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富城，裂變

以人物為經緯

編織中國社會變遷圖譜

天王郭富城，還在認真對待每一個角色。

最近一次在銀幕上的亮相，他在麥兆輝的新片《內幕》里出演“大狀”馬迎風。這個角色很認真，細究對錯，力求正義，執拗得不管不顧，郭富城能理解他。

他很認真地講述自己是怎樣理解這個角色的，說馬迎風的童年和內心，還有脆弱，好像這個人是他的一個朋友，他要介紹給大家知道。

郭富城在電影《內幕》中飾演“良知律師”馬迎風

在郭富城身上，有一種非常微妙的矛盾。他或許不善辭令，也不愛講場面話，但是他有很多想表達的東西，你能在他睜大的眼睛里，誠懇的語氣里，聽人說話的時候微微前傾和歪頭的姿態里，感覺到他內心有一種極為赤誠熱烈的渴望，他想弄懂這個世界，也想讓這個世界理解他。

他18歲進入娛樂圈，是因為一個同學認定他是舞蹈天才，幫他報名了舞蹈演員訓練班。其實他最開始不怎么會跳舞，硬著頭皮跳下去，以十分的認真，十分的辛苦，成就了一個十分的天王。

年輕時候的郭富城

1990年，香港美少年郭富城在臺灣憑借機車廣告走紅，接下來是舞臺上的魅力時間，勁歌熱舞和“郭富城頭”，給兩岸三地的觀眾帶來無盡閃亮的青春記憶。世紀之交，唱跳歌手郭富城對自己的事業有另外打算，他啟動了自己的演員身份，幾年之后，他創下紀錄，蟬聯兩屆金馬影帝，之后的各種嘗試，跳出界限藩籬，出演千面人生，這一行比歌舞更需要多些靈巧，他至今仍在領會。

《內幕》上映前夕，南風窗和郭富城進行了一次時間不長但很動人的訪談。郭富城的聲音給人留下的最深刻印象是活力，他好像永遠不累，永遠不老，打招呼的時候，總像有什么開心的事即將發生。他非常謙遜，非常實在，老老實實對待每一個問題，只要你表現出想了解他的愿望。

郭富城

郭富城對什么都很認真。他對采訪很認真，對角色很認真，對舞臺很認真，就連玩起來，對愛好都很認真。

其實，他是在認真做郭富城。

演員的使命

尤其是在說國語的時候，郭富城總是瞪大雙眼，眉頭微微蹙起，似乎在用力想要讓你理解他的感受。

說起最新的這個角色，郭富城反復提到的詞是“執著”。

《內幕》里的馬迎風經歷了一種復雜的轉變。當他是法庭上無往不勝的光鮮律師，正義的問題有時候會讓位于對贏的渴望，他幫一個作惡的富少贏了官司，受害者的父親以死明志，墜落的悶響叩動了馬迎風的良知。故事的主線是任達華出演的慈善組織財務總監，因為知曉該組織長期以來通過不法勾當洗黑錢，他不惜自殺來換取外界關注。這時的馬迎風受到內心信念的驅使，聯手吳鎮宇飾演的“痞子警探”柯定邦，一起踏進這個內幕漩渦，兩條線索合并，馬迎風的考驗開始了。

《內幕》劇照

一旦踏上這條路，郭富城就能夠真正與馬迎風合二為一。

他很認同馬迎風。因為馬迎風很執著，而郭富城也很執著。

這個角色背后有深重的童年創傷，這導致他在情感上表現得很回避，盡管是金牌律師，卻過著儉樸的獨居生活，業余時間，他的愛好是去教小朋友練習跆拳道。郭富城的腦海中要有一個完整的生活圖景，他完善了馬迎風擅長跆拳道的原因：“因為他打官司總是會贏，在利益牽涉下他可能也很容易被人報復，所以他要練習跆拳道來自保。”故事的高潮部分，馬迎風就是依靠跆拳道幫助自己脫離險境。

《內幕》劇照

郭富城害怕重復，所以他一定要細心揣摩每一個角色。“職業（重復）沒辦法”，從影至今，郭富城至少演過10個警察，3次偵探，但是“一個警察的角色可能是非常多面的”，有落魄的，有機智的，有體面帥氣的，有滑頭的，郭富城會努力讓觀眾記住他們的故事，而不是他們的身份。

2005年，郭富城憑借《三岔口》里的落魄警察角色獲得自己人生第一座金馬獎杯，第二年，他靠《父子》里的純文戲演繹蟬聯影帝，創下紀錄。但是拿過獎的履歷并不影響他拍戲的“初心”， 在郭富城的工作邏輯里，一個演員，尤其是已經有名聲和號召力的演員，好好出演自己的角色更有可能“輔助”一位新導演，“推廣”一部新作品，讓電影界的變化給更多人看到。

郭富城在電影《父子》中飾演落魄父親周長勝

“拍完之后，無論你演得多好，都還是需要導演和剪輯師把你最好的東西留下來。”郭富城是一個尊重舞臺的人。如果沒有展演魅力的場所，他的魅力就不成立。舞臺哲學鍛造了他的表演哲學，讓他始終在鏡頭前保持謙卑。

