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難得君
1922年春天,北京。
北大教授張競生和往常一樣,翻著《北京晨報》。副刊上一段不長的文字,讓他停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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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寫的是一個叫褚松雪的南方女子。她為了逃開家里定下的親事,一個人從浙江嘉興跑到了山西陽高,在那兒當上了縣立女校的校長。讀到這兒,張競生心里動了一下。這女子,有點像易卜生筆下那個摔門而走的娜拉,只不過,她活在實實在在的中國鄉下。
更讓他驚訝的事還在后頭。
這位女校長,為了騰地方給學生上課,居然叫人把學校旁邊廟里的菩薩像給搬走了。
在那個年頭,動菩薩,還是個小地方的女人帶頭,這得多大的膽兒?
張競生坐不住了,他提起筆,按照報上的地址,給這個素未謀面的褚松雪寫了封信。
信里沒太多客套,他直說佩服她的勇氣,稱她是“中國的奇女子”。
他寫:“你打倒了有形的偶像,我還在和許多無形的偶像爭斗。咱們算得上是同志,該交個朋友。”
信寄往那個北方小城時,褚松雪的日子并不好過。
逃婚,聽著是壯舉,背后的滋味只有自己知道。
她從江南水鄉跑到山西,先在大同教書,因為長得好看,被當地一個叫“鄭胡子”的軍閥盯上,逼著要娶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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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辦法,她只能繼續跑,跑到更偏的陽高。
剛把女校的攤子支起來,又要頂著全城的白眼和議論去搬菩薩。她心里不是不怕,只是沒退路。
就在她覺得四面都是墻的時候,張競生的信到了。一封來自最高學府的信,幾句明白的肯定,對她來說,像黑屋子里突然推開的一扇窗,光進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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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到回信,看了附贈的照片,張競生對這個女子的印象更具體了。
信上的字句有棱角,照片里的人眼神倔強。他覺得,這樣的人不該埋沒在鄉下。
當時北大不招女生,但他上心打聽,終于找到路子。他告訴褚松雪,北大新成立了研究所,他能引薦,讓她準備篇論文。
1923年暑假,褚松雪到了北京。
兩人見了第一面。她27歲,他35歲。
之后,她果然進了北大研究所國學門念書。在北大,人們常看見他們在一起,散步,吃飯,聊天。
感情這東西,處著處著就生了根。張競生先開的口,他想結婚。沒想到,褚松雪拒絕了。她不是不喜歡他,但她是個不婚主義者,覺得那張紙是枷鎖。事情就這么擱下了。
轉機來得有點意外。
當年在大同逼婚的“鄭胡子”,不知怎么打聽到褚松雪在北京,竟又追了過來。
為了徹底絕了這邊的麻煩,張競生舊事重提,不過換了個說法:不結婚,但可以像“情人”一樣共同生活。
這個說法,戳中了褚松雪追求自由的心,也符合張競生從法國學來的那套浪漫愛情觀。
兩個人就這樣走到了一起,住進了什剎海邊的四合院。外人看著,和尋常夫妻沒兩樣。
一年后,他們有了個兒子,小名叫“真兒”。
如果故事停在這里,那是個才子佳人沖破束縛的圓滿劇本。
可惜,生活從不給人簡單的劇本。
他們的裂隙,最初源于張競生一個驚世駭俗的舉動。
1925年冬天,他在《京報副刊》登廣告,公開征集個人的“性史”。
他想把這當成學術材料,研究人性。但在那個時代,這無異于引爆了一顆炸彈。
在張競生的堅持和每日勸說下,褚松雪最終鼓起勇氣,提筆寫下了《我的性經歷》一文。
她以真摯的筆觸,毫不避諱地描繪了自己的性經驗,展現了她對自由與真實的追求。
后來,張競生從眾多來稿中精心挑選出7篇優質文章,并附上獨到點評,由北京光華書局公開出版了《性史》第一集。
開篇之作,便是褚松雪的《我的性經歷》。這本書的出版,不僅是對性教育的勇敢探索,更是對封建禮教的一次有力挑戰。
罵聲像潮水一樣涌來,張競生得了頂“性欲博士”的帽子,成了輿論眼里的“文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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壓力之下,他在北大也待不住了,決定南下去上海。
臨走前,兩人有過爭執。褚松雪覺得,他是家里的經濟支柱,不該輕易離開北大。她說自己可以出去工作。張競生不答應,理由一是覺得北大已變味,二是放心不下孩子交給保姆。
最后,還是褚松雪讓步,跟著他去了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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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上海,日子表面平靜,底下卻藏著不安。張競生在學校當教務長,晚上寫書。
褚松雪在家帶孩子。從前那個敢拆廟的女校長,現在困在廚房和孩子的哭鬧聲里。
她心里空了一塊,開始用筆名“褚問鵑”給報紙寫文章。稿子登出來,反響不錯,找她約稿的越來越多。她漸漸把心思都撲在了這頭,家事難免疏忽。
有一次,孩子哭得厲害,張競生被吵得寫不進東西,嘟囔了幾句。正埋頭寫稿的褚問鵑也不高興,頂了回來。
吵著吵著,她起身就要走。張競生從背后抱住了她。那一刻他應該是懂的,他愛的就是這個不馴服的靈魂,怎能又親手把她關進籠子?
