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恩怨與現實博弈：柬泰沖突的深層邏輯與地區影響

當地時間12月20日，柬埔寨國防部發言人馬莉淑潔達在新聞發布會上說，泰國軍方出動F-16戰斗機轟炸了柬境內的一座混凝土橋梁。馬莉淑潔達表示，截至20日上午，泰國軍方仍在繼續向柬埔寨境內多個地點發射炮彈。

新一輪泰柬邊境沖突于12月7日爆發，兩國均指責對方“先開火”。近半個月時間里，沖突持續升級，到本周兩國軍隊仍持續交火。據兩國18日發布的最新數據顯示，沖突已造成泰方至少42人死亡，其中21人是平民；沖突造成柬方18名平民喪生、78人受傷，14.4萬個家庭共47.6萬人流離失所。

中南半島的熱帶叢林中，柏威夏寺的古老石垣見證著柬埔寨與泰國綿延百年的恩怨糾葛。2025年，這場跨越世紀的爭端再度升級，從邊境零星摩擦演變為海陸空全方位武裝沖突，不僅打破了兩國近十年的和平局面，更牽動著東南亞地緣政治的敏感神經。這場沖突絕非偶然的領土紛爭，而是歷史積怨、現實利益與地緣博弈多重因素交織的必然結果，其影響已遠超雙邊范疇，成為觀察區域安全格局演變的重要窗口。

歷史溯源：殖民遺產與文明宿怨的雙重羈絆

柬泰兩國的矛盾根源，可追溯至古代中南半島的霸權更迭。13世紀前，吳哥王朝統治下的高棉帝國盛極一時，疆域囊括今日柬埔寨全境及泰國東南部，柏威夏寺正是這一時期文明的巔峰之作，成為柬埔寨民族精神的象征。13世紀后，暹羅王國崛起，雙方為爭奪湄公河流域的戰略要地與文化正統展開數百年征戰。1431年，暹羅軍隊攻破吳哥城，高棉帝國從此衰落，柬埔寨陷入長期分裂與被支配狀態，大量領土被暹羅侵占，這種歷史創傷深深烙印在柬埔寨民族記憶中，成為兩國關系中難以消解的心理隔閡。

近代殖民統治則為這場恩怨埋下了更直接的導火索。19世紀末，法國殖民柬埔寨后，與暹羅圍繞邊界劃分展開多次談判。1904年，雙方簽約將柏威夏寺劃歸暹羅，卻在1907年的勘界地圖中又將其劃入柬埔寨，更造成寺廟主體與唯一陸路通道分屬兩國的奇特格局。這種充滿隨意性的殖民劃界，既未考慮地理連續性，也無視當地族群分布與歷史傳統，直接導致817公里的邊境線上留下多個爭議點。1962年，海牙國際法院雖裁定柏威夏寺主權歸屬柬埔寨，但對周邊4.6平方公里核心區域的歸屬刻意留白；2013年法院再次明確該區域屬柬，泰國卻以“殖民時期地圖無效”為由拒不承認，使這一爭議成為隨時可能引爆沖突的“定時炸彈”。

文化認同的爭奪進一步激化了矛盾。柏威夏寺作為吳哥王朝建筑藝術的代表，被兩國視為民族文化的核心遺產——柬埔寨將其視作國家復興的精神圖騰，泰國則強調寺廟在歷史上長期由泰方實際管控。2008年該寺被列入世界文化遺產后，其旅游經濟價值與國際關注度陡增，雙方對爭議區域的控制權爭奪更趨白熱化，從外交抗議升級為武裝對峙，2011年的沖突已造成數十人傷亡，為2025年的全面沖突埋下伏筆。

現實動因：利益爭奪與國內政治的雙向驅動

如果說歷史積怨是沖突的“土壤”，那么現實利益的博弈與國內政治的需要則是點燃戰火的“引信”。2025年沖突的直接導火索雖為邊境地雷事件與寺廟周邊巡邏摩擦，但深層原因在于爭議區域的經濟價值與戰略意義不斷提升。近年來，柏威夏寺周邊勘探出儲量豐富的稀土資源，這種關鍵礦產成為新能源產業的核心原材料，讓原本單純的領土爭端疊加了資源控制權的爭奪。同時，該區域扼守湄公河支流的水資源樞紐，泰國境內的水壩建設與柬埔寨的灌溉需求形成尖銳矛盾，水資源分配權的爭奪使邊境爭議從陸地延伸至河流流域。

邊境經濟的相互依存與利益分配不均，進一步加劇了雙方的對立。泰柬邊境貿易長期占據柬埔寨GDP的7%，泰國東北部經濟也有11%依賴對柬貿易，橡膠、水果、農產品與能源產品的跨境流動構成雙方經濟的重要支柱。但長期以來，泰國憑借經濟優勢在貿易中占據主導地位，柬埔寨則渴望通過掌控爭議區域的通道與資源改變依附格局。2025年沖突爆發后，18個邊境口岸全面關閉，7-9月泰國對柬貿易額暴跌99.9%，累計損失超1000億泰銖，這種經濟陣痛并未促使雙方妥協，反而因利益受損引發更強烈的對抗情緒。

