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職第七天下午,我像往常一樣核對三年前的舊賬。
財務軟件屏幕泛著幽幽的藍光,密密麻麻的數字在眼前跳動。
當我翻到七月應付賬款明細時,手指突然停住了。
三筆標注為“咨詢費”的支出,每筆八十五萬元,整整齊齊排列在屏幕上。
付款時間間隔四個月,收款方是同一個名字:達明商務咨詢有限公司。
這本身并不奇怪。咨詢費是常見支出項目。
但金額實在過于整齊,時間也過于規律,像精心編排過的劇本。
我下意識點開供應商信息庫,查詢這家公司的詳細資料。
注冊資本五十萬元,成立時間恰好在這三筆付款前的三個月。
法人代表叫蕭明達。這個名字讓我愣了愣。
昨天在員工通訊錄上見過——老板肖海波的小舅子,今年三十五歲。
我關掉頁面,起身去茶水間沖了杯速溶咖啡。
手指有些發顫,熱水灑出來燙到手背。
回到工位時,電腦屏幕已經自動鎖屏。
那片幽藍的黑暗里,倒映出我二十六歲、略顯蒼白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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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周一早上八點四十分,我提前二十分鐘走進信達科技財務部。
玻璃門推開時,冷氣撲面而來,帶著紙張和墨粉混合的氣味。
辦公室大約一百五十平,十二個工位呈田字形排列。
此刻只來了三四個人,都在安靜地吃早餐或瀏覽網頁。
沒有人抬頭看我,也沒有人說話。
“你是新來的楊冠楠吧?”聲音從右側傳來。
我轉頭,看見一個五十歲出頭的男人從獨立辦公室走出來。
他穿著淺藍色條紋襯衫,袖口整齊卷到小臂中間。
頭發梳得一絲不茍,臉上帶著公式化的微笑。
“我是財務總監陳廣德。”他伸出手,“肖總跟我提過你。”
我連忙握手。他的手干燥有力,握了三秒便松開。
“你的工位在那里。”他指向靠窗的第二個位置,“先熟悉環境。”
“今天的主要工作是看公司制度手冊和財務流程文件。”
“有什么不懂的可以問彭心怡,她坐你斜對面。”
說完這些,陳廣德轉身回了辦公室,輕輕帶上門。
我走到工位前坐下。桌椅都是嶄新的,電腦還沒開機。
斜對面果然坐著一個女同事,正低頭整理單據。
她看起來二十七八歲,長發扎成低馬尾,側臉線條柔和。
似乎感覺到我的視線,她抬起頭,朝我淺淺一笑。
那笑容很短暫,像蜻蜓點水,轉眼就恢復了平靜。
九點整,辦公室的人漸漸到齊了。
沒有人互相打招呼,每個人都沉默地開啟一天的工作。
鍵盤敲擊聲、打印機吞吐聲、偶爾響起的電話鈴。
這些聲音在空曠的辦公室里顯得格外清晰,又格外壓抑。
十點左右,陳廣德再次從辦公室出來。
這次他身邊多了一個人——公司老板肖海波。
肖海波四十八歲,身材保持得很好,穿著藏青色定制西裝。
他說話聲音不高,但每個字都咬得很清楚,帶著一種從容。
“這位就是新來的財務同事?”肖海波看向我,眼神溫和。
“是,楊冠楠,財大畢業的。”陳廣德介紹道。
肖海波走過來,伸出手:“歡迎加入信達科技。”
我站起來和他握手。他的手比陳廣德更柔軟,但同樣有力。
“好好干。”他拍拍我的肩膀,“陳總監是我的老朋友。”
“你跟著他學,一定能很快成長起來。”
說完這句意味深長的話,他和陳廣德并肩走向走廊。
我看著他們的背影消失在轉角,才緩緩坐回椅子上。
彭心怡不知何時抬起頭,正靜靜地看著我。
我們的目光在空中短暫交匯,她便迅速移開了視線。
那一刻,我莫名覺得,她那平靜的眼神里藏著什么。
02
入職第二天,陳廣德交給我一項任務:整理近五年的會計憑證。
“這些都是裝訂好的舊賬,你按年份和月份重新清點一遍。”
“順便熟悉一下公司這些年主要的業務往來和支出類型。”
他指著財務室角落那排厚重的鐵皮柜:“憑證都在里面。”
我打開柜門,灰塵撲面而來,忍不住咳嗽了幾聲。
憑證裝訂本整齊排列,每本都厚得像磚頭,時間最早到八年前。
這顯然是個枯燥且沒有技術含量的活兒。
但作為新人,我沒有選擇余地。抱起一摞憑證回到工位。
彭心怡抬頭看了我一眼,嘴唇動了動,最終什么也沒說。
整個上午,我都在與泛黃的紙張和模糊的字跡打交道。
信達科技主營業務是工業自動化設備,年營業額約兩個億。
憑證里的發票、合同、銀行回單如拼圖般展現公司運營軌跡。
中午十二點,同事們陸續去食堂吃飯。
我因為手頭工作還沒告一段落,打算晚點再去。
辦公室里只剩下我和彭心怡。她也沒走,正在核對報表。
猶豫片刻,我主動開口:“彭姐,食堂這個點人多嗎?”
