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年,我第一次見林惠,是在廠里王阿姨的介紹下。
王阿姨把我拉到一邊,壓低了嗓門,神神秘秘。
“建國,這姑娘哪兒都好,就是……就是身子有點問題。”
我那年二十六,在紅星機械廠當鉗工,技術一把手,人也長得不賴,說媒的踏破了門檻。
我問:“啥問題?”
“生不了。”王阿姨三個字說得又快又輕,像怕人聽見。
我愣住了。
這年頭,不孝有三,無后為大。娶個媳婦不能生,那是要被戳一輩子脊梁骨的。
我娘要是知道了,非得拿著搟面杖把我腿打斷。
王阿姨看我臉色不對,趕緊補充:“但人家姑娘是真好!高中畢業,在區圖書館上班,人長得白凈,性格文靜,不愛說話。她自己也說了,這事兒不瞞人,要是男方介意,就不見面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
這年頭,有這種缺陷的姑娘,哪個不是藏著掖著,想方設法嫁出去再說?她倒好,先擺在臺面上。
我心里反而生出一股子好奇。
“見,為什么不見。”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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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面的地方就在公園。
她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藍布連衣裙,坐在長椅上看書,腳邊放著一個網兜,里面裝著兩本地圖冊一樣厚的大書。
陽光透過樹葉縫隙灑下來,在她身上跳躍,她好像渾然不覺。
我走過去,她才抬起頭。
那張臉,真就像王阿姨說的,白凈。眼睛不大,但特別亮,像兩顆黑葡萄。
她看見我,有點局促,站了起來,把書抱在胸前。
“你是陳建國同志吧?”聲音細細的,像蚊子哼。
我“嗯”了一聲,覺得自個兒聲音粗得像砂紙。
那天下午,我們沒說幾句話。
大多時候是她低頭看書,我坐在旁邊抽煙,看湖里的野鴨子。
氣氛尷尬得能擰出水來。
但奇怪的是,我一點不覺得煩。
看著她安安靜靜的樣子,我心里那股因為工作、因為生活、因為我娘天天念叨而積攢的火氣,好像就這么慢慢滅了。
臨走的時候,我問她:“你……那事兒,是真的?”
她臉“唰”一下白了,抱著書的手指捏得死緊,指節都泛了白。
她點了點頭,沒說話。
“醫院確診的?”我又問,覺得自己像個揭人傷疤的混蛋。
她又點了點頭,眼圈紅了。
我看著她那副快要哭出來的樣子,心里突然就軟了。
我說:“行,我知道了。”
然后我就走了。
我以為這事兒就這么黃了。
沒想到,晚上我躺在床上,翻來覆去,腦子里全是她那張白凈的臉,和那雙倔強的眼睛。
一個女人,把這輩子最大的痛處,這么坦蕩蕩地擺在一個陌生男人面前。
這得需要多大的勇氣?
第二天,我鬼使神差地騎著我那輛永久牌自行車,去了區圖書館。
她正在書架前整理書,踮著腳,很吃力的樣子。
我走過去,把最高那排的書幫她取下來。
她嚇了一跳,回頭看是我,臉又紅了。
“你怎么來了?”
“順路。”我撒了個謊。
那天,我幫她整理了一下午的書。
圖書館里很安靜,只有書頁翻動的沙沙聲。我們倆還是沒說幾句話,但感覺比昨天在公園里自在多了。
從那以后,我下班了沒事就往圖書館跑。
有時候幫她干點活,有時候就找個角落坐著看書。
其實我一個大老粗,哪看得進去那些之乎者也,我就是想看看她。
看她認真工作的樣子,看她對每個借書的人都客客氣氣。
我發現她不是不愛說話,只是跟不熟的人話少。熟了之后,她會跟我講書里的故事,講那些稀奇古怪的知識。
她的世界,跟我那滿是機油味的世界,完全不一樣。
新鮮,又吸引人。
一個月后,我跟我娘攤牌了。
我說:“媽,我要結婚了。”
我娘正納鞋底呢,一聽這話,針都差點扎手上,高興得合不攏嘴:“哪家姑娘?干啥的?快帶來給媽看看!”
