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機震動的那一下,我正在用鑷子給多肉拔枯葉。
那是一盆“熊童子”,肥厚的葉片邊緣帶一圈紅褐色,像涂了指甲油的熊爪,憨態可掬。
許志恒送我的時候說:“你看它,跟你多像,肉乎乎的,又可愛。”
當時我捏了捏自己腰上的軟肉,笑得眼睛都瞇起來了。
現在,這盆熊童子枯了三片葉子。
我點開屏幕。
是一張照片。
來自一個陌生號碼。
照片的背景是海,藍得像一塊剛洗過的玻璃。
沙灘是金黃色的,太陽傘是彩虹條紋的。
許志恒躺在沙灘椅上,只穿了一條花里胡哨的沙灘褲,露著他那引以為傲的六塊腹肌。
他旁邊,依偎著一個女人。
女人穿著一身艷紅色的比基尼,長發披散,一只手搭在許志恒的胸口,笑得像一朵盛開的罌粟。
我認識她。
林蔓,許志恒公司新來的實習生,二十二歲,青春無敵。
照片下面還有一行字。
“姐,姐夫說他愛你,可身體最誠實。他說你像個肉娃娃,可愛,但抱起來硌得慌。”
我的手指冰涼。
手機“啪”地一聲掉在地上。
屏幕碎了,像我那顆千瘡百孔的心。
我沒有哭。
眼淚在發現他襯衫上不屬于我的香水味時,在看到他手機里曖昧不清的聊天記錄時,在無數個獨守空房的深夜里,已經流干了。
我只是彎下腰,撿起手機,把那三片枯葉扔進垃圾桶。
然后,我給許志恒發了條微信。
“老公,在哪呢?”
過了大概十分鐘,他回了。
“在公司加班呢,寶貝。有個項目特別急,今晚可能通宵。”
后面還跟了個“親親”的表情。
我看著那個表情,胃里一陣翻江倒海。
真惡心。
我回:“辛苦了,老公,注意身體。”
放下手機,我打開電腦,開始訂票。
目的地,三亞。
我查了那個陌生號碼歸屬地,又在林蔓的朋友圈里翻到了蛛絲馬跡。
她發了一張自拍,配文是“陽光、沙灘、還有我”,定位在亞龍灣的一家五星級酒店。
很好。
我訂了同一家酒店,就在他們隔壁。
然后,我開始收拾行李。
我沒有帶漂亮的裙子,也沒有帶性感的泳衣。
我只帶了幾件最普通不過的T恤和牛仔褲。
哦,還帶了一個最大的、黑色的、不透光的垃圾袋。
以及一把鋒利的剪刀。
兩天后,我站在了三亞的鳳凰國際機場。
南國的熱浪撲面而來,潮濕,黏膩,像一個曖昧不清的吻。
我打車直奔酒店。
辦理入住時,前臺小姐笑得甜美:“女士,您的房間在3306。”
我點點頭,拖著箱子走向電梯。
3307的門緊閉著。
我把耳朵貼在門上,能隱隱約約聽到里面傳來的笑聲。
是許志恒的聲音。
還有林蔓那嬌滴滴的、能掐出水來的嗓音。
“討厭,你壞死了。”
“我哪里壞了?我疼你還來不及呢。”
我的手死死攥著行李箱的拉桿,指節泛白。
我深吸一口氣,用房卡打開3306的門。
房間很大,有一個寬敞的陽臺,陽臺和隔壁是連通的,只用一人高的磨砂玻璃隔開。
我走到陽臺邊,能清晰地聽到隔壁的對話。
“恒哥,我們明天去潛水好不好?”
“好啊,你想去哪都行。”
“那你明天還給姐姐打電話報備嗎?”