她似乎沒想到我會搭話,怔了怔才回答:“還行,晚點去也好。”
“那我再等會兒。”我笑笑,繼續翻動手中的憑證。
沉默在空氣中蔓延了兩分鐘。打印機突然啟動,發出嗡嗡聲。
彭心怡關掉打印機,輕聲說:“你……是陳總監招進來的?”
“不是,是人事部面試的。”我如實回答,“陳總監是終面考官之一。”
她點點頭,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鼠標邊緣。
“陳總監和肖總關系很好,大學同學,創業初期就在一起了。”
這句話她說得很輕,像在陳述事實,又像在提醒什么。
我還想再問,她已經站起身:“我去吃飯了,你也早點去吧。”
看著她離開的背影,我心里泛起一絲異樣。
下午三點,我翻到三年前的一份設備采購合同。
合同金額四百二十萬,供應商是一家沒聽過的貿易公司。
附件里的技術參數表字跡模糊,簽批流程卻異常迅速。
從采購申請到肖海波最終批準,只用了兩天時間。
正常采購流程至少需要一周。我多看了一眼合同編號。
這時陳廣德突然出現在我工位旁:“小楊,工作還適應嗎?”
我嚇了一跳,憑證本從手中滑落,散了一地。
“對不起對不起。”我連忙蹲下收拾。
陳廣德也蹲下來幫我,動作不緊不慢。
他的目光掃過那些散落的紙張,最后落在那份采購合同上。
“這些都是老黃歷了。”他笑著說,“現在流程規范多了。”
“你剛來,先把憑證清點完就行,細節不必深究。”
他說這話時語氣溫和,卻讓我感到一股無形的壓力。
“好的陳總監,我明白了。”我低下頭繼續整理。
陳廣德站直身體,又看了我幾秒,才轉身離開。
我把那份采購合同放回憑證本里,心跳莫名有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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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周四上午十點,公司召開季度全員大會。
所有員工聚集在大會議室,肖海波站在講臺中央。
他今天穿了件淺灰色襯衫,沒打領帶,顯得隨和親切。
“今年上半年,公司營收同比增長百分之十五。”
“這離不開每一位同事的努力。尤其是生產部和銷售部的兄弟們。”
投影屏幕上展示著漂亮的曲線圖和增長數據。
臺下響起禮貌性的掌聲。我坐在最后一排,觀察著在場的人。
陳廣德坐在第一排靠右的位置,腰背挺得筆直。
肖海波講話時,他頻頻點頭,偶爾在本子上記錄什么。
“誠信是信達科技的立身之本。”肖海波話鋒一轉。
“我們不做一錘子買賣,要對得起客戶的每一分信任。”
“財務部要嚴把審核關,每一筆支出都要有據可依。”
他說這話時,目光似乎掃過了財務部同事所在的區域。
彭心怡坐在我斜前方,我看見她的肩膀微微繃緊了。
會議持續了四十分鐘。散場時,人群如潮水般涌向門口。
我故意放慢腳步,落在最后。走廊里人聲嘈雜。
走到轉角處,我瞥見肖海波和陳廣德站在消防通道門口。
兩人挨得很近,肖海波正在低聲說著什么。
陳廣德不停點頭,臉色比平時嚴肅許多。
他們說話聲音太小,我只能捕捉到幾個零碎的詞。
“……必須處理好……”“……新來的那個……”
這時有人拍了下我的肩膀。我渾身一顫,猛地回頭。
是行政部的小李:“冠楠,你怎么還不回辦公室?”