我說:“區圖書館的,叫林惠。”
“圖書館好啊!文化人!”我娘更樂了。
我深吸一口氣,把后半句話說了出來:“她……不能生。”
我娘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了。
屋里死一般的寂靜。
過了足足半分鐘,我娘“嗷”一嗓子就哭出來了,手里的鞋底子直接朝我扔了過來。
“你個混賬東西!你是要我們老陳家斷子絕孫啊!”
“我上輩子是造了什么孽,生出你這么個玩意兒!”
我爹聞聲從里屋出來,我娘指著我鼻子就對我爹吼:“你聽聽!你聽聽你這好兒子說的混賬話!他要娶個不會下蛋的母雞!”
我爹也是臉色鐵青,指著我,手都哆嗦:“建國,這事……可不能開玩笑。”
我說:“我沒開玩笑。我這輩子就認定她了。”
那天,我們家鬧翻了天。
我娘又哭又罵,說要跟我斷絕關系。
我爹一根接一根地抽煙,最后把煙頭狠狠摁在桌上,嘆了口氣:“你自己想清楚。”
我當然想清楚了。
我只是想要一個家。一個我下班回去,有口熱飯,有盞燈等著我的家。
那個人,是不是林惠,很重要。
那個家,有沒有孩子,對我來說,沒那么重要。
我頂著全家人的壓力,跟林惠結了婚。
沒有像樣的婚禮,就在廠里食堂擺了兩桌。
我爹媽沒來。
來的都是我廠里的幾個哥們兒,還有林惠單位的同事。
那天,林惠穿著我給她買的紅色的確良襯衫,臉蛋紅撲撲的,很好看。
我的哥們兒胖子,喝多了,摟著我的脖子說:“建國,你牛逼。真的。”
我知道他什么意思。
所有人都覺得我瘋了。
婚后的日子,比我想象的要平靜,也比我想象的要難。
我們住在廠里分的筒子樓里,三十平米的一間房,廚房廁所都是公用的。
林惠把我們的小家收拾得干干凈凈。
我每天下班,遠遠就能看見窗戶里透出的橘黃色燈光。
推開門,她總是在。或是在看書,或是在織毛衣。
她會抬頭對我笑笑,說:“回來了?快洗手吃飯。”
飯菜很簡單,但總是熱的。
那一刻,我覺得我賭對了。
但平靜只是表面的。
我娘到底還是心疼兒子,隔三差五就來。
每次來,都提著一個藥罐子,里面是她托人找來的各種偏方。
黑乎乎的,散發著一股怪味。
她一來,就不給我好臉色,也不跟林惠說話,把藥罐子往桌上重重一放。
“喝了。”
林惠的臉,每次都白得像紙。
但她什么也不說,端起來就喝。
我搶過好幾次,跟我娘吵。
“媽,你干什么!我們說好了不要孩子的!”
“你閉嘴!我還沒死呢!我就要抱孫子!”我娘嗓門比我還大,叉著腰,像個斗雞。
左鄰右舍的,也都是看熱鬧不嫌事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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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道里洗菜,總有人“好心”地問林惠:“小林啊,結婚這么久了,肚子怎么還沒動靜啊?”
“得抓緊啊,女人年紀大了就不好生了。”
還有人偷偷把我拉到一邊,給我塞個紙條,上面寫著某個“神醫”的地址。
這些話,像一把把軟刀子,一刀一刀地割在林惠心上。
她嘴上不說,但我知道她難受。
有好幾次,我半夜醒來,都發現她一個人坐在窗邊,偷偷地抹眼淚。
我從后面抱住她,她就靠在我懷里,肩膀一抽一抽的。
“建國,對不起。”
“是我拖累你了。”
我心里又酸又疼,把她摟得更緊了。
“說什么傻話。跟你沒關系。是我自己要娶你的。”
“沒有孩子,我們倆過,也挺好。”
我越是這么說,她哭得越兇。
有一次,鄰居張嬸家的孫子過百天,在樓下擺酒,熱鬧非天。
鞭炮聲,小孩的哭鬧聲,大人的哄笑聲,傳到我們家,顯得屋里格外冷清。
那天林惠一天沒怎么說話。
晚上,她突然對我說:“建國,我們……去領養一個吧?”