許志恒沉默了一下,隨即笑了。
“報備?那是愛稱。男人在外面,總要給家里的黃臉婆一點面子。”
黃臉婆。
我摸了摸自己的臉。
結婚五年,我從一個畫著精致妝容的都市白領,變成了一個素面朝天、圍著灶臺轉的家庭主婦。
他說他喜歡我素顏的樣子,清純。
他說他喜歡我為他洗手作羹湯,賢惠。
原來,在他眼里,我只是一個需要“給點面子”的黃臉婆。
我冷笑一聲,拉上了陽臺的窗簾。
我沒有立刻行動。
我在等一個時機。
最好的獵人,總是有足夠的耐心。
第二天,我睡到自然醒。
隔壁很早就沒了動靜,大概是去潛水了。
我悠閑地吃了酒店的自助早餐,然后去海邊散步。
亞龍灣的沙灘果然名不虛傳,沙子又細又白,像踩在棉花上。
我看到了一對對的情侶,在沙灘上追逐嬉戲,在海里擁抱親吻。
曾經,我和許志恒也這樣過。
那時候,他還是個一窮二白的窮小子,我也是個剛出校門的傻姑娘。
我們最奢侈的約會,就是在海邊看日出。
他會把我的手揣進他的口袋里,說:“老婆,等我以后有錢了,一定帶你來三亞,住最好的酒店,看最美的海。”
現在,他有錢了。
他帶著別的女人,住進了最好的酒店。
而我,像個陰溝里的老鼠,躲在隔壁,策劃著一場狼狽不堪的報復。
可笑嗎?
的可笑。
下午,我在酒店的泳池邊找了個躺椅,戴上墨鏡,假裝看書。
沒過多久,那對狗男女就出現了。
許志恒換了一條新的沙灘褲,林蔓則換了一身粉色的比基尼,把她那年輕的、緊致的身體勾勒得淋漓盡致。
他們手牽著手,旁若無人地走向泳池。
林蔓像條美人魚一樣滑進水里,濺起一串水花。
她在水里向許志恒招手:“恒哥,快下來呀。”
許志恒笑著搖搖頭,指了指自己的手機:“我回個工作郵件。”
然后,他就在我旁邊的躺椅上坐了下來。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我把書往上抬了抬,遮住大半張臉。
我聽到他點開微信,開始發語音。
“寶貝,在干嘛呢?”
是發給我的。
我沒有動。
他似乎有些不耐煩,又發了一條。
“怎么不回我?是不是又在看那些無聊的韓劇?”
他的語氣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高高在上的敷衍。
我死死咬著嘴唇,幾乎要咬出血來。
就在這時,泳池里的林蔓不高興了。
“恒哥,你到底下不下來啊?一個人好無聊。”
許志恒立刻換上一副溫柔的語氣:“來了來了,小寶貝。”
他收起手機,起身走向泳池。
我看著他的背影,那曾經讓我無比迷戀的寬闊肩膀,此刻卻顯得那么陌生,那么丑陋。
我拿出手機,回了他一句。
“剛在午睡,沒看到。老公,你什么時候回來呀?我好想你。”
我還配上了一個“委屈”的表情。
他很快就回了。
“快了快了,項目一結束就回去。在家乖乖的,別亂跑。”
我看著“乖乖的”三個字,想笑。
我在他心里,就是一條聽話的、不會咬人的寵物狗吧。
可惜,兔子急了也咬人。
何況我不是兔子,我是狼。
一匹被逼到絕境的母狼。
接下來的兩天,我像個跟蹤狂一樣,記錄著他們的行蹤。
他們白天膩在沙灘和泳池,晚上就去吃海鮮大餐,然后回到房間,折騰到半夜。
我把陽臺的玻璃門開了一條縫,那些不堪入耳的聲音,就絲絲縷縷地飄進來。
我沒有憤怒,也沒有悲傷。
我的心,像一塊被冰封的石頭,冷硬,沉重。
我在等待。
