學術圓桌 | 明年經濟工作為何要將“堅持內需主導”置頂？

【編者按】“大國經濟的優勢就是內部可循環。”黨的二十屆四中全會對擴大內需作出戰略部署，剛剛召開的中央經濟工作會議將“堅持內需主導，建設強大國內市場”列為明年經濟工作的重點任務之首，并明確提出“深入實施提振消費專項行動，制定實施城鄉居民增收計劃”“優化‘兩新’政策實施”等一系列長效舉措。

擴大內需既關系經濟穩定，也關系經濟安全，不是權宜之計，而是戰略之舉。在內外部發展環境日趨嚴峻復雜的大背景下，如何深刻認識擴大內需的戰略基點地位？如何推進消費結構升級，以消費和投資的相互促進擴大國內需求？本報約請三位學者研討交流。

■主持人：于穎 本報記者

■嘉賓：沈開艷 上海社會科學院經濟研究所所長、研究員

勞幗齡 上海財經大學中國式現代化研究院特聘研究員、電子商務研究中心主任

張伊娜 復旦大學社會發展與公共政策學院教授、消費市場大數據實驗室（上海）主任

主持人：“十五五”規劃建議提出“堅持擴大內需這個戰略基點”，剛剛召開的中央經濟工作會議將“堅持內需主導，建設強大國內市場”放在2026年經濟工作重點任務之首。如何理解從“擴大內需”到“內需主導”的這種戰略升級？

沈開艷：從“擴大內需”到“內需主導”，是在深刻洞察國內外發展大勢基礎上作出的戰略抉擇，標志著中國經濟發展邏輯從“外需拉動”向“內需驅動”的深刻轉變，是從“市場規模優勢”向“市場體系優勢”的關鍵躍升。“擴大內需”主要側重于量的增長和短期調節，是作為逆周期調控工具來應對需求不足問題的。而“內需主導”則強調內需在經濟發展中的主體地位和引擎作用，是結構性、系統性的長期戰略安排。這一變化標志著內需從“重要組成部分”轉變為經濟增長的“主導力量”。明年經濟運行與發展不僅要追求內需規模的擴大，更將注重內需結構的優化、內需體系的韌性和內循環效率。進一步地，這是一種主動的戰略選擇，即從被動應對需求收縮，轉向主動塑造以內部需求為根基的增長模式。

“堅持內需主導，建設強大國內市場”與“堅持擴大內需這個戰略基點”是一脈相承的。首先，二者均將內需置于國家發展戰略的核心位置，認同國內市場是中國的巨大優勢和潛力所在。其次，“戰略基點”強調基礎性地位，“內需主導”進一步明確了內需在驅動經濟增長中的引領性和支配性角色，是戰略基點的具體實踐路徑。第三，“建設強大國內市場”意味著從消費環境、流通體系、質量標準、市場監管到收入分配等一系列制度的系統構建，是“擴大內需”戰略的全面升級和工程化實施。

勞幗齡：戰略升級的背后，是應對外部不確定性進行的主動選擇，是內需已成為經濟增長絕對主力的現實基礎，是政策加力與改革發力協同并進“雙輪驅動”的部署思路，更是為未來五年發展奠定基調、邁向強大國內市場的關鍵一步。這意味著要通過構建完整的內需體系，推動形成需求牽引供給、供給創造需求的更高水平動態平衡，形成構建新發展格局的關鍵支撐。

要理解“十五五”開局之年突出“內需主導”，需厘清“產業-科技-內需”的戰略關系，三者是一個互為支撐、動態循環的戰略鐵三角。“建設現代化產業體系”是核心目標，決定了經濟的韌性、競爭力和安全性，沒有堅實的產業，科技就是空中樓閣，內需也缺乏優質供給的支撐。“加快科技自立自強”是根本動力，為產業體系提供核心技術，同時也是創造新產業、新消費的源頭。“建設強大國內市場”是基礎支撐，是技術迭代的催化劑，也是產業循環的終點和起點。若沒有強大的國內需求，先進技術難以快速商業化，產業升級也會因缺乏市場支撐而動力不足。