他會說演員很被動。給到他手里的劇本是別人寫好，最后的成片是他人剪輯的，唯一可控的是在片場，一寸一寸逼近角色的他自己，到底距離那個人物有多近，他自己知道。他必須清楚這一點，才有可能給觀眾看見，那又是他控制不了的，只能希冀，“100%地完全交付自己”，觀眾能看到一瞬的火花也令他感到滿足。

他能做的就是享受這個過程。在《內幕》里，跟熟悉的故交一同參與這個故事，默契讓郭富城放松，也讓他覺得感恩。他和吳鎮宇飾演一對充滿反差也很互補的律警搭檔，有時候他們遞一個眼神就知道節奏應該怎么調整，默契自然生發，根本不用演。

《內幕》劇照

他還是想拍一些“留得住的電影”。拍出來之后，希望大家會有很多“回想”，總是記得他給我們留下的印象。

今年年初，他跟內地導演合作了一部新片《IOU》。拍完這部電影，他發現很多人說他扮相很像魯迅，這給他帶來了孩童般的喜悅——扮成另一種模樣，用嶄新的表演“騙”過大家，就是一種新鮮的突破。

他總想讓觀眾看到自己。幾十年了，他更想讓觀眾看到不一樣的自己。

歌手的責任

“愿同往在天邊海角看星光/愿同唱直到地老天荒/就算天變地變翻起風雪霜/回望昨日每天情懷未變看到了希望/每個處境盡力上演/從無倦意也是全力往。”去年，郭富城在新歌《您》里，致敬幾十年舞臺生涯里遇到的觀眾。

事業重心放在表演上的這些年里，郭富城的巡演也沒有停過。

不會停，不可能停，郭富城不會放棄他的歌迷。

還沒有當上演員的時候，他最開始是一個舞者。

至今他還是將自己看作一個舞者，為了在舞臺上面做一個完美的唱跳歌手，他非常自律。健身和鍛煉是必須的，每天都會上稱，“不能超出也不能低過（標準）”。他享受這份工作，為了這份享受他內化了這個行業對偶像的嚴苛挑剔。長期的健身訓練保證他持續三十年的熱辣不打折扣，一切入口的東西都要經過管控和計算，可以讓翩翩美少年的印象不在歲月中磨損。

郭富城

他曾經開玩笑，表示如果不是做藝人，他一定是個胖子，但是這么多年過去，他已經不再覺得這是一種要求，這更像一種使命。

愿意付出這些，是因為郭富城無疑非常珍視在舞臺上唱跳的機會。作為初代偶像，30余年他始終對自己的唱跳歌手身份很認真。怎么會不愛舞臺呢？“唱一首歌曲，跳一支舞蹈，有那么多人在現場給你吶喊，這個東西是不可替代的。”

“今年剛好是我做歌手35年。”郭富城知道自己對很多人而言是一段不能被辜負的青春記憶，“很多歌迷從我出道到現在一直在追，他們可能已經有了家庭，還會把自己的小孩、自己的伴侶都帶來聽我唱歌”。

自身生活的變化，讓郭富城有了更多柔軟的感悟。“家庭”是近年來郭富城生活的關鍵詞，妻子和孩子對他來說組成一個新的棱鏡，當他朝向外界試圖理解一些超出自己人生厚度的情感表達，比如劇本里那些命運羈絆和人間百態，比如歌詞里親密纏綿而動人心扉的依戀和深愛，他能夠把一顆更柔軟和更豐富的內心放進去，“感受會不一樣”。

郭富城與家人

他希望自己的歌迷和觀眾能看到那里面的不一樣。“人們要有各種各樣的經歷才活到現在，你對每一件事情的看法會是完全不一樣的。當我有了自己的家庭，做了爸爸，整個心態會讓我表現出另一種狀態。”所以郭富城一直在巡演，幾十年里，每次出現在歌迷面前，帶來的是一個不同厚度的郭富城，歌也許是舊的，但是唱歌的人一直在變。

一直在求變的他，工作態度依然認真，依然進取。他講自己出道前在舞蹈演員訓練班，是在最后面跳舞的，因為在同學的鼓勵下陰差陽錯進了這一行的他并非從一開始就擅長舞蹈。但是他跟自己說，“我一定要跳到最前面”，為此他“付出很多”，每天比別的演員早半個小時到練功房，直到跳到最前面一個，直到跳到香港最前面一個，亞洲最前面一個，直到所有人相信他是“天王”，他前面是誰？

至少還有他自己。努力是郭富城最看重的特質，他曾經因此得到正反饋，只要他還在這個工作上一天，他就不可能放棄去超過自己。堅持35年的熱愛，為了不辜負歌迷，而付出一切的初心首先是，郭富城不能辜負郭富城。