等待漲潮的那一天。
根據天氣預報,后天下午,會是這一個月來最大的一次漲潮。
而且,那天下午,他們預訂了酒店的私人沙灘。
那片沙灘,三面環礁,只有一個出口。
漲潮的時候,海水會淹沒唯一的出口,形成一個天然的、與世隔絕的囚籠。
就是那天了。
那天早上,我起得很早。
我給許志恒發了最后一條信息。
“老公,我做了個噩夢,夢到你不要我了。我好害怕。”
他秒回。
“傻瓜,胡思亂想什么呢?我怎么會不要你。永遠愛你。”
永遠。
多么諷刺的詞語。
我拉黑了他所有的聯系方式。
然后,我換上了一身黑色的運動服,戴上帽子和口罩,走出了房間。
我沒有去餐廳,而是在酒店附近的市場,買了一個超大號的編織袋。
就是那種民工兄弟用來裝行李的,紅白藍相間,結實,耐用。
下午兩點。
我看到他們手牽著手,走進了那片私人沙灘。
許志恒手里提著一個野餐籃,林蔓則抱著一個游泳圈。
他們看起來那么開心,那么般配。
像一對熱戀中的情侶。
如果,那個男人不是我的丈夫。
我等到他們走到沙灘的盡頭,在一塊巨大的礁石下安頓下來。
那里視線最好,也最隱蔽。
然后,我悄悄地跟了上去。
我的心跳得很快,像要從喉嚨里蹦出來。
我告訴自己,別怕。
這五年的青春,這五年的付出,這五年的委屈,就在今天,做個了斷。
他們把衣服、手機、錢包,都放在了沙灘巾上。
然后,迫不及待地沖進了海里。
像兩條發情的魚。
我躲在另一塊礁石后面,靜靜地看著。
海水漸漸漫了上來,打濕了我的褲腳。
他們在海里嬉戲,擁吻,完全沒有注意到,危險正在一步步逼近。
我看了看手表,三點半。
距離漲潮還有半個小時。
足夠了。
我像一只敏捷的貓,悄無聲息地靠近他們的“營地”。
拿起那堆衣服,塞進我準備好的編織袋里。
還有他們的手機,錢包,房卡。
所有能證明他們身份,能讓他們求救的東西,我一樣都沒有放過。
我把那個沉甸甸的編織袋扛在肩上,轉身就走。
沒有一絲留戀。
走出那片沙灘的唯一出口時,我回頭看了一眼。
他們還在海里。
夕陽的余暉灑在海面上,金光粼粼。
真美啊。
可惜,這美景,他們很快就無心欣賞了。
我回到酒店,沒有回房間,而是直接去了地下停車場。
我租了一輛車。
然后,我開車去了另一個海灣,一個離亞龍灣很遠,很偏僻的海灣。
我把那個編織袋里的東西,一件一件地拿出來。
許志恒的名牌T恤,限量款的運動鞋。
林蔓的真絲連衣裙,香奈兒的包。
我拿出那把準備好的剪刀。
“咔嚓,咔嚓。”
我把那些昂貴的衣物,剪成了碎片。
就像他們對我那段可憐的婚姻,做的事情一樣。
然后,我把那些碎片,連同他們的手機、錢包,一起扔進了大海。
海浪翻滾,瞬間就把那些垃圾吞噬得一干二凈。
做完這一切,我感覺渾身都輕松了。
我坐在車里,搖下車窗,點了一支煙。
我很多年不抽煙了。
許志恒不喜歡。
他說,女人抽煙的樣子,不清純。
去他媽的清純。
我狠狠地吸了一口,辛辣的煙霧嗆得我眼淚都流了出來。
我不知道那是被煙嗆的,還是積攢了太久的委屈,終于找到了一個宣泄的出口。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
我想,他們現在應該發現了吧。
發現衣服不見了,手機不見了,回酒店的路也被潮水淹沒了。
他們會怎么樣?
會驚慌失措嗎?
會互相指責嗎?
還是會抱在一起,瑟瑟發抖,等待救援?