張伊娜：從“擴大內需”到“內需主導”是經濟發展思路從“規模擴張”向“質量優先、循環暢通”的深層次戰略轉型，核心是重塑經濟發展的動力結構與運行邏輯。

一是目標導向從短期拉動轉向長期支撐：過去“擴大內需”多聚焦短期應對外部波動，而“內需主導”更側重構建自主可控的經濟循環體系，將內需打造為經濟增長的核心支柱，增強國內大循環的穩定性和可靠性，為“十五五”乃至更長期的高質量發展筑牢根基。

二是發力邏輯從單點刺激轉向系統賦能：“擴大內需”常以政策刺激特定領域需求，具有階段性和局部性特征。“內需主導”則強調系統性改革，既注重需求側的消費潛力釋放，也重視供給側的產業升級、投資優化，同時兼顧收入分配、社會保障等制度建設。

三是核心地位從補充角色升級為引領角色：此前內需更多是經濟增長的“穩定器”，而“內需主導”明確了內需在國民經濟中的核心引領作用。這意味著經濟政策制定、產業布局、資源配置等均以滿足、激活內需為核心導向，推動形成更多由消費拉動、內生增長的經濟發展模式。

主持人：內需主導，消費是關鍵。縱觀世界各國現代化歷程，消費是重要推動力。中國是全球第二大消費市場，擁有全球最大規模中等收入群體，蘊含著巨大投資和消費潛力。如何推進消費結構升級，筑牢中國經濟的“內生性”基石？

沈開艷：消費從“量”的擴張到“結構”的升級是經濟體邁向成熟的核心標尺。馬斯洛需求層次理論揭示了消費升級的內在動力。羅斯托經濟成長階段論則指出一個國家在進入“成熟階段”后，經濟主導將從投資和生產轉向大眾高額消費，耐用消費品和服務業將成主角。“內需主導”不僅是擴大消費規模，更是推動消費結構沿著“生存型、發展型、享受型”路徑系統性躍遷，最終實現經濟增長引擎從投資和外需向內需特別是服務消費的根本性轉換。

中國已進入從“生存型”向“發展型”消費轉變的關鍵期，下一步需要圍繞結構升級的“供需雙輪驅動”筑牢中國經濟的“內生性”基石。從主攻方向看，要全力擴大服務消費占比，將文旅、健康、養老、托育等作為戰略產業培育，創造新場景、新業態。從關鍵群體看，要激活下沉市場與年輕群體，針對農村居民消費傾向，通過增收和改善鄉村商業設施釋放潛力；關注年輕人“理財式消費”和對自我提升的投入，提供相應產品。從底層支撐看，要以新質生產力賦能新消費，利用數字技術改造傳統消費，發展綠色智能產品，使消費升級與產業升級同頻共振。

勞幗齡：消費不單純是“花錢買東西”，而是一個驅動經濟增長、產業迭代、社會進步的系統性引擎，構建“能消費、敢消費、愿消費”的長效機制至關重要。以“增收+減負”來夯實“能消費”的根基，激活消費源頭。包括改革收入分配制度，提高勞動性收入，增加居民財產性收入；加強公共服務領域投入，減輕居民剛性支出壓力。以“破梗阻+強保護”來消除“敢消費”的顧慮，釋放消費意愿。包括破除有形壁壘，清理不合理措施；拆除無形門檻，放寬領域準入；強化權益保護，完善維權機制。以“優化供給+創新場景”來激發“愿消費”的熱情，推動消費升級。包括供給品質升級，政策牽引升級，消費場景升級。

“生存型”消費是為了維持勞動力再生產，是工作的手段和成本；“發展型”消費則是為了追求個人幸福、發展潛能和生活意義，是表達個性、審美和價值觀的途徑，也是牽引技術創新和商業模式創新的核心動力。因此，推動消費結構升級需同時關注供給側創新，升級的需求是創新的拉力，創新的供給則是升級的推力。中國超大規模市場為這種“拉推”互動提供了獨一無二的試驗場。

張伊娜：推進消費結構升級需立足超大規模市場優勢，聚焦居民需求從“基本滿足”向“品質提升”轉變，通過需求牽引、供給優化、保障托底多維度發力。

推動消費領域從實物向服務延伸。既要補齊養老、托育、教育、醫療等民生服務短板；又要培育文旅體育、數字服務等新型服務消費，拓展消費場景，比如冰雪旅游、沉浸式演出、智能穿戴設備的使用等。

