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絡垂耀江漢遵流
——四川與水的古天文學背景研究
德柯吉堂堂主
四川省河流眾多,被譽為“千河之省”,四川的“川”就是象形字,象征兩岸之間水流的樣子。川字的本義就是河流,因此四川與水體是密不可分的。中國古代有一套“象天法地”的哲學思想,即人間的地理環境必定與天上的星空對應起來,例如陜西漢中的漢水就被視為天上的銀河,因此而誕生了中國古天文學核心思想,二十八宿分野理論,就是把中國各地與天上的星宿一一對應,這也是中國“天人合一”思想的來源之一。正因如此,古代中國社會與天上星象的關系緊密,本文嘗試探討,先秦四川地區“與秦同分”時期,古天文學星象分野理論下的四川與水的關系。
三垣四象二十八宿
作為中國“天人合一”思想來源之一的中國古天文學,將星空與人間一一對應,在星空劃分出了三垣四象二十八宿。古人以永恒不動的北極星為天極,在北天區劃出了紫微垣、太微垣和天市垣,分別對應人間的皇宮、官府、市集。在三垣的外圍,沿著黃道帶也就是太陽經過的路徑,按照東西南北的方位,劃分出四種動物形象,起名為東方蒼龍、南方朱雀、西方白虎、北方玄武。古人再根據恒星之間位置永恒不變的原理,來對應觀測月亮的運動規律。按照“恒星月”的理論,月亮運行回歸到同一恒星視位置的周期,時長為27.32日。于是古人取整數二十八,好比月亮運行一周期的二十八個宿舍。再經過長期的觀測與研究,發現此二十八宿舍同樣適用于對應觀測太陽與五大行星,于是古人在黃道帶區域逐漸形成了二十八個星宿,作為整個星空的“觀測坐標”,這就是二十八星宿的來歷。東漢思想家王充在《論衡·談天》講“二十八宿為日月舍,猶地有郵亭,為長吏廨矣”,就是這個道理。每個星宿跨越的天區度數有大有小,星官不同、恒星數量也不同。于是沿黃道帶一周依次分布為:東方蒼龍,角、亢、氐、房、心、尾、箕七宿;南方朱雀,井、鬼、柳、星、張、翼、軫七宿;西方白虎,奎、婁、胃、昴、畢、觜、參七宿;北方玄武,斗、牛、女、虛、危、室、壁七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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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垣四象二十八宿
二十八星宿分野
《易·系辭傳上》云:“仰以觀于天文,俯以察于地理。”《易·賁·彖》云:“剛柔交錯,天文也。文明以止,人文也。關乎天文,以察時變。關乎人文,以化成天下。”“文化”一詞即出于此,由此可以看出,“文化”與“天文”緊密相關。前文已敘述,紫微垣、太微垣和天市垣,分別對應人間的皇宮、官府、市集,那么二十八星宿也被一一對應為中國各地的地理位置,這個理論幾乎貫穿了中華五千年文明史,在中國歷史進程中占有不可估量的重要地位。例如中國二十四史的《天文志》都必定介紹全國二十八星宿分野,中國各地的地方志書第一頁,也必定介紹當地的星宿分野。星宿分野理論出現很早,《周禮·春官宗伯》中記載,天文官保章氏“掌天星,以志星辰日月之變動,以觀天下之遷,辨其吉兇。以星土辨九州之地,所封封域,皆有分星,以觀妖祥。”中國社科院學部委員、中國古天文學研究專家馮時教授在《中國天文考古學》中寫道:“分野事實上來源于一種最原始的恒星建時方法,通過對新石器時代有關天文遺址的分析可知,這種方法在當時顯然已經基本形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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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成都府成都舊志載成都星野圖