我突然很想去看看。
看看他們那狼狽不堪的樣子。
這個念頭一旦升起,就再也壓不下去了。
我發動汽車,重新開回了亞龍灣。
天已經全黑了。
私人沙灘的入口處,已經拉起了警戒線。
有幾個酒店的保安,拿著手電筒,在焦急地張望。
我把車停在遠處,悄悄地走了過去。
我聽到一個保安在打電話。
“喂,王經理嗎?對,就是3307的客人,一男一女,下午進了私人沙灘,到現在還沒出來。”
“我們喊了,沒人應。現在漲潮了,路都淹了,我們的人也過不去啊。”
“報警?好好好,我馬上報警。”
我躲在暗處,冷冷地看著。
沒過多久,警車和救護車就呼嘯而至。
警察和酒店的工作人員,乘著一艘快艇,沖進了那片被黑暗和潮水包圍的沙灘。
我找了一個絕佳的觀察點,一塊高高的礁石。
從這里,可以俯瞰整個沙灘。
快艇的探照燈,像一把利劍,劃破了黑暗。
我看到了他們。
他們赤身裸體地抱在一起,躲在一塊礁石的縫隙里。
海水已經淹到了他們的腰部。
他們凍得瑟瑟發抖,臉上寫滿了驚恐和絕望。
林蔓的頭發濕漉漉地貼在臉上,妝也花了,像個落水的女鬼。
許志恒也好不到哪里去,他那引以為傲的腹肌,在冰冷的海水里,縮成了一團。
他不停地安慰著林蔓,可他自己的聲音,都在打顫。
“別怕,別怕,會沒事的。”
救援人員發現了他們,快艇靠了過去。
他們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樣,連滾帶爬地上了快艇。
救援人員遞給他們兩條毛毯。
他們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仿佛那樣,就能遮住他們的丑陋和不堪。
快艇在岸邊停下。
許志恒和林蔓,在眾目睽睽之下,被警察和醫護人員簇擁著。
閃光燈不停地亮起。
我猜,明天的本地新聞,頭條一定是“一對男女裸身被困海灘,疑似殉情”。
許志恒用毛毯蒙著頭,不敢見人。
林蔓則把臉埋在他的懷里,低聲啜泣。
我看著這一幕,心里沒有一絲快感。
只有一片荒蕪的悲涼。
這就是我愛了五年的男人。
這就是我付出了一切的婚姻。
到頭來,只是一場笑話。
我沒有再看下去。
我轉身離開,回到了我的車里。
我開車去了機場,買了最早一班回家的機票。
飛機起飛的時候,我看著窗外,三亞的夜景,燈火璀璨。
像一場盛大而虛假的夢。
現在,夢醒了。
回到家,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所有關于許志恒的東西,都打包扔掉。
他的衣服,他的照片,他送我的禮物。
包括那盆“熊童子”。
然后,我請了最好的律師,起草了一份離婚協議。
我什么都不要。
房子,車子,存款,我一分都不要。
我只要他凈身出戶。
我要他為他的背叛,付出最慘痛的代價。
律師看到我提供的證據時,驚呆了。
那些不堪入目的照片,那些曖昧不清的聊天記錄,還有三亞那場“裸奔”事件的新聞報道。
“許太太,您放心,這場官司,我們贏定了。”
我點點頭,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贏?
我早就輸了。
輸得一敗涂地。
開庭那天,許志恒終于給我打了電話。
他的聲音,充滿了疲憊和悔恨。
“老婆,我們能不能不離婚?”
“我們能不能,重新開始?”
我笑了。
“許志恒,你覺得,我們還回得去嗎?”