“哦,我鞋帶松了。”我慌忙蹲下系并不松的鞋帶。
再抬頭時,肖海波和陳廣德已經不見了。
消防通道的門輕輕晃動著,像剛被人關上。
回到財務部,彭心怡已經坐在工位前。
她正在接電話,聲音壓得很低:“……我知道……我會注意……”
看見我進來,她迅速掛斷電話,恢復了平靜的表情。
但她的指尖在微微發抖,雖然只有一剎那。
下午的工作照常進行。我繼續整理憑證,已經到四年前的部分。
陳廣德下午外出了,辦公室氛圍似乎輕松了一些。
快下班時,彭心怡突然走到我工位旁。
她放下一份文件:“這是最新的費用報銷制度,陳總監讓你看看。”
文件下面,壓著一張便利貼。上面有一行小字:“公司附近有家咖啡館,明早八點,如果你愿意聊聊。”
我抬起頭,彭心怡已經回到自己座位,正專注地盯著屏幕。
她的側臉在夕陽余暉中顯得格外柔和,也格外疲憊。
我把便利貼悄悄塞進錢包夾層,心臟砰砰直跳。
04
周五早晨七點五十,我提前到達那家咖啡館。
店面不大,裝修是簡約的工業風,這個點客人還很少。
我選了最里面的卡座,點了杯美式,心神不寧地等待。
八點整,彭心怡準時推門進來。
她今天穿了件米白色針織衫,看起來比上班時柔和許多。
“早。”她在我對面坐下,只要了杯檸檬水。
服務員離開后,我們之間有片刻沉默。
“你來了幾天,感覺怎么樣?”彭心怡先開口。
“還在適應。”我謹慎地回答,“公司規模比我想象的大。”
她點點頭,手指沿著玻璃杯壁慢慢畫圈。
“信達成立十二年,肖總從五個人做到現在兩百多人。”
“陳總監是第一批員工,也是肖總最信任的人。”
“財務部現在六個人,但真正核心的業務……”她頓了頓。
“都在陳總監手里。我們做的都是基礎核算工作。”
我靜靜聽著,沒有插話。她知道我想聽什么。
“你整理舊憑證,有沒有發現什么?”彭心怡突然問。
這個問題很直接。我猶豫了兩秒:“有一些合同流程特別快。”
“供應商也經常更換。不過我不了解業務,不好判斷。”
她盯著我的眼睛,像是在評估我的可信度。
“三年前的賬目,你看到了嗎?”她的聲音更低了。
“還沒有,昨天剛整理到四年前的。”我說的是實話。
彭心怡似乎松了口氣,又似乎有些失望。
“如果你……看到什么不尋常的。”她斟酌著用詞。
“最好先記下來,不要聲張,也不要馬上追問。”
“為什么?”我問。
她端起檸檬水喝了一口,動作有些僵硬。
“我只是建議。”她回避了我的問題,“該上班了。”
我們一前一后離開咖啡館,路上沒有再交談。
上午十點,陳廣德把我叫進辦公室。
“小楊,下周開始你熟悉一下公司的財務系統。”
“這是賬號密碼,初始權限只能查看近兩年的數據。”
他把一張紙條推到我面前:“更早的數據需要申請特殊權限。”
“為什么要申請?”我下意識問道。
陳廣德笑了笑:“數據安全嘛,有些歷史信息涉及商業機密。”
“你剛來,先熟悉常規操作。以后工作需要再申請。”
他的解釋合情合理,我卻想起彭心怡早上的話。
下午我登錄財務系統,界面比之前用的軟件更復雜。
在查詢模塊里,我嘗試搜索三年前的應付賬款記錄。
系統彈出提示框:“您的賬號無此年份數據訪問權限。”
連續試了幾個年份,發現只能查看最近二十四個月的。
更早的數據就像被鎖進了保險箱,鑰匙在陳廣德手里。
這正常嗎?也許大公司都有嚴格的數據管理制度。
但為什么彭心怡特別提醒我注意三年前的賬目?
下班前,我特意查看了財務部崗位職責說明書。
我的職位是財務專員,職責包括“協助處理歷史賬目清理”。
既然是“清理”,為何不能查看完整的賬目?
這些疑問像種子,悄悄在心底發了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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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周六加班。信達科技實行大小周,這周是小周。
辦公室只來了五個人,包括我和彭心怡。
陳廣德不在,大家明顯放松許多,甚至有人小聲聊天。
我繼續整理憑證,已經進展到三年前的第一季度。
這些憑證裝訂得格外整齊,每一張單據都按時間順序排列。
太整齊了,整齊得有些刻意。像精心編排過的展覽。
中午吃飯時,彭心怡主動坐到我旁邊。
食堂這個點人不多,我們選了靠窗的角落。
“你進度挺快,已經到三年前的了。”她輕聲說。
“嗯,下周一應該能全部清點完。”我回答。
她夾起一塊茄子,又放下:“清點完就結束了嗎?”