先秦時期四川分野井宿
有史可查的四川地區星象分野始于秦并巴蜀之后,也就是古蜀國被秦國設為蜀郡,就開始納入秦地的星象分野。西晉常璩《華陽國志·蜀志》云:“地稱天府,原曰華陽。故其精靈則井絡垂耀,江漢遵流。”《河圖括地象》云:“岷山之地,上為井絡,帝以會昌,神以建福。”西漢揚雄在《蜀都賦》中寫道:“蜀都之地,古曰梁州。禹治其江,渟皋彌望,郁乎青蔥,沃野千里。上稽乾度,則井絡儲精;下案地紀,則坤宮奠位。”2010年天府廣場出土的漢代李君碑(現藏成都博物館),碑文中也記載:四川“郡在坤位,井落之地”。因此清代地理學家顧祖禹在《讀史方輿紀要》四川卷云:“周末,秦惠王使司馬錯伐蜀,有其地。于天文與秦同分野。”明確指出秦并蜀之后,秦地與蜀地同屬于一個天文分野,都屬于秦地對應的“井絡”,井絡即南方朱雀的,井、鬼、柳、星、張、翼、軫七宿的第一宿——井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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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宿在天區的位置
東井為水事
井宿為秦地之星象分野,屬天下九州的“雍州”,包括陜西關中及渭河周邊等地區,秦并蜀之后,井宿還包含了蜀地。井宿又名東井,橫跨于黃道帶上。井宿星組的星官眾多,主星官“井”總共八顆恒星,自西北向東南成兩行分布,非常像一口水井。除了井星官以外,井宿星組還有北河、南河、天樽、五諸侯、積水、積薪、水府、水位、四瀆等眾多星官體系,都體現一個共性,即“水”的屬性。《史記·天官書》云:“東井為水事”。《風俗通》云:“今殿作天井。井者,東井之像也。菱,水中之物。皆所以厭火也。”這就是中國傳統古建筑藻井的來歷。正因為井宿主水,因此古人在建筑中,建造藻井來寓意防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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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建筑穹頂的藻井
鄭國渠與關中平原天府之國
《周禮·春官·天府》云:“天府,掌祖廟之守藏,與其禁令。”這里的天府指天府神廟或者天子府庫,后來意為物產豐饒之地。“天府之國”稱謂在中國原本有多處,但最有影響力的只有“關中平原”和“成都平原”兩處。這兩處之所以能號稱“天府之國”,都與興修水利工程密不可分。關中平原是中國第一個稱之為“天府之國”的地方。位于秦地陜西關中平原的鄭國渠,始建于公元前246年,即秦王政元年,由當時來到秦地的韓國水工鄭國興建。鄭國渠興建大約晚于都江堰十年,但因是秦王親自主持此項水利工程,且位于秦國腹地關中平原,因此當時鄭國渠的規模和影響力遠大于都江堰。《史記·河渠書》云“溉澤鹵之地四萬余頃,收皆畝一鐘。於是關中為沃野,無兇年,秦以富強,卒并諸侯,因命曰鄭國渠。”《史記·留侯世家》記載秦代末年,謀士張良對劉邦獻計曰“關中左崤函,右隴蜀,沃野千里,此所謂金城千里,天府之國也。”由此可以看出關中平原得名于天府之國與興建鄭國渠的重要關系。實際上先秦時期,位于關中平原的長安與古代成都平原的成都一樣,都是水流環繞、水資源豐沛之地,古代西安附近有渭河、涇河、灃河、澇河、潏河、滈河、浐河、灞河八條河流,司馬相如《上林賦》云:“蕩蕩乎八川分流”,這就是古代著名的“八水繞長安”之說。
都江堰與成都平原天府之國