以供給創新適配消費升級需求。引導企業圍繞綠色、智能、個性化需求加大研發投入，例如推進綠色家電、新能源汽車的技術迭代，開發柔性屏、端側大模型等適配消費新需求的軟硬件功能。同時培育國貨“潮品”消費，激活消費領域的“文化自信”，以高質量供給筑牢消費升級根基。

完善社會保障，穩定消費預期。要通過健全社保體系減少居民消費的后顧之憂，比如強化生育養育保障，深化長護險試點，完善最低工資標準調整機制和助學貸款政策等，減輕教育、養老等剛性支出壓力。

主持人：內需，包括投資需求和消費需求兩個方面。如何全面把握消費和投資的辯證關系，以消費和投資的相互促進擴大國內需求？

勞幗齡：消費與投資是相互依存、螺旋上升的關系：投資創造供給和未來增長能力，消費消化供給并定義投資方向，兩者共同構成經濟循環的完整閉環。以消費和投資的相互促進擴大國內需求，關鍵要打破“重投資、輕消費”的舊模式，建立“需求牽引投資、投資創造需求”的新動態平衡。

以消費升級牽引有效投資，讓消費需求成為產業和資本的“導航儀”。比如：放寬醫療、養老、育幼等領域的市場準入，釋放民生領域的服務消費需求；培育“人工智能+消費”等新消費，牽引企業在相關技術、產品和服務上的投資；引導消費者對品質、健康、智能的新追求，并轉化為對企業新品研發、技術改造的投資需求，推動制造業向價值鏈高端攀升。

以有效投資擴大消費潛能，讓“供給創造需求”。比如：加快產業升級投資，通過“兩新”政策引導企業投資于綠色、智能化改造，提供更優產品，刺激升級換新需求；加大消費場景與基礎設施投資，以更優化的消費環境激發潛在消費需求；激發多元主體活力，促進民間投資發展，共同繁榮消費市場。

沈開艷：投資與消費在擴大內需戰略中的關系，是一場深刻的結構性協同與動態平衡。消費是最終目的，消費需求是經濟增長的終極拉動力和“壓艙石”。投資是中間手段。投資，特別是資本形成，通過形成新的生產能力、基礎設施和技術，決定未來供給結構和增長潛能，是經濟跨越式發展的“跳板”，但它本身不是終點，其效率和價值最終需要通過滿足未來消費來檢驗。

要讓兩者相得益彰，必須實施一套“以消費升級為牽引，以高質量投資為響應”的系統性策略，推動形成螺旋式上升通道。一方面，以消費為引導，重塑投資的方向與結構。啟動“新消費場景”創造型投資，投資于能夠創造全新消費需求的領域，例如低空經濟基礎設施、空中觀光等新消費；投資于“人工智能+”公共平臺，創造智能家居、個性化教育等新服務。另一方面，以投資為杠桿，撬動消費的潛能與層級。“投資于人”就是降低預防性儲蓄、直接提升消費能力的最有效投資。

張伊娜：二者共同構成經濟循環的核心環節，缺一不可。消費是最終需求，是投資的最終歸宿和動力源泉。居民消費結構升級會引導投資方向，如悅己消費興起推動美妝、健身領域投資增加，智能消費需求倒逼5G、AI等新型基礎設施投資。投資是擴大再生產的關鍵手段，既能直接形成當期需求，又能通過完善基礎設施、培育新興產業，為消費創造條件。

推動二者協同發力的實踐路徑：一是以消費升級指引投資方向，圍繞餐飲、文旅、健康等消費新場景，加大對數字化改造、沉浸式設施等領域的投資，讓投資精準匹配需求；二是靠有效投資支撐消費擴容，加大教育、醫療、養老等民生領域投資，同時布局戰略性新興產業和關鍵核心技術攻關，創造智能消費、綠色消費等新需求；三是破除體制機制障礙，優化營商環境，激發民間投資活力，讓消費和投資在政策保障下實現良性互動。