“當我像個傻子一樣,在家等你加班回來的時候,你在另一個女人的床上。”
“當我像個怨婦一樣,為你洗手作羹湯的時候,你說我是黃臉婆。”
“當我像個瘋子一樣,站在三亞的海邊,看著你們赤身裸體地被救上來的時候,我就知道,我們,完了。”
電話那頭,是長久的沉默。
然后,是許志恒壓抑的哭聲。
“對不起,對不起,是我鬼迷心竅,是我混蛋。”
“你再給我一次機會,好不好?我發誓,我再也不會了。”
“機會?”我冷笑,“我給過你無數次機會。”
“在你第一次晚歸,身上帶著不屬于我的香水味時。”
“在你第一次騙我,說去出差,其實是去陪她過生日時。”
“在你第一次,把她的名字,喊成我的名字時。”
“許志恒,是你,一次又一次地,把我的信任,踩在腳下,碾得粉碎。”
“現在,你跟我說對不起?”
“晚了。”
我掛了電話。
眼淚,終于不爭氣地流了下來。
不是為他,是為我自己。
為我那死去的、天真得可笑的愛情。
官司很順利。
許志恒凈身出戶。
他丟了工作,身敗名裂。
林蔓也退了學,聽說回了老家,再也沒有出現過。
我賣掉了那套充滿了他氣息的房子,換了一個新的城市,開始了新的生活。
我重新找了份工作,回到了我熟悉的職場。
我開始健身,讀書,旅行。
我把以前為他省下來的錢,都花在了自己身上。
我買最貴的護膚品,穿最漂亮的衣服。
我把我的生活,過得風生水起。
偶爾,我也會想起許志恒。
想起我們曾經的甜蜜,也想起他帶給我的傷害。
但我已經不會再痛了。
他就像我腳上的一塊疤,曾經血肉模糊,現在,已經結痂脫落,只留下一個淡淡的印記。
提醒我,曾經有多傻。
也提醒我,現在有多強大。
有一天,我在街上,遇到了一個很像他的人。
那個男人,穿著一身廉價的西裝,頭發油膩,眼神渾濁。
他在給一個客戶,點頭哈腰地遞名片。
像一條搖尾乞憐的狗。
我不知道那是不是他。
我也不想知道。
我只是目不斜視地,從他身邊走過。
陽光正好,微風不燥。
我的高跟鞋,踩在地上,發出清脆的聲響。
一步,一步,走向屬于我的、嶄新的未來。
我沒有再回頭。
生活總要繼續。
只是,有些傷口,雖然愈合了,但陰雨天,還是會隱隱作痛。
我搬到了一個南方的海濱小城。
這里沒有三亞的喧囂,卻有著同樣蔚藍的海。
我租了一套小公寓,帶一個能看到海的陽臺。
我在陽臺上,種滿了各種各樣的多肉。
景天、玉露、生石花。
我再也沒有養過“熊童子”。
我開了一家小小的咖啡館,就在海邊。
店里只賣一種咖啡,手沖。
還有我自己做的提拉米蘇。
生意不好不壞。
來的大多是游客,偶爾也有幾個熟客。
一個叫阿哲的年輕人,幾乎每天都來。
他是個自由攝影師,背著一個碩大的相機包,在海邊捕捉光影。
他總喜歡坐在靠窗的位置,點一杯咖啡,一坐就是一下午。
他話不多,但眼神很干凈。
像三亞那天,被洗過的玻璃。
他會把他拍的照片給我看。
日出,日落,潮汐,漁船。
還有我。
他鏡頭下的我,總是在忙碌。
擦拭杯子,沖泡咖啡,或者,只是靜靜地看著海,發呆。
“你很上鏡。”他說。
我笑了笑,沒說話。
我已經很久,沒有被人夸過了。
他似乎看出了我的疏離,也不再多說,只是默默地喝著咖啡。
有一天,店里來了個不速之客。
是我的前婆婆。
她老了很多,頭發白了大半,背也有些佝僂。
她一看到我,眼圈就紅了。
“小雅,媽對不起你。”
她抓著我的手,老淚縱橫。
“是志恒對不起你,是我們許家對不起你。”
我抽出手,給她倒了杯水。
“都過去了。”我說。
我的語氣,平靜得像一潭死水。
“過不去。”她搖著頭,“志恒他……他現在過得很不好。”
“他找不到工作,只能去工地打零工。前幾天,從腳手架上摔下來,腿斷了。”
我的心,沒有一絲波瀾。
“他活該。”我說。
前婆婆愣住了。
她大概沒想到,曾經那個溫順恭謙的兒媳婦,會說出這樣的話。
“小雅,我知道你恨他。可是,一日夫妻百日恩啊。”
“你們畢竟夫妻一場,你就……就去看他一眼,行嗎?”