都江堰水利工程始建于秦昭王時期,由秦國任命的蜀郡守李冰主持興建,《史記·河渠志》云“蜀守冰鑿離碓,辟沫水之害;穿二江成都之中。此渠皆可行舟,有余則用溉浸,百姓饗其利。”因此后來的《華陽國志》記載巴蜀地區從此“水旱從人,不知饑饉。時無荒年,天下謂之天府也。都江堰水利工程之于成都平原成為天府之國的重要性,無需累述。實際上早在秦并蜀之后,秦國即開始對蜀地進行經營治理。《華陽國志·蜀志》云:當時蜀地“戎伯尚強,乃移秦民萬家實之。”移民入蜀的秦人,不但改變了蜀地的人口結構,還帶來了秦國風俗、生產技能等,極大促進了蜀地的發展。不但秦人入蜀,成都城也仿照秦都咸陽修建,《華陽國志·蜀志》云:“惠王二十七年,儀與若城成都,周回二十里,高七丈;成都縣本治赤里街,若徙置少城內。營廣府舍,置鹽、鐵、市官并長丞;修整里阓,市張列肆,與咸陽同制。”秦人、秦風、秦俗、秦城等紛紛進入蜀地,秦與蜀高度融為一體,因此《讀史方輿紀要》云:蜀地“于天文與秦同分野”。秦蜀高度統一,也反映在了星象分野上,因此在秦并蜀的時間段,秦蜀兩地在中國古天文學理論里,同屬于井宿分野,“主水事”。正是在這樣的歷史大背景下,李冰開始了在蜀地的治水工程。在先秦時期的關中平原天府之國,后因漢代注重經略長安、大肆砍伐樹木,造成水土流失,加之鄭國渠無人管理,年久失修,經常斷流。到了東漢末年,董卓之亂,造成關中地區,赤地千里,人口流失,土地荒廢,因此后來才有諸葛亮說“益州險要,沃野千里,天府之土,高祖因之以成帝業”。正因四川地區先天的自然條件和較為穩定的政治秩序,加上都江堰水利工程長期妥善運行與管理,使天府之國的美譽逐漸轉移到成都平原。都江堰水利工程的管理機構可追溯到秦漢時期,李冰修建都江堰水利工程后,即設置了堰官制度。漢代官方設有治水官“都水尉”“都水長”,三國時期諸葛亮認為都江堰“此堰農本,國之所資”,因此他“調征丁夫二百人主護之,有堰官”。唐代在益州西川節度使下設水官,宋元時期,管理都江堰水利工程的水官為判官,位于知州、同知之下,與縣令平級,為正七品。明代設“按察司僉事”“水利道”等。清代設成都水利同知署,百姓俗稱“水利府”,現在都江堰的水利府至今猶存。水利工程管理機構的設置,也對應為井宿星團的“水府星官”主水利之象。“水府星官”正是在象征主水的井宿星團內,負責耕種灌溉、供水、防洪等水利工程的星象官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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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府”星官與都江堰市區現存水利府遺址
長江之神在成都
在先秦時期中國有“岳鎮海瀆”四種祭祀制度,“岳鎮海瀆”代表了中國的山川河流,是江山一統的象征,因此這四種祭祀屬于當時最高級別的國家祭祀。“岳鎮海瀆”指:五岳、五鎮、四海、四瀆。其中的四瀆就是:長江、黃河、淮河、濟水。《爾雅·釋水》云:“江、河、淮、濟為四瀆。四瀆者,發源注海者也。”排在“四瀆”第一位的就是長江,但鮮為人知的是,長江之神也就是“江瀆神”的國家祭祀就在四川成都。《史記·封禪書》云:“江水,祠蜀”,《漢書·郊祀志》云:“秦并天下,立江瀆廟于蜀。”《括地志》云:“江瀆祠在益州成都縣南八里,秦并天下,江水祠蜀。”都說明“江瀆祠廟”在成都。煙臺大學吳欣教授在《“岳鎮海瀆”的歷史意涵及文化價值》一文中指出:“岳鎮海瀆首先是認知古人與自然關系的一把鑰匙。中國古代天文書以星辰為“文”,地理書以山水為“理”,所謂“天有四序,星辰辨其分;地有五方,山岳鎮其域”。在這一過程中,山水既是古人理解世界的工具,也是確立天人一體、自然和諧等觀念的本源之一。”因此,先秦時期將長江之神的國家祭祀放在成都,有其天文與地理的背景淵源。前文已敘述,秦并蜀之后,蜀地納入秦地的星象分野,屬于井宿,主水事,這是天文方面。在地理方面,歷史上,四川的岷江曾長期被認為是長江的正源,直到明代的徐霞客經過實地勘察才得出,金沙江是長江正源。