這個問題有些奇怪:“陳總監說清點完匯報數量就行。”
彭心怡沉默了一會兒。窗外有麻雀在樹枝上跳躍。
“有時候,數量對了,不代表內容也對。”她突然說。
我看向她。她低著頭,筷子在餐盤里無意識地劃動。
“心怡姐,你是不是想告訴我什么?”我壓低聲音。
她抬起頭,眼神復雜。那里面有猶豫,有擔憂,甚至有一絲恐懼。
“楊冠楠,你剛畢業沒多久吧?”她問。
“工作兩年,這是第三家公司。”我如實回答。
“那你知道,有些事知道得太多,并不是好事。”
她說得很慢,每個字都像經過慎重考慮。
“我只想把分內工作做好。”我謹慎地說。
“那就記住,只做分內的事。”彭心怡直視我的眼睛。
“舊賬就是舊賬,清點數量,然后歸檔,到此為止。”
“別深挖,別好奇,別問為什么。這是為你好。”
說完這些,她迅速吃完飯,起身離開食堂。
我獨自坐在那里,咀嚼著她的話。警告,毫無疑問是警告。
但為什么警告我?我只是個新人,在做最基礎的工作。
除非……這些舊賬里真的有不能讓人深挖的東西。
下午回到辦公室,我翻開三年前第二季度的憑證本。
手指劃過一張張單據,心跳莫名加速。
就在這時,陳廣德突然回來了。
他不是一個人,身邊跟著肖海波的小舅子蕭明達。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蕭明達本人。三十五歲左右,穿著時髦。
他身材微胖,臉上帶著玩世不恭的笑容,說話聲音很大。
“陳哥,那筆款子什么時候能處理?”他拍著陳廣德的肩膀。
陳廣德臉色不變:“按流程走,該什么時候就什么時候。”
“流程流程,你們財務就知道流程。”蕭明達大笑。
他的目光掃過辦公室,在我身上停留了片刻。
那眼神像在評估一件商品,帶著居高臨下的隨意。
然后他和陳廣德進了總監辦公室,關上了門。
彭心怡從工位抬頭,與我對視了一眼。
她的眼神里寫滿了兩個字:小心。
我低下頭,繼續整理憑證,但心思已經飄遠了。
蕭明達為什么會直接來財務部催款?他負責什么業務?
為什么陳廣德對他態度如此……容忍?
這些問題在腦海里盤旋,找不到出口。
06
周一,我入職第七天。
早晨地鐵格外擁擠,我到公司時已經八點三十五。
辦公室氣氛如常,每個人都沉浸在自己的工作中。
我打開電腦,先處理了幾份臨時交辦的報銷單。
十點左右,開始繼續整理憑證。三年前第三季度。
裝訂本比前兩季更厚,單據數量多出近三分之一。
翻到七月時,我的手指頓住了。
一筆八十五萬元的付款申請單,附在憑證頁上。
事由欄寫著:戰略咨詢服務費。
收款方:達明商務咨詢有限公司。
簽字流程異常迅速,從申請到付款只用三天。
申請人部門是“總經辦”,批準人是肖海波。
復核人陳廣德,出納簽字處是一個陌生的名字。
我盯著那張單子看了很久,繼續往后翻。
十一月,又一張八十五萬的付款單。
事由、收款方、金額、流程,幾乎一模一樣。
第三筆出現在次年三月,依然是八十五萬。
三筆合計二百五十五萬元,每筆間隔四個月。
像精心設計的節拍器,規律得令人不安。
我關掉憑證本,深呼吸幾次,讓自己冷靜下來。
然后打開電腦瀏覽器,進入企業信用信息公示系統。
輸入“達明商務咨詢有限公司”,敲下回車。
頁面加載的幾秒鐘,我感覺手心在冒汗。
公司信息跳出來:注冊資本五十萬,成立日期三年前四月。
法人代表:蕭明達。股東:蕭明達持股百分百。
經營范圍:商務咨詢、企業管理咨詢、市場信息咨詢。
沒有實際辦公地址,只有一個注冊用的虛擬地址。
沒有社保繳納記錄,沒有其他公開的經營活動。
典型的空殼公司。
我靠在椅背上,感覺后背發涼。
三筆咨詢費,每筆八十五萬,付給老板小舅子的空殼公司。
什么咨詢服務這么貴?為什么每筆金額都一樣?