“他現在,誰都不想見,就想見你。”
我看著她那張布滿皺紋的臉,那雙渾濁而祈求的眼睛。
我突然覺得很累。
“我不會去。”我說,一字一頓。
“在我最需要他的時候,他在哪里?”
“在我被全世界嘲笑的時候,他在哪里?”
“現在,他落魄了,想起我了?”
“憑什么?”
前婆婆的嘴唇哆嗦著,說不出話來。
“你走吧。”我說,“我這里,不歡迎你。”
她最終還是走了。
佝僂著背,像一片被秋風吹落的枯葉。
阿哲不知什么時候,站到了我身后。
他把手,輕輕地搭在我的肩膀上。
“沒事吧?”
我搖搖頭,眼淚卻不聽話地掉了下來。
我以為我已經足夠堅強。
我以為我已經刀槍不入。
原來,我還是會痛。
阿- 哲沒有說話,只是把紙巾遞給我。
那天晚上,他沒有走。
他陪著我,坐在空無一人的咖啡館里,聽海浪的聲音。
“想哭就哭吧。”他說。
我終于忍不住,趴在桌子上,嚎啕大哭。
我哭我那逝去的青春,哭我那喂了狗的真心,哭我那可笑的、一文不值的婚姻。
阿哲就那樣靜靜地陪著我。
等我哭夠了,他才開口。
“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他說,他曾經也有一個深愛的女孩。
他們是青梅竹馬,從穿開襠褲的時候就在一起。
所有人都以為,他們會結婚,生子,白頭偕老。
可是,女孩大學畢業后,留在了大城市。
而他,放不下家鄉的海,留了下來。
距離,成了他們之間,無法逾越的鴻溝。
女孩最終還是嫁給了別人。
一個能給她更好生活的男人。
“我當時,也以為我活不下去了。”阿哲說,他的眼睛看著窗外的海,悠遠而深邃。
“我把自己關在房間里,一個月沒有出門。”
“后來,是這片海,救了我。”
“我每天都來海邊,看著日出日落,潮起潮落。我突然就明白了。”
“這世界上,沒有什么,是永恒不變的。”
“愛情會變,人心會變,唯一不變的,是這片海,是這天地。”
“我們都太渺小了。”
我看著他,看著他那雙被海風和陽光雕刻過的臉龐。
我突然覺得,我和他,是同一種人。
都被愛情,傷得體無完膚。
然后,又靠著自己的力量,一點一點地,從廢墟里,爬了出來。
“謝謝你。”我說。
“不客氣。”他笑了,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為了表示感謝,明天是不是可以免單?”
我被他逗笑了。
心里的陰霾,似乎也散去了一些。
從那以后,我們成了朋友。
他會帶我去看最美的日出,會教我如何用相機,記錄下生活的美好。
我也會在他拍照晚歸的時候,為他留一盞燈,煮一碗熱騰騰的面。
我們誰也沒有提“愛”這個字。
我們都怕了。
怕再次受到傷害。
我們就像兩只受傷的刺猬,小心翼翼地靠近,又不敢靠得太近。
生怕,對方身上的刺,會扎傷自己。
也怕,自己身上的刺,會扎傷對方。
日子就這么不咸不淡地過著。
直到有一天,阿哲接到了一個電話。
是他前女友打來的。
她說,她離婚了。
她說,她想回來。
回到這個有海的小城,回到他的身邊。
阿哲掛了電話,沉默了很久。
他問我:“你說,我該怎么辦?”