正因如此,始于秦代的長江之神國家祭祀被放在了成都,西漢初年在成都正式修建了“江瀆廟”,成都江瀆廟幾經興廢,歷代均有修建,最后一次重建為清康熙六年,位置在今天的文廟西街附近,可惜后來被拆毀。成都江瀆廟僅剩明代成化七年鑄造的江瀆神和二妃銅像,現保存于四川省博物院內。江瀆神像高近三米,金冠束發,蟒袍玉帶,二妃像高近兩米高,鳳冠霞帔,端莊典雅,是中國明代銅像的精美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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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成都府華陽縣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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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川省博物院藏明代江瀆神和二妃銅像
水孕育了古蜀文明
筆者在《》一文中,詳細論述了“成都平原新石器時代晚期文化從川西北高原的茂縣、汶川、理縣等地傳入成都平原的路線有兩種:一是從茂縣營盤山等地翻越龍門山脈的九頂山從陸路進入什邡地區,在這里留下了桂圓橋文化遺址,然后再遷徙到廣漢三星堆區域,從而創造了三星堆文明。二是沿岷江河谷、湔江河谷等水路,順流而下進入都江堰、彭州、新津等地,創造了寶墩文化”。實際上古蜀人原居住的茂縣營盤山舊址就位于岷江岸邊,他們在廣漢的鴨子河岸邊創建了三星堆文明,在成都的摸底河岸邊創建了金沙文明(盡管資料顯示摸底河出現在秦漢之后,但根據成都水系密布的格局,金沙遺址附近應該也有水體)。除此之外,還有古蜀時期四川地區的大禹治水、鱉靈治水等,毫無疑問,水孕育了古蜀文明。
上律天時,下襲水土
《禮記·中庸》云:“上律天時,下襲水土”。意思是上要遵循天時變化,下要遵循地理環境,這是中國天人合一思想的源泉之一。中國古天文學的星象分野理論就遵守了這一原則,強調了天時與水土,也就是天文與地理的辨證統一性。究其根源,或許與農耕文明有關,土壤、灌溉和天時節氣是農耕文明不可或缺的三要素。中華農耕文明初期,為促進農業豐收,中華先民不得不觀察與研究天文現象,在研究星象運行中,必須進行日影長度、太陽月亮以及二十八星宿的運行周期計算等,例如《周髀算經》就是天文學計算之書,其涉及的“勾股定理”就是計算日影長度的定理,于是最初的數學隨之誕生。天文學與數學合起來就是“天數”一詞,在古代掌握“天數”之人,幾乎都是大科學家、大思想家。中華先民通過觀象授時,而掌握的天文學知識,啟蒙了他們對最初科學技術的掌握與運用,并由此建立了各種思想學問與社會制度等,逐漸形成了中國傳統農耕社會的意識形態。四川地區的星象分野為“井宿”,主水事,當然只是古人將天文與地理統一的一種哲學思想而已。勤勞勇敢的四川人民在現實中,真正主導了“水事”,在古代李冰治水開啟了天府之國,在現代四川水資源豐富,是中國水電第一大省,其水電裝機規模與年發電量均居全國首位,為工業化進程提供源源不斷的新能源。
在中國古天文學的星象分野理論里,四川是比較特別的地區,秦并蜀之后,“與秦同分”的蜀地與秦地一樣分野井宿,漢朝取代秦朝之后,到了漢武帝時代,從新劃分了星象分野區域,四川在這個時候被命名為“益州”,星象分野被重新確定為,西方白虎的奎、婁、胃、昴、畢、觜、參七宿的“觜、參”兩星宿,不再“主水事”,有了新的星象分野含義,筆者將在另外的文章進行探討。
來源:李冰文化研習會
作者:德柯吉堂堂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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