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跪在泥濘里,仰望蒼穹,吶喊:“我大明時全縣六十三所私塾書聲瑯瑯,女子也能騎馬射箭著書立說,怎么到了我朝,就只剩這一所破廟改的學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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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周文啟是明朝石門縣的私塾先生,莫名其妙地來到了未來地清朝,成了一名石門縣里一個掙扎在饑餓線上的窮書生。我走遍了石門縣,最后來到我當先生的私塾。
我被眼前地景象驚呆了,繼而,胸腔里充斥著憤懣。
石板路被昨夜的雨泡得發軟,一腳下去,帶起褐黃的泥漿,黏糊糊地扒在磨薄了的布鞋幫子上。我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城外山坳里挪。胸口那點熱氣,全用來暖懷里揣著的、昨天才從當鋪隔壁抄書攤上賒來的半本《千家詩》了,可指尖還是凍得發麻。
風貼著山溝灌進來,嗚咽咽的,像誰在哭。我縮了縮脖子,抬眼望去,那片所謂的“學堂”就歪在眼前。
原是座不知供的什么神、早就斷了香火的小破廟,土坯墻裂開幾道大口子,齜牙咧嘴的。屋頂的瓦掉了大半,剩下些黑黢黢的窟窿,幾莖枯草在風里抖。門扇不知去了哪里,只留個空蕩蕩的門洞,一眼能望見里頭泥地上東倒西歪的幾塊破木板,權當是桌凳。
這就是我們石門縣眼下唯一還能聽見點“子曰詩云”的地方了。
我靠在冰涼的門框上,喘了口氣,胃里空得發慌。目光掃過廟后荒坡,那里野蒿長得一人多高,可依稀還能看出些不同——斷磚、碎瓦、被土埋了半截的、磨得光滑的石階角……而我清楚地知道,這山坡往東,叫“聽松社”,往西,是“墨香齋”,山腳下河邊,是“澄心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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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什么也沒有了,只有野蒿、荊棘和雜樹。
那時候,這整條山坳,從天蒙蒙亮到日頭落山,都是朗朗的讀書聲,脆生生的,能傳出好幾里地去。
“六十三所啊……”
我喉嚨里咕噥了一句,不知道是嘆是怨。
大明朝的石門縣,光是蒙童開筆的私塾,就有六十三處!鎮上有,大村子里有,連一些富足的山窩窩里,也請得起先生,辦得起學館。哪像現在……只剩下這一所了,殘破不堪的一所私塾。
風好像更緊了,穿過破廟的窟窿,發出尖銳的哨音。我下意識地攏了攏根本攏不緊的、滿是補丁的衣襟,思緒卻像斷了線的風箏,猛地被那“六十三”扯著,往一個我明明陌生、此刻想來卻心頭滾燙的時代拽去。
那是我在殘本筆記、野史稗鈔里驚鴻一瞥的“大明”。
腦子里亂糟糟地涌出些碎片。好像是在哪本快被蟲蛀光了的閑書里看到的,說“前明”時,石門這里的風氣,“閨閣中亦以誦讀為常”。
不是“女子無才便是德”,是真的有女子讀書,甚至……行醫?我模糊記起一個名字,談允賢。對,是她。一本《女醫雜言》,活人無數,名動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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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候的女子,也不用把腳裹成清朝那副可怖的、折斷骨頭的模樣。我想起去年在縣城遠遠瞥見過一次縣令家的小姐出嫁,那被攙扶著、幾乎不能走路的羸弱身影。
而大明,有大將秦良玉,白桿兵威震天下,那是能騎馬、能揮槍、能統領千軍萬馬的女子!
還有那些書,那些故事。市井巷陌,茶余飯后,人們談的不是八股時文,而是“孫悟空一個筋斗十萬八千里”,是“梁山泊一百單八將的忠義堂”,是“杜麗娘游園驚夢”的生生死死。
寫這些的人,施耐庵、羅貫中、吳承恩、湯顯祖……他們筆下是一個怎樣鮮活熱鬧的人間!識字的門檻,似乎也低了很多,白話的話本子,繡像的插圖,販夫走卒攢幾個錢也能買來聽人說上一段。那是一個文字不再高踞廟堂,而是灑落街頭的時代。
“啪!”一聲脆響,破廟頂上一塊松動的瓦片終于被風掀了下來,摔在泥地里,粉碎。我被驚得一顫,猛地從那短暫熾熱的回想中跌回現實。刺骨的寒風灌進脖子,眼前是搖搖欲墜的破廟,懷里是冰涼的殘卷,遠處荒坡上,是六十三個書香夢破碎后,無聲無息的瓦礫場。
一股邪火,混著絕望的不甘,猛地竄上心頭。太陽穴突突地跳,我盯著那片埋葬了“聽松”“墨香”“澄心”的荒草,牙齒咬得咯咯響。
仿佛看到無數穿著青衿、意氣風發的影子,在那片山坡上吟哦、辯經、暢笑,而轉眼間,影子如煙消散,只余下我這副瑟縮在清朝寒風里的皮囊,守著一座連遮風擋雨都做不到的“廟堂學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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拳頭不知何時攥緊了,指甲狠狠掐進掌心,那刺痛卻讓我有種畸形的快意。我朝著那片荒坡,用盡力氣,卻只發出嘶啞的、像是被風撕裂的聲音:
“憑什么……憑什么啊!”
“我大明的時候……”
話噎在喉嚨里,眼眶卻猛地一熱。那些字句,混著我的回憶、殘本書頁間的氣息、還有對另一個時代女子身影與市井喧囂的模糊想象,終于沖破了喉嚨的阻滯,變成了一聲泣血般的低吼,砸在破廟空曠的四壁:
“我大明時,全縣六十三所私塾,哪一日不是書聲瑯瑯,聲聞十里!女子也能騎馬射箭,懸壺濟世,著書立說!販夫走卒也識得幾個字,聽得懂孫悟空、林教頭!怎么到了大清……到了眼下……”
我猛地回身,指著這漏風漏雨、神佛不在、書香也無的破廟,聲音顫抖著,幾乎字字泣血:
“怎么就只剩這一所……拿破廟改的、連個像樣門板都沒有的‘學堂’了?!”
“誰把那些書聲偷走了?!誰把它們……埋在那荒草堆下面了?!”
最后一句話,耗盡了氣力,也帶走了最后一點體溫。我頹然滑坐在冰冷的門檻上,大口喘著氣,呼出的白霧瞬間被風吹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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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廟里,那幾塊歪斜的木板寂然無聲;廟外,荒坡上的野蒿在風里起伏,像一片沉默的、深綠色的海,淹沒了一切過往的聲響與痕跡。
只有風聲,嗚咽如舊。
我緩緩閉上眼睛,我知道我要死了,但心里一片澄明,只希望我能回去,回到那個書聲朗朗的“大明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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