我看著他,他的眼睛里,充滿了迷茫和掙扎。
我知道,他還沒放下。
那段青梅竹馬的感情,早已刻進了他的骨血里。
“去見她吧。”我說。
“去問問你的心,你到底,還愛不愛她。”
“如果你還愛她,就跟她走。”
“如果你不愛了,就告訴她,別再回頭。”
我的心,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緊緊地揪著。
我害怕。
我害怕他會走。
害怕我的世界,會重新回到一片黑暗。
可是,我不能那么自私。
我不能,把他捆綁在我身邊。
他有權利,去選擇自己的幸福。
阿哲走了。
去了那個女孩所在的城市。
他走后,咖啡館,又只剩下我一個人。
我每天,還是照常開店,關店。
只是,那個靠窗的位置,再也沒有人坐了。
我開始失眠。
整夜整夜地,睜著眼睛,看著天花板。
我想起了許志恒。
我想,我是不是,也應該去見他一面。
不是為了原諒,也不是為了復合。
只是為了,給我那段不堪的過往,畫上一個真正的句號。
我買了回程的機票。
回到了那個,我曾經生活了五年的城市。
我找到了許志恒住的醫院。
他躺在病床上,一條腿打著石膏,高高地吊著。
他瘦了很多,也憔悴了很多。
看到我,他渾身一震,眼睛里,迸發出一種復雜的光。
有驚喜,有愧疚,有不安。
“你……你怎么來了?”
“我來看看你。”我說。
我把帶來的果籃,放在床頭。
我們相對無言。
空氣里,彌漫著尷尬和疏離。
還是他先開了口。
“你……過得好嗎?”
“挺好的。”我說。
“那就好。”他低下頭,聲音里,充滿了苦澀。
“小雅,對不起。”他又說了一遍。
“我知道,我現在說什么都晚了。”
“我只是……我只是想告訴你,我后悔了。”
“我真的后悔了。”
“如果時間可以倒流,我一定不會……”
“沒有如果。”我打斷他。
“許志恒,我們都該向前看。”
“我今天來,不是來聽你懺悔的。”
“我只是想告訴你,我不恨你了。”
他猛地抬起頭,難以置信地看著我。
“真的?”
“真的。”我點點頭。
“恨一個人,太累了。”
“我不想,再背著這份沉重的恨意,過一輩子。”
“我放過你了,也放過我自己。”
許志恒的眼圈紅了。
他伸出手,似乎想抓住我。
我后退了一步。
“我們,就這樣吧。”我說。
“以后,各自安好,互不打擾。”
說完,我轉身,走出了病房。
沒有一絲留戀。
走出醫院的那一刻,我感覺,壓在我心上多年的那塊巨石,終于被搬開了。
我從未有過的輕松。
我給阿哲發了條微信。
“我見了我的前夫。”
“然后呢?”他秒回。
“然后,就沒有然后了。”
“恭喜你。”
“同喜。”我說,“你呢?見到她了嗎?”
那邊沉默了很久。
久到我以為,他不會再回了。
他發來一張照片。
是他和一個女孩的合影。
女孩笑得很甜,依偎在他的懷里。
是他的前女友。
照片下面,還有一行字。
“祝我幸福吧。”
我的心,像被針扎了一下。
密密麻麻的疼。
我回了一個字。
“好。”
然后,我關掉了手機。
我一個人,在陌生的城市街頭,漫無目的地走著。
夜幕降臨,華燈初上。
這個城市,那么大,那么繁華。
卻沒有一盞燈,是為我而亮的。
我終究,還是一個人。
我不知道我走了多久。
直到,我的手機,瘋狂地響了起來。
我拿出來一看,是阿哲。
我不想接。
我怕,我會忍不住哭出來。
可是,電話,一遍又一遍地,固執地響著。
我最終還是按了接聽鍵。
“喂?”我的聲音,沙啞得不像我自己的。
“你在哪?”電話那頭,是阿哲焦急的聲音。
“我……我不知道。”
“你別動,站在原地,我來找你。”
我還沒來得及問他怎么會在這里。
電話就掛了。
我站在原地,像個迷路的孩子。
大概過了二十分鐘。
一輛出租車,在我面前停下。
車門打開,阿哲從車上沖了下來。
他一把,將我緊緊地抱在懷里。
“對不起,對不起,讓你擔心了。”
我被他抱得喘不過氣來。
我聞到他身上,有熟悉的、淡淡的煙草味。
還有,海風的味道。
“你……你怎么會在這里?”我問。
“我來找你。”他說。
“那她呢?”