我愣住了。
她說:“我去看過了,福利院里有很多孩子,很可憐。”
我看著她滿是希冀的眼睛,心里五味雜陳。
我說:“好,我們周末就去看看。”
我們真的去了。
福利院里的孩子,一個個面黃肌瘦,看著人的眼神怯生生的。
林惠的眼淚當場就下來了。
她拉著一個三四歲小女孩的手,給她擦鼻涕,給她喂糖。
那個小女孩很乖,一直沖她笑。
林惠回頭看我,眼睛里亮晶晶的。
我知道她的意思。
但不知道為什么,看著那個孩子,我心里就是生不出一絲當爹的感覺。
那不是我的孩子。
不是我和林惠的孩子。
從福利院回來,林惠很失落。
我也很矛盾。
領養孩子這件事,就這么擱置了。
日子就這么一天天過。
廠里的效益時好時壞,我的工資時高時低。
我們倆省吃儉用,存了一點錢。
林惠的身體一直不太好,瘦瘦的,風一吹就要倒的樣子。
我總勸她多吃點,把她碗里的肉夾給我,她又會夾回來。
“你上班累,你多吃點。”
我們就這樣,互相謙讓著,把最好的東西都留給對方。
一晃,好幾年過去了。
我娘漸漸地也不怎么來了。
可能是罵累了,也可能是絕望了。
只是每次我一個人回娘家,她看著我,眼神里都是嘆息。
鄰居們也習慣了我們家沒孩子的狀態,不再說三道四。
我和林惠,好像真的成了他們眼中的“丁克”。
只有我們自己知道,我們不是不想要,是要不到。
這根刺,深深地扎在我們倆心里。
尤其是林惠。
她越來越沉默,也越來越喜歡看書。
好像只有在書里,她才能找到一片安寧的天地。
有時候我看著她坐在燈下看書的側影,覺得她離我好遠。
遠得像書里的一個人物,不真實。
我心里發慌。
我怕有一天,她會撐不住。
為了讓她高興點,我開始琢磨著給她弄點新鮮玩意兒。
托人從廣州帶回來一臺“燕舞”牌收錄機,還有幾盤鄧麗君的磁帶。
當《甜蜜蜜》的歌聲第一次在我們小屋里響起時,林惠的眼睛亮了。
她跟著哼唱,臉上露出了久違的笑容。
我看著她,覺得花掉我兩個月的工資,值了。
我們倆的生活,似乎又找到了一點樂趣。
我們會一起聽歌,有時候我還會笨拙地請她跳舞。
她踩著我的腳,笑得前仰后合。
我也跟著笑。
那段日子,是我們婚后最輕松快樂的時光。
我們好像都忘了孩子那回事。
或者說,我們都刻意不去提。
生活就像一潭平靜的水,不起一絲波瀾。
我以為,我們這輩子,大概就這樣了。
兩個人,相依為命,到老。
也挺好。
直到1991年的夏天。
那一年,我三十六歲,林惠三十四歲。
我們結婚,整整十年。
那年夏天特別熱。
廠里的冰棍賣得飛快。
我每天下班,都會給林惠帶一根。
但那段時間,她總是吃不下東西。
看見油膩的就犯惡心。
人也懶洋洋的,整天犯困。
我以為她是中暑了。
“要不去醫院看看?”我勸她。
她擺擺手:“老毛病了,一到夏天就這樣,胃不好。歇歇就行。”
我信了。
還專門去藥店給她買了藿香正氣水。
那玩意兒,味兒沖得很。
她捏著鼻子喝下去,眉頭皺得能夾死蒼蠅。
可喝了好幾天,也不見好。
反而越來越嚴重。
有時候,早上刷著牙,她會突然沖到廁所里干嘔。
我看著她日漸消瘦的臉,和越來越明顯的黑眼圈,心疼得不行。
我說:“不行,必須去醫院。”
這次,我沒聽她的,硬是拉著她去了廠里的職工醫院。
醫生是個五十多歲的女大夫,姓王。
王大夫聽我說了癥狀,又給林惠號了號脈,表情有點古怪。
她看看林惠,又看看我。
“你們結婚多少年了?”
“十年了。”我說。
“一直沒孩子?”
我心里一沉,點了點頭。
這是我們最不愿被提及的傷疤。
王大夫沒再說話,開了張單子。
“去驗個尿。”
我心里犯嘀咕,胃不好,驗尿干嘛?