為什么付款時間如此規律?為什么審批流程快得異常?
這些問題像炸彈一樣在腦海里爆炸。
我抬頭環顧辦公室。彭心怡正在接電話。
陳廣德的辦公室門緊閉,百葉窗放了下來。
其他同事都在忙碌,鍵盤聲此起彼伏。
一切都和往常一樣。但我知道,有些東西已經不一樣了。
我默默記下這三筆付款的憑證編號和日期。
然后關閉瀏覽器,繼續清點剩下的憑證。
手指在顫抖,但我強迫自己保持正常的工作節奏。
中午吃飯時,我食不知味。
彭心怡沒有坐過來,她在食堂另一頭,獨自一人。
下午三點,我清點完所有憑證,準備寫匯總報告。
這時陳廣德打開辦公室門:“小楊,進度如何了?”
“快結束了,正在寫報告。”我盡量讓聲音平穩。
他走過來,站在我工位旁:“有沒有發現什么問題?”
這個問題很平常,但此刻聽來卻別有深意。
“憑證裝訂都很規范,數量也清晰。”我回答。
“內容呢?”他追問,“有沒有看到不尋常的單據?”
我看著他的眼睛。他臉上帶著溫和的微笑,眼神卻銳利。
“我是新人,對業務不熟,看不出來什么。”我說。
陳廣德點點頭,似乎對這個回答滿意。
“那就好。報告寫完直接發我郵箱,不用抄送別人。”
他頓了頓,又補充道:“舊賬畢竟是舊賬,過去就過去了。”
“公司現在在申請高新技術企業認證,一切要規范。”
“你剛來,可能不知道,三年前公司管理確實不夠完善。”
“有些賬務處理比較……粗糙。所以我才讓你先熟悉歷史。”
“但重點還是要放在現在和未來。明白嗎?”
“明白。”我點頭。
他拍拍我的肩膀,力度不輕不重。
等他離開后,我才發現自己的襯衫已經被冷汗浸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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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下班后,我沒有立刻離開公司。
辦公室里只剩下我一個人時,我重新登錄財務系統。
試圖查詢那三筆付款的詳細信息:合同、驗收報告、發票。
系統再次彈出提示:“您的賬號無此數據訪問權限。”
我嘗試申請特殊權限,發現需要陳廣德在線審批。
而他的賬號狀態顯示已離線。這條路走不通。
我又搜索“達明咨詢”這個關鍵詞,系統返回零結果。
連供應商庫里都沒有這家公司的信息。
這意味著什么?要么數據被刪除,要么被加密隱藏。
我靠在椅背上,盯著天花板,大腦飛速運轉。
二百五十五萬,對年營業額兩億的公司不算巨款。
但三筆付款都指向空殼公司,這絕不可能合規。
肖海波知道嗎?他親自批準的付款,當然知道。
陳廣德知道嗎?他是復核人,也一定知道。
那么這是老板授意,財務總監執行的……特殊操作?
窗外天色漸暗,城市的燈火一盞盞亮起。
我關掉電腦,收拾東西離開辦公室。
電梯從十六樓緩緩下降,鏡子里的自己臉色蒼白。
走出大廈時,手機震動了一下。是一條陌生號碼短信:“楊冠楠先生,請專注于本職工作。祝工作順利。”
沒有落款,沒有多余的話。發送時間是三分鐘前。
我的血液幾乎凝固。站在人來人往的街頭,卻感到徹骨寒冷。
他們知道我在查。他們一直在看著。
我不知道怎么回的家,整個人都處在恍惚狀態。
晚飯沒吃,躺在床上盯著天花板,一夜無眠。
第二天上班,我刻意表現得正常。
陳廣德見到我時,還笑著打招呼:“小楊,氣色不太好啊。”
“可能沒睡好。”我勉強笑笑。
“年輕人要注意身體。”他意味深長地說,“別想太多。”
整個上午,我都在處理常規報銷和入賬工作。
中午彭心怡突然給我發了條微信:“天臺,現在。”
我借口去洗手間,從消防樓梯爬上頂層天臺。
彭心怡已經在那里了,風吹亂了她的長發。
“你收到短信了?”她開門見山。
我點頭:“你也收到過?”
“不止短信。”她苦笑,“電話,郵件,甚至家里信箱。”
“什么時候的事?”
“兩年前,我發現一批設備采購價格虛高。”
她轉身靠在欄桿上:“供應商是陳總監親戚開的公司。”
“我匿名向肖總反映了。第二天就收到警告。”
“然后呢?”