主持人：2025年上海市重大工程全年計劃完成投資2400億元，再創歷史新高。同時，上海積極促進服務消費、大宗消費、外來消費、新型消費，大力發展首發經濟、銀發經濟、夜間經濟、票根經濟，形成需求牽引供給、供給創造需求的高水平擴消費格局。未來，充分釋放內需潛力，更好發揮消費在穩增長、促創新、強功能、惠民生中的作用，有哪些著力點？

張伊娜：上海可依托國際消費中心城市建設契機，結合重大工程投資與特色消費場景培育，從投資賦能、場景創新、民生保障、政策協同四個維度發力。

以重大投資夯實消費基礎支撐。用好2400億元重大工程投資，重點投向交通、商圈改造、數字基建等領域。例如完善地鐵、城際交通網絡，退稅商店等，提升外來消費的便利性；推進商圈數字化改造，搭建智能消費體驗中心；加大5G、物聯網等基礎設施投資，優化消費硬件環境。

深化特色消費場景融合創新。持續做強四大經濟，例如培育餐飲、演藝、文旅融合的夜間消費集群；推動賽事與商圈、景區聯動，實現“賽事帶消費”。

聚焦重點消費領域提質增效。在服務消費上，推進文旅商體展融合，發展“跟著賽事來旅行”等模式；在大宗消費上，落實汽車、家電以舊換新政策，新增數碼產品購新補貼，拉動綠色智能大宗消費；在民生消費上，完善托育、養老服務供給，釋放消費潛力。

強化政策與機制保障。一方面推進城鄉居民增收，通過就業優先、技能培訓等提高居民消費能力；另一方面優化消費環境，如深化服務業對外開放，引入優質消費供給。同時通過補貼、獎勵等政策，鼓勵企業打造“數字+”“健康+”等融合消費場景，形成政策激勵、市場驅動的消費增長長效機制。

沈開艷：要深化需求側的牽引力。核心是通過個性化、多樣化、高端化、服務化的各類需求牽引新供給。一是要著力將外來消費轉化為深度體驗投資，系統性打造“世界級城市體驗產品”。二是大力發展票根經濟的深層形態，將一次性觀演轉化為對上海文化內容的長期追隨和消費。三是將銀發經濟轉化為全齡友好型社會資本，將老年人的經驗、技能轉化為新的服務供給，使其從純消費者轉變為“產消者”。

要強化供給側的創造力。核心是利用上海科創優勢，將前沿技術轉化為可感知、可參與的消費場景，創造前所未有的新需求。比如，通過場景化開放打造新質生產力的消費實驗室，將實驗室里的AI、機器人、生物技術等轉化為面向公眾的體驗項目。

釋放內需潛力。就“穩增長”而言，要通過創造高附加值的體驗經濟和新穎服務，獲得更持續的內生增長動力。就“促創新”而言，要為科技創新提供最貼近市場的應用場景和回報通道，形成消費市場反哺研發的閉環。就“強功能”而言，要通過新消費提升上海的全球資源配置、科技創新策源、高端產業引領和開放樞紐門戶的核心功能。就“惠民生”而言，要通過全齡友好、可信賴的品質供給，讓所有市民和訪客共享城市發展成果。

勞幗齡：2400億元創紀錄的投資，其戰略方向深刻體現了從傳統基建向“創造未來消費能力的新型基礎設施”的轉變，而四大消費、四大經濟的推進，正是對從生存型消費向發展型消費結構升級這一規律的精準把握與實踐。

上海要系統性釋放內需潛力，必須構建“以高能級消費牽引高質量投資，以戰略性投資創造新消費動能”的可持續內生循環系統，在關鍵著力點上進行前瞻性布局和制度性突破。消費側，從消費“量”的規模優勢，走向“質”的引領和“范式”的定義，以數字賦能推動四大經濟的體驗升維。供給側，以硬科技和軟實力創新，打造獨家供給能力，利用上海先導產業研發優勢，將前沿技術轉化為高端消費品和消費服務，打通“科技-產業-消費”鏈條。

更進一步，在創建國際消費中心城市進程中，建設“全球消費友好型城市”基礎設施與制度，降低全球消費者和企業在滬消費、運營的全鏈路成本。同時，充分發揮上海國際金融中心的優勢，提高金融服務“建設強大國內市場”的能力，實現從“資金供給”到“生態賦能”的系統性升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