但還是陪著林惠去了。
等結果的時候,我坐立不安。
林惠倒是很平靜,靠在我肩膀上,閉著眼睛。
“建國,我是不是得了什么重病?”她輕聲問。
“別胡說!”我呵斥她,聲音有點抖。
“我就是覺得……最近特別累。”
“累就是中暑了,別瞎想。”我安慰她,也像在安慰自己。
化驗單出來了。
我看不懂上面那些鬼畫符。
拿給王大夫。
王大夫戴上老花鏡,對著單子看了半天。
然后,她抬起頭,用一種極其復雜的眼神看著我們倆。
“恭喜啊。”
我一愣:“恭喜什么?”
“你媳婦,懷孕了。”
我腦子“嗡”的一下,一片空白。
我懷疑我聽錯了。
“王大夫,您……您說什么?”
“我說,她懷孕了。”王大夫一字一句,說得很清楚,“看樣子,月份還不小了,得有兩個多月。”
我像被雷劈了一樣,僵在原地。
我扭頭去看林惠。
她也傻了,嘴巴微微張著,眼睛瞪得大大的,一臉的難以置信。
“不……不可能……”林惠的聲音都在發顫,“醫生,您是不是搞錯了?我……我不能生的。”
王大夫笑了。
“能不能生,不是嘴上說的。這化驗單不會騙人。”
“不信的話,去做個B超看看。”
我當時整個人都是懵的。
腦子里亂成一鍋粥。
懷孕了?
林惠懷孕了?
這怎么可能?
十年了,整整十年了!
我們早就絕了這份心了!
我扶著林惠,感覺腳下跟踩了棉花一樣,深一腳淺一腳地去了B超室。
B超室里黑漆漆的。
年輕的男醫生讓林惠躺下,撩起衣服。
冰涼的耦合劑涂在她肚子上,林惠哆嗦了一下。
醫生拿著探頭,在她平坦的小腹上滑來滑去。
屏幕上,一片雪花。
我什么也看不懂。
我緊張得手心全是汗。
突然,醫生“咦”了一聲。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怎么了醫生?”
醫生沒理我,又仔細看了看屏幕,然后扭頭對我們說了一句我這輩子都忘不了的話。
“你們這……是雙胞胎啊。”
“你看,這里一個,這里一個。都有心跳了。”
雙胞胎?
我湊過去,死死地盯著那個小小的黑白屏幕。
我還是什么都看不懂。
但我清清楚楚地聽到了,從機器里傳出來的,兩下強勁有力的心跳聲。
“噗通,噗通。”
“噗通,噗通。”
像兩面小鼓,重重地敲在我的心上。
那一刻,我再也忍不住了。
我一個三十六歲的男人,在B超室里,當著那個年輕男醫生的面,嚎啕大哭。
林惠也哭了。
我們倆,又哭又笑,像兩個傻子。
從醫院出來,陽光刺得我眼睛疼。
我騎著車,林惠坐在后面,緊緊地抱著我的腰。
我能感覺到,她的眼淚,滴在我的背上,滾燙。
我一路傻笑,見人就想告訴他,我要當爹了!
我老婆懷孕了!還是雙胞胎!
回到家,我看著林惠,還是覺得像在做夢。
我小心翼翼地把手放在她的小腹上。
那里平平的,什么也感覺不到。
但一想到里面有兩個小生命正在孕育,我的心就軟得一塌糊涂。
“疼嗎?”我問她。
她搖搖頭,抓著我的手,眼淚又下來了。
“建國,我不是在做夢吧?”
“不是。”我把她摟進懷里,“是真的,我們有孩子了。”
我們倆抱在一起,激動了半天。
然后,一個巨大的疑問,浮現在我們心頭。
當年,明明說的是不能生啊?
我問林惠:“你當年……是在哪兒看的?”
林惠的眼神有些躲閃。
她低著頭,小聲說:“是在……我們老家,一個赤腳醫生看的。”
我一聽就明白了。
那時候她才十幾歲,跟著家里下放到農村。
發了一次高燒,月事就不準了。
她娘就帶她去看了村里的赤腳醫生。
那醫生也沒做什么檢查,就號了號脈,看了看舌苔,就斷言她宮寒,傷了根基,這輩子都難有子嗣。
這句話,像一道符咒,貼了她十幾年。
她也一直深信不疑。
甚至當年王阿姨給她介紹對象,她都主動把這事兒說了出來,就是不想耽誤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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