郭富城《ICONIC》巡演成都站第一場

所以他對舞臺的追求不會止于維系天王的舊夢。郭富城提到一個詞是“裂變”，他會嘗試自己從來沒有涉足的風格，做新一點的舞曲，從美國請來編舞老師希望自己的舞技還能進步。2024 年的個人演唱會里，他給觀眾貢獻了新的演出形式：一邊跳舞，一邊潑油彩作畫，并把他自己的書法用特效重構，設計為演出背景。

他想給大家介紹自己的新身份和新生活。

筆墨之間的領悟

說起自己與書法的緣分，郭富城不停感嘆，“人生是很奇妙的”。

對郭富城來說，幾年前那段悶在房間里的日子，意外地給他的生活帶來了一樣嶄新的愛好，郭富城從來沒想到自己會愛上書法。

不能出去工作，就像切斷了一個重要的出口，人的節奏會停下來，但是創作欲不會，所以郭富城愛上書法的最初，只是因為這個娛樂圈勞模無法忍受不創作的生活。“我是一個熱愛創作的人”，創作是生活狀態也是生命根基。

他在家里一邊做運動一邊上網看視頻，看到水墨畫，心里有塊東西突然被擊中了，“真的美”。他馬上去問開畫廊的朋友想找一位老師，于是認識了黃家偉。

“老師非常忙。”郭富城樂得重做“小學生”，約好時間到老師府上學習。大概上完9堂課，他就已經開始摸索自己的書法創作，話語中，他流露出孩子氣的得意。一個認真做事半生的人，面對任何事，都會一遍一遍地驗證，努力就是他的天資。

如果不是因為隔離，從18歲就進入快節奏的演藝圈，勞模郭富城幾乎不可能有機會有21天都在停工，這個時候，還好有書法。他把所有書畫所需的工具搬進房間，就像忘記時間一樣從早上寫到晚上，“從睜開眼睛就寫呀畫呀”，直到再一個天亮。他忘記了累，只覺得很平靜。工作恢復正常后，只要有機會，郭富城還是會走進書房，太太和孩子都休息了，只有他自己跟筆墨作伴，那種平靜和安心，不可多得。

郭富城寫行書。老師告訴他，不像草書里的每個字都有特定的、約定俗成的符號，行書的筆畫可以有創造的空間，沒有規定的字體，能夠讓他以自己的風格去傾訴想表達的情緒，也能創造屬于自己的字體。

郭富城在社交媒體上分享自己的書法作品

在不分晝夜的練習和創作中，郭富城開始通過書法走向某種感悟。他逐漸意識到，書畫創作跟演戲和跳舞都是有聯系的，“當你寫一個字，你越想寫好，越不會出現好字；演戲的時候如果你刻意去演好，去做表情，那個狀態就是很糟糕的。”演戲最好的狀態是在經意和不經意之間去演，書法也是一樣。

所以郭富城有時甚至會感恩，自己是在中年才與書法結緣，“如果從小孩子開始就去寫，練20、30年，有一個框框在那里，反倒有可能寫不出來了”。半路出家的“書法狂人”，筆能做到跟著心情走，籌備演唱會的時候，字可能就比較富有激情和速度，工作不忙的時候，筆畫停勻飽滿，透著自得安靜之氣。

臨近年底，香港舞蹈團即將公演大型舞劇《武道——李小龍的有法與無限》，并且今年也是李小龍的85周年誕辰，舞者出身的郭富城一直不遺余力地支持香港舞蹈事業的發展，這次他也不吝墨寶，為這臺舞劇題了一幅“李小龍”。

郭富城為舞劇《武道》題字/圖源：@郭富城

在寫這三個字之前，郭富城先寫了“拳”和“道”，一面寫，一面用想象力，在筆端傾注一代宗師的拳風和道骨。為了呈現截拳道的動態，他使用了兩種不同的毛筆，用筆畫勾勒出李小龍經典的站樁姿態。這是目前郭富城最滿意的一幅作品，武術、舞蹈、書法在其中融會，而郭富城也得以跨越時空，與李小龍神交。

李小龍的時代里，演藝圈是另一種面貌，香港也是另一種風景。郭富城橫空出世的時候，與他同代的藝人，是在前人的影子里，踏出這個新的時代。

現在，他開始思考傳承的問題。

采訪結束的時候，原定的采訪時間已過。郭富城有一瞬間從被訪者的狀態里抽離，卻繼續以十足的真誠問記者，你看過這部片了對嗎？

得到肯定答復，他繼續追問，你覺得怎么樣？

他是真的很想知道，年輕人到底還能不能從他們這幫港片“老人”的作品里得到新鮮的感受。他也真的很想再給香港電影做一點實際的事情，這些年，他總是感到無奈，但他記得演員的使命，“幫助這部電影，推動這部電影”。很多事情不在控制中，但他還是希望他們用心做出的作品，有好的回報。

他以某種虔誠的語氣：“希望啦。希望觀眾可以看到。”

作者 |趙淑荷

編輯 | 吳擎

值班主編 | 吳擎

排版 | 八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