“然后我被調離采購審核崗,去做基礎核算。”
“陳總監找我談話,說年輕人要多歷練,別好高騖遠。”
她深吸一口氣:“我本來想辭職,但家里急需用錢。”
“信達工資比外面高百分之三十,我……走不了。”
“所以你就選擇沉默?”我問。
她看向我,眼神里有痛苦,也有憤怒:“不然呢?”
“你以為舉報有用?肖總和陳總監是穿一條褲子的。”
“行政部、人事部、法務部,全是他們的人。”
“你一個新人,拿什么跟他們斗?”
風吹過,帶起她的發絲,也帶起她聲音里的顫抖。
“那三筆咨詢費,你早就知道?”我問出關鍵問題。
彭心怡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為她不會回答。
“我只知道有問題,但沒查到具體是什么。”
“我的權限也被限制了,看不到核心數據。”
“但我知道,這公司遠不像表面那么干凈。”
她看了眼手表:“該下去了,待太久會引起懷疑。”
我們一前一后下樓。在樓梯間分開前,她突然說:“楊冠楠,如果你決定繼續查,我可以幫你。”
“但你要想清楚,這可能毀掉你的職業生涯。”
“甚至……更糟。”
08
接下來三天,我表現得異常規矩。
每天準時上下班,只做分內工作,不碰任何歷史賬目。
陳廣德似乎很滿意我的“懂事”,態度溫和許多。
但我知道,這只是暴風雨前的寧靜。
周五晚上,我在家打開自己的筆記本電腦。
連上VPN,開始從公開渠道調查達明咨詢。
企業信息公示系統顯示,這家公司成立三年零七個月。
除了注冊信息,沒有任何經營痕跡。
沒有網站,沒有招聘信息,沒有公開聯系方式。
我又查詢了蕭明達名下的其他公司。
結果令人震驚:他名下共有六家“咨詢類”公司。
成立時間分布在過去五年,每家注冊資本都是五十萬。
經營范圍幾乎一模一樣,注冊地址都是虛擬的。
更關鍵的是,這六家公司中,有三家出現在信達的供應商清單里。
雖然不在我能查看的數據范圍,但我在整理憑證時見過名字。
當時沒在意,現在串聯起來,才發現這是一張網。
蕭明達用不同的空殼公司,與信達進行“業務往來”。
咨詢費、服務費、技術支持費……名目繁多。
單筆金額從幾十萬到上百萬不等,付款時間沒有規律。
但都有一個共同點:審批流程極快,且都由肖海波最終批準。
我截屏保存了所有查詢結果,加密存儲在U盤里。
做完這一切,已經凌晨兩點。
窗外萬籟俱寂,只有路燈投下昏黃的光。
手機突然震動,嚇了我一跳。
又是陌生號碼,但這次的內容更簡短:“停止調查。這是最后的警告。”
我盯著那行字,手指冰涼。他們連我在家查什么都知道。
我的電腦被監控了?還是手機?或者房間里有攝像頭?
這個想法讓我毛骨悚然。我關掉所有電子設備。
躺在床上,睜著眼睛直到天亮。
周六,我去了市圖書館。
用公共電腦繼續調查,這次換了更隱蔽的方式。
我查詢了信達科技過去五年的公開招標信息。
發現一個規律:凡是涉及蕭明達名下公司的項目。
要么是“單一來源采購”,要么是邀請招標,從不公開招標。
這意味著沒有競爭,價格可以隨意設定。
我又查詢了同類型設備的市場價,對比信達的采購價。
平均高出百分之十五到三十。而差價款,都流向了空殼公司。
這已經不是簡單的利益輸送,而是系統性的掏空公司。
信達是私營企業,肖海波是最大股東。
但他這樣做,損害的是其他小股東和債權人的利益。
更嚴重的是,如果涉及騙貸、騙補貼、逃稅……
那就是刑事犯罪。
傍晚離開圖書館時,天空飄起了細雨。
我沒有打傘,任由雨水淋濕頭發和衣服。
腦海里有兩個聲音在爭吵。一個說:舉報,這是你的責任。
另一個說:你只是個新人,憑什么攪這趟渾水?
走到小區門口時,我看見一輛黑色轎車停在路邊。
車窗貼了深色膜,看不清里面的人。
但我能感覺到,有人在看我。
我加快腳步走進小區,不敢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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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
周日深夜十一點,手機突然響起。
是彭心怡。我猶豫了幾秒,還是接了。
“楊冠楠,你現在能出來嗎?”她的聲音很急。
“出什么事了?”