“我跟她說清楚了。”阿哲放開我,看著我的眼睛,認真地說。
“我說,我已經不愛她了。”
“我說,我已經有喜歡的人了。”
我的心,狂跳起來。
“你……你喜歡的人,是……”
“是你,傻瓜。”
他揉了揉我的頭發,滿眼寵溺。
“那張照片,是P的。”
“我就是想,刺激刺激你。”
“看看你,會不會為我吃醋。”
“你這個混蛋!”我一拳打在他的胸口。
眼淚,卻不爭氣地流了下來。
“你嚇死我了,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我知道,我錯了。”
他再次將我擁入懷中,下巴抵著我的頭頂。
“我錯了,以后再也不敢了。”
“我愛你,小雅。”
“從我第一眼見到你,就愛上你了。”
“我愛你,愛你的堅強,愛你的脆弱,愛你的全部。”
我趴在他的懷里,哭得像個孩子。
原來,幸福,真的會再次降臨。
在我們以為,世界一片黑暗的時候。
總會有一個人,提著燈,穿過人海,來到你的身邊。
告訴你,別怕。
有我在。
后來,我和阿哲,回到了那個海邊小城。
我們結婚了。
沒有盛大的婚禮,沒有昂貴的鉆戒。
我們只是,請了幾個最好的朋友,在海邊,辦了一場小小的派對。
我們對著大海,許下了相守一生的諾言。
我的前婆婆,也來了。
她帶來了一個紅包,很厚。
她說,是許志恒讓她帶來的。
他說,祝我幸福。
我收下了。
不是為了錢,而是為了,那份遲來的祝福。
我和阿哲的生活,很平淡,也很幸福。
他還是每天去海邊拍照。
我還是每天守著我的咖啡館。
只是,那個靠窗的位置,永遠,都為他留著。
他會把他拍的最好的照片,掛在店里的墻上。
每一張照片里,都有我。
有我笑的樣子,有我生氣的樣子,有我發呆的樣子。
他說,我是他,永遠的繆斯。
我也會在他生日的時候,親手為他做一個,他最愛吃的提拉米蘇。
提拉米蘇的意大利語,是Tiramisù。
意思是,“帶我走”。
他帶我走了。
帶我走出了那段黑暗的、不堪回首的過去。
帶我走向了,一個充滿陽光和希望的未來。
有時候,我也會想。
如果,當初我沒有去三亞,沒有策劃那場報復。
我會怎么樣?
大概,我還是那個,在婚姻里,委曲求全的黃臉婆。
一邊忍受著丈夫的背叛,一邊欺騙自己,他還會回頭。
然后,在日復一日的失望和絕望中,慢慢枯萎。
我很慶幸。
慶幸我當初的勇敢,和決絕。
雖然,那場報復,像一把雙刃劍,傷了別人,也傷了自己。
但是,它也讓我,徹底地,從那段失敗的婚姻里,解脫了出來。
讓我,有機會,去重新認識自己,去重新開始新的生活。
讓我,有機會,遇到阿哲。
遇到,那個真正懂得珍惜我,愛護我的人。
人生,沒有如果。
每一步,都算數。
那些受過的傷,流過的淚,最終,都會變成,我們身上,最堅硬的鎧甲。
和,最閃亮的勛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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