但懂歸懂,隔閡還是生了根。
褚問鵑的活動越來越神秘,常有陌生男人來找她,她也常早出晚歸。張競生忍不住懷疑她有了外遇。
他不知道的是,褚問鵑早已秘密加入了組織,后來更是成了國民政府婦女部的重要人物,身居部長高位。她周旋在政治旋渦里,這些,張競生全然不知。
矛盾在一次激烈的爭吵后爆發了。張競生甚至動了手。那天晚上,在兒子的哭聲里,褚問鵑摔門而去,坐船去了武漢。
她徹底告別了“褚松雪”的過去,以“褚問鵑”之名,投身到洶涌的革命洪流中。
在武漢,她擔任湖北省婦女協會的交際部長,找到了被需要、被尊重的價值,整個人煥然一新。
張競生留在上海,陷入了頹唐。
他后來開書店,印他那套“性育小叢書”,封面上用了巴黎的裸體畫,還雇年輕女店員,再次引發爭議,書店很快被查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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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人生,好像在褚問鵑離開后,就一路往下滑。
1929年夏天,在外漂泊了兩年的褚問鵑,突然失魂落魄地回到了上海的家。
政局變幻,武漢待不下去了。張競生看著眼前這個憔悴的女人,心里百感交集,有恨,有嘲弄,也有一絲憐憫。
最終,為了孩子,他接納了她。
兩人決定去杭州換個環境。
沒想到,剛到杭州第二天,張競生就在西湖邊被警察抓了。原來是當年北大代理校長、時任浙江省教育廳廳長的蔣夢麟,一直記著《性史》讓北大蒙羞的舊賬。是褚問鵑,動用了自己經營多年的人脈,找到省主席張靜江說情,才把張競生救了出來。
頗具諷刺意味的是,當年張競生堅決反對她從政,最后卻是靠她的政治關系脫了險。
這事之后,褚問鵑再次消失了。
這一次,是永別。
分手后,兩人走上了截然不同的路。
褚問鵑投筆從戎,憑借才華一路做到上校,成為軍中有名的女官員。
抗戰勝利后,她隨長官赴任,兒子黃嘉(她給兒子改了名)也長大成人,去了臺灣經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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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6年,張競生曾赴臺想認兒子,但父子長談一夜,終究觀念不合,未能如愿。
褚問鵑晚年也到了臺灣,與兒子團聚。她一直獨身,再也沒有嫁人。
她寫了很多文章,尤其愛寫故鄉嘉興。她給自己的住所起名“嘉禾寄廬”,明白告訴別人,自己是“寄居”在此,心在大陸。
1993年,褚問鵑在臺灣去世,終年97歲。
臨終前,她把兒孫叫到床前,叮囑了兩件事:第一,墓碑上一定要刻上“嘉興”二字;第二,墓碑的方向,必須朝著大陸,朝著故鄉。
而早在1969年,張競生便在廣東老家病逝了。
他晚年歸于平靜,默默從事著鄉村建設。他或許至死都不知道,那個曾與他親密無間、又毅然離去的“情人”,曾達到過怎樣的高度。
回過頭看這一場相遇,像兩顆流星在夜空中猛烈碰撞,迸發出耀眼光芒,又沿著各自的軌跡,墜入無邊的黑暗。
他們因反抗傳統而共鳴,因志同道合而靠近,最后又因追求的不同而撕裂。張競生要的,或許是一個能理解他驚世駭俗理念的“新女性”伴侶,但這個伴侶最好仍在他的精神引領之下。
而褚問鵑,從逃婚那一刻起,她要的從來不是任何人的附庸,而是完完全全的“自己”。她的戰場,從家鄉的祠堂,到北大的校園,最終延伸到廣闊而殘酷的政治沙場。她的一生,都在出走,都在追尋。
他們的故事里,沒有簡單的對錯。只有兩個真實而勇敢的人,在時代的大浪里,拼命想抓住自己認為對的東西,為此不惜頭破血流,不惜背棄愛人。那一點最初的懂得與溫暖是真的,后來的隔閡與傷害也是真的。
愛情沒能救贖他們,理想也沒能始終同行。但恰恰是這種不圓滿,這種深刻的斷裂,讓我們看到了一代人的掙扎與代價。
歷史的塵埃落定,他們用力活過、愛過、反抗過的痕跡,并沒有完全消失。
但歷史往往就是這樣,一不留意就開始開倒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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