“電話里說不清。老地方,咖啡館旁邊的巷子。”
“現在太晚了……”
“如果你想知道真相,現在就出來。”她掛了電話。
我看著暗下去的手機屏幕,內心激烈掙扎。
最后還是穿上外套,悄悄出了門。
深夜的街道空無一人,路燈將影子拉得很長。
我走到咖啡館所在的街區,店鋪都已打烊。
巷子里沒有燈,只有遠處主干道投來的微光。
彭心怡站在那里,手里拿著一個厚厚的文件袋。
“給。”她遞給我,“這是我兩年收集的東西。”
我接過文件袋,沉甸甸的。
“里面有什么?”
“采購合同復印件,價格對比表,銀行流水截屏。”
“還有三筆咨詢費的合同,我偷偷復印的。”
我震驚地看著她:“你怎么拿到的?”
“陳總監有次去開會,忘記鎖抽屜。”她苦笑。
“我只復印了關鍵幾頁,沒敢全拿。”
“你知道這是什么性質嗎?”我壓低聲音。
“知道。”她直視我的眼睛,“所以我一直不敢動。”
“為什么現在給我?”
“因為他們開始清理了。”彭心怡的聲音在顫抖。
“陳總監今天讓我銷毀一批舊合同,說是檔案室空間不夠。”
“我看了清單,全是涉及蕭明達公司的。”
“如果銷毀了,就什么都沒有了。”
雨又開始下,細密的雨絲在路燈下閃閃發光。
“你要我怎么辦?”我問。
“我不知道。”她搖頭,“我只知道,這些東西應該留下。”
“如果……如果有一天有人查,至少還有證據。”
“你為什么不自己留著?”
“我……”她低下頭,“我下個月就要離職了。”
“我老公在別的城市找到工作,我要跟過去。”
“這些東西帶不走,也不能帶。但就這么銷毀,我不甘心。”
雨下大了,我們躲到咖啡館的屋檐下。
文件袋被我用外套裹住,緊緊抱在懷里。
“楊冠楠,你是個有原則的人。”彭心怡輕聲說。
“從你看憑證的眼神我就知道,你和他們不一樣。”
“但我必須提醒你,這條路很難,很危險。”
“肖海波不是一般人,他在本地人脈很廣。”
“你如果舉報,可能石沉大海,還可能被反咬一口。”
“我明白。”我說。
她看了看時間:“我得走了,出來太久會被懷疑。”
“明天我會正常上班,裝作什么都不知道。”
“這些資料……你處理吧。燒掉,或者留下,都行。”
“就當我沒有給過你。”
她轉身要走,我叫住她:“彭姐,謝謝你。”
她回頭,在雨中露出一個苦澀的笑容。
“不用謝我,我是個懦夫,躲了兩年,最后還是逃了。”
“你如果決定做什么,別告訴我。我不想,也不敢知道。”
她的身影消失在雨夜中。我抱著文件袋,在屋檐下站了很久。
雨聲淅瀝,像無數細小的鼓點,敲打著這個不眠之夜。
10
周一早晨,我像往常一樣上班。
文件袋藏在家中最隱蔽的地方,沒有帶走。
辦公室里一切如常。彭心怡安靜地處理工作。
陳廣德開完晨會回來,召集財務部全員。
“公司下周要接受稅務稽查,大家把最近兩年的賬準備好。”
“歷史檔案也要整理好,放在指定位置備查。”
他說這話時,目光掃過每個人,最后停留在我身上。
“小楊,你整理的憑證都歸檔了嗎?”
“歸檔了,在檔案室三號柜。”我回答。
“很好。”他點頭,“稽查期間,大家謹言慎行。”
“不該說的話不要說,不該做的事不要做。”
“公司好了,大家才能好。這個道理都懂吧?”