國內政治的博弈則為沖突升級提供了直接推力。泰國方面，2025年正值大選前夕，總理佩通坦的“錄音門”事件引發政治危機——其呼吁洪森協助緩和邊境局勢的言論被指責為“出賣國家利益”，導致其被暫停總理職務，軍方強硬派趁機主導外交政策，通過對華強硬姿態凝聚國內民意。柬埔寨方面，面對經濟復蘇壓力與內部治理挑戰，政府需要通過捍衛領土主權的強硬立場激發民族凝聚力，鞏固執政基礎。兩國民間民族主義情緒的相互刺激更使局勢雪上加霜，柬埔寨數十萬民眾上街抗議泰國“侵略”，泰國民族主義團體則呼吁“收回爭議土地”，宗教情感與民族尊嚴的綁定，讓雙方的談判空間被大幅壓縮，形成“誰妥協誰失勢”的零和博弈困境。

地緣博弈：大國角力與區域機制的雙重考驗

柬泰沖突之所以引發全球關注，核心在于其背后牽扯的中南半島地緣博弈。作為連接太平洋與印度洋的戰略要地，該區域是“一帶一路”倡議與“印太戰略”的交匯點，泰國的中老泰鐵路與柬埔寨的西哈努克港均為區域合作的關鍵節點，邊境穩定直接關系到全球供應鏈安全與能源通道暢通。沖突爆發后，各大國紛紛表態，立場暗藏深意：中國堅持“不干涉內政”原則，通過穿梭外交推動雙方對話，既維護與兩國的合作關系，也保障區域合作項目安全；美國暫停對泰部分軍事援助，試圖借沖突強化與東盟的聯系，遏制區域新興大國影響力；俄羅斯通過軍艦訪問柬埔寨傳遞支持信號，印度則向泰國提供無人機設備，同時與柬保持溝通，謀求“平衡者”角色。

大國的介入使這場雙邊沖突呈現“代理人博弈”的特征，但也形成了微妙的制衡。中國的斡旋之所以能發揮建設性作用，關鍵在于其堅持客觀公正立場，既不選邊站隊，又尊重東盟的中心地位，與馬來西亞主導的區域斡旋形成互補。12月中國特使的穿梭溝通促使雙方表達停火意愿，展現了“不越位、不缺位”的斡旋智慧，但泰國總理仍保持強硬姿態，顯示大國博弈難以在短期內打破僵局。

東盟在此次沖突中的表現則暴露了區域機制的深層困境。作為東南亞一體化的核心組織，東盟一直以“協商一致”為原則處理成員國爭端，但此次內部出現明顯分化：越南、菲律賓傾向支持泰國，老撾、緬甸則表態站在柬埔寨一邊，中間派國家的斡旋因缺乏強制力而效果有限。這種內部分歧不僅削弱了調解效率，更損害了東盟政治安全共同體的形象，凸顯出在大國博弈加劇背景下，中小國家區域組織“調解乏力”的短板。此外，東盟現有的安全機制多以對話協商為主要形式，缺乏危機預警與沖突約束能力，導致沖突初期未能及時介入，直至局勢升級后才被動應對，暴露了區域安全治理的結構性缺陷。

未來走向：停火困境與和平出路的雙重展望

當前柬泰沖突已進入“打打停停”的膠著狀態，2025年以來雙方雖簽署兩次停火協議、發表和平聯合聲明，但均因零星摩擦迅速破裂。12月新一輪沖突已造成超50人死亡、80萬民眾流離失所，戰火從陸地蔓延至海陸空全域，持續升級的風險不斷加大。從短期看，實現全面停火仍面臨三重挑戰：一是基層部隊對峙頻繁，爭議區域哨所犬牙交錯，擦槍走火風險難以完全控制；二是互信基礎薄弱，雙方對彼此的軍事行動充滿猜忌，地雷事件等偶然因素極易引發連鎖反應；三是民族主義情緒高漲，兩國政府均面臨國內壓力，難以做出實質性妥協。

但和平解決仍是雙方的根本利益所在。長期沖突對兩國經濟的重創已逐漸顯現：泰國旅游旺季徹底泡湯，橡膠出口下降15%；柬埔寨每日經濟損失約1700萬美元，數十萬勞工被迫返鄉，外資流入大幅縮減。區域經濟也受到嚴重沖擊，湄公河航運風險上升，瀾湄合作等次區域合作機制受阻，全球供應鏈中電子產品、服裝等輕工業產品的運輸通道中斷，引發跨國企業生產計劃調整。這些現實代價正在倒逼雙方重新審視對抗策略，為外交談判創造空間。

從長遠來看，解決柬泰爭端需要構建“多層級和解機制”：在政治層面，應重啟雙邊邊界委員會談判，以1962年和2013年國際法院裁決為基礎，通過劃界勘測明確爭議區域歸屬；在經濟層面，可借鑒“跨境經濟合作區”模式，將柏威夏寺周邊打造為聯合旅游開發區，實現利益共享，以經濟融合化解領土爭端；在民間層面，需加強文化交流與民間互訪，弱化民族主義情緒，重建相互信任。國際社會與東盟則應發揮協同作用，通過建立常態化監測機制監督停火執行，為談判提供法律與技術支持，同時避免大國勢力過度介入，確保解決方案符合兩國根本利益。

柏威夏寺的石垣在戰火中依然矗立，它既是兩國紛爭的焦點，也應成為和平對話的象征。柬泰兩國作為搬不走的鄰居，對抗只會兩敗俱傷，合作方能共贏。這場沖突不僅是對兩國政治智慧的考驗，也是對東南亞區域治理能力的檢驗。唯有超越歷史恩怨，摒棄零和思維，通過對話協商化解分歧，才能讓中南半島重歸和平穩定，為區域發展創造良好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