所有人都點頭。會議室里彌漫著壓抑的氣氛。
散會后,我回到工位,打開郵箱。
有一封新郵件,發件人是匿名賬戶,標題空白。
正文只有一句話:“想要安全,就學會閉嘴。”
附件是一張照片,拍的是我家小區門口。
拍攝時間是昨晚,我和彭心怡見面的時候。
照片里我們站在屋檐下,文件袋清晰可見。
我關掉郵箱,感覺呼吸困難。他們一直在監視。
一整天我都心神不寧。下午四點,陳廣德又找我。
這次是在他辦公室,門關著,百葉窗也拉上了。
“小楊,你最近工作表現不錯。”他遞給我一個信封。
我打開,里面是一沓現金,大概兩萬塊。
“這是……”我愣住了。
“獎金。”他微笑,“肖總特別交代的,新人要鼓勵。”
“但我才來兩周,沒做什么貢獻。”
“讓你整理舊賬,就是很重要的貢獻。”他意味深長地說。
“那些舊賬……整理清楚,歸檔封存,對公司很重要。”
“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我看著桌上的現金,又看看陳廣德溫和的笑臉。
這是賄賂,也是警告。收了錢,就是一條船上的人。
不收,就是敵人。
“陳總監,這錢我不能要。”我把信封推回去。
“我剛來,還沒做任何值得獎勵的工作。”
他的笑容僵了一瞬,隨即恢復自然:“年輕人有骨氣,好。”
“那就算提前發的季度獎金吧。財務部每個人都有。”
這話堵死了我的退路。如果我堅持不要,就是特立獨行。
“謝謝陳總監。”我收下信封。
“這就對了。”他滿意地點頭,“好好干,前途無量。”
走出辦公室時,我感覺那信封像烙鐵一樣燙手。
下班后,我沒有直接回家。
去了城市另一端的網吧,開了個包間。
用臨時注冊的郵箱,聯系了大學時的法學教授。
把部分關鍵證據掃描加密,發送出去,請求指導。
教授很快回復:“情況復雜,涉及經濟犯罪,建議向經偵舉報。”
“但必須有充分證據,且做好自身防護。”
“你確定要這么做嗎?”
我看著這行字,手指懸在鍵盤上,久久沒有落下。
窗外夜色漸濃,網吧里都是打游戲的年輕人。
他們的世界簡單而快樂,而我的世界正在崩塌。
我想起入職第一天,肖海波說“誠信是立身之本”。
想起陳廣德說“好好干,跟著我學”。
想起彭心怡在雨中說“我是個懦夫”。
想起那三筆八十五萬的咨詢費,整齊得刺眼。
最后,我想起父親常說的一句話:“人這一輩子,總有些事,明知難為也要為。”
凌晨三點,我走出網吧。
在二十四小時便利店買了信封和郵票。
把整理好的舉報材料,打印出來,手寫說明。
分別寄往市經偵支隊、稅務局稽查局、證監會。
用不同的郵筒,不同的時間。
寄完最后一封信時,天邊已經泛起魚肚白。
新的一天開始了。而我知道,我的職業生涯可能結束了。
也可能,這才是我真正職業生涯的開始。
一周后,稽查組進駐信達科技。
公司氣氛陡然緊張,管理層頻繁開會。
陳廣德不再笑了,整天繃著臉。
肖海波很少出現在公司,據說在外面“跑關系”。
彭心怡如期離職,走的那天我們互相點了點頭。
沒有告別,因為不知道還能不能再見面。
第二周,蕭明達被帶走調查。
消息像野火一樣傳遍公司,每個人都竊竊私語。
第三周,陳廣德也被請去“協助調查”,再沒回來。
肖海波還在掙扎,但公司股價已經開始暴跌。
我遞交了辭職報告,在風波徹底爆發之前。
人力總監看著我,眼神復雜:“你確定要走?”
“確定。”我說。
“你知道嗎,很多人都說你……”她欲言又止。
“說我什么?”
“說你是那個舉報人。”
我笑了笑,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
收拾工位那天,陽光很好,透過玻璃窗灑進來。
我把那兩萬塊現金裝在信封里,留在抽屜里。
附了張字條:“這錢不屬于我。”
走出信達大廈時,我回頭看了一眼。
這座十六層的玻璃建筑,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它曾經是我職業生涯的起點,如今成了轉折點。
手機震動,是獵頭打來的電話。
“楊先生,聽說您離職了?我們這里有個機會……”
我一邊接電話,一邊走進人潮涌動的街道。
這座城市依舊忙碌,依舊冷漠,依舊充滿未知。
而我知道,有些路一旦走了,就再不能回頭。
但至少,我可以抬頭挺胸,看著前方的路。
陽光有些刺眼,我瞇起眼睛,繼續往前走。
身后的大廈漸漸遠去,像一場漫長而真實的夢。
夢醒了,生活還要繼續。只是有些東西,永遠改變了。
比如我對“誠信”二字的理解。
比如我知道,在這個復雜的世界里。
堅持原則的代價很高,但放棄原則的代價更高。
風從街道盡頭吹來,帶著初夏的溫度。
我握緊手中的簡歷,走向下一個十字路口。
綠燈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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