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這書沒法教了,你家三伢子我是管不了,這哪是學生,這是個‘爺’!”
1902年,湘潭韶山沖的私塾里,老先生鄒春培把書本往桌子上一拍,連連擺手,胡子氣得直哆嗦。
誰也沒想到,這個在當地教了一輩子書、聲望極高的老先生,竟然被一個不滿10歲的娃娃給“逼”得主動請辭了。
鄒老先生臨走前,把孩子的母親文七妹拉到一邊,說了句讓人聽不懂的話。他說:文家嫂子,你家這個三伢子,天分高得嚇人,我這點墨水,怕是早就被他掏空了。這孩子心里裝的東西,比這大清國的版圖還要大,我這個小廟,供不起這尊大佛。
這事兒在十里八鄉傳開后,大伙兒都覺得稀奇。那年頭,能進私塾讀書,那是祖墳冒青煙的好事,誰家孩子不是老老實實聽先生的話?偏偏這孩子是個異類。他嫌先生教得慢,還嫌先生點書點得太啰嗦,甚至直言不諱地說:那些死記硬背的東西,我看一遍就會了,干嘛要天天嚼剩飯?
家里人沒辦法,只能重新物色老師。挑來挑去,找了個厲害角色——毛宇居。
這毛宇居可不是外人,論輩分是這孩子的族兄,論學問那是滿腹經綸,關鍵是脾氣硬,信奉的是“棍棒底下出孝子,嚴師手下出高徒”。毛順生心里盤算著,這下遇到克星了,這只“皮猴子”總該老實了吧。
可誰能想到,這才是好戲的開始。這哪是普通的師生關系,這分明就是一場關于規矩和打破規矩的較量,是一場舊時代的教條與新時代思想火花的激烈碰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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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新官上任三把火,毛宇居一來講課就立下了鐵規矩:坐要正,立要直,背書要一字不差,不準看雜書,不準交頭接耳。
那孩子呢?表面上答應得好好的,心里早就有了自己的主意。他管毛宇居叫“大哥”,死活不肯叫“先生”。這哪是簡單的稱呼問題,這分明是在試探底線,是在用這種方式告訴對方:咱們是平等的,別拿師道尊嚴那一套來壓我。
那時候的私塾,枯燥得像一潭死水。每天就是背那些幾百年前的老古董,什么“趙錢孫李”,什么“天地玄黃”。對于一個渴望了解世界、渴望知道山那邊是什么的少年來說,這種日子簡直就是煎熬。
有一天,毛宇居有事要出去一趟,臨走前黑著臉囑咐全班:所有人老實在屋里讀書,誰也不許出去,回來我要抽查,背不出來的,戒尺伺候!
先生前腳剛邁出門檻,后腳教室里就炸了鍋。那孩子把書本往桌子上一推,沖著幾個玩得好的同學招招手,那意思再明顯不過了:這大好的日頭,讀什么死書,走,搞點好吃的去。
一群半大的小子,跟著他就往后山跑。那是深秋的時候,山上的毛栗子熟得正好,一個個炸開了口,露出了里面褐色的果實。這幫孩子玩瘋了,在林子里鉆來鉆去,口袋里裝得滿滿當當,嘴里嚼得嘎嘣脆,早就把先生的板子拋到了九霄云外。
那種自由的感覺,對于這群被關在屋子里的孩子來說,簡直比過年還高興。他們在山上大喊大叫,仿佛要把心里的悶氣全喊出來。
等到毛宇居辦完事回來,推開教室門一看,差點沒背過氣去。
好家伙,教室里一股子栗子味,地上全是栗子殼,幾個孩子臉上臟得像花貓,書包鼓得像小山。尤其是那個帶頭的“三伢子”,手里還捧著一把沒吃完的栗子,看見先生來了,不僅沒嚇得哆哆嗦嗦,反而笑嘻嘻地迎上去。
他把栗子往先生面前一遞,那語氣輕松得就像是在茶館里遇上了熟人,說道:“大哥,你也嘗嘗,剛摘的,甜著呢,比那死書本有味道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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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宇居那個氣啊,胡子都抖起來了。他心想這還得了?這簡直是在挑釁師道尊嚴,是在公然造反!他板起臉,把戒尺往講臺上一摔,大聲呵斥道:“誰讓你帶頭搗亂的?書背熟了嗎?就知道吃!”
結果那孩子怎么說?
他也不慌,把手縮回來,慢條斯理地說道:“那《三字經》《百家姓》早就背爛了,死記硬背有什么用?背多了腦殼痛。要是讀書就是為了背這些,那還不如去放牛。”
這話一出,滿屋子鴉雀無聲。其他的學生嚇得大氣都不敢出,生怕先生的怒火燒到自己身上。
毛宇居氣極反笑,心想你小子口氣不小。他隨手翻開一本《詩經》,指著那一篇生澀拗口的《伐檀》,說道:“你既然覺得簡單,口氣這么大,今天就把這篇背下來。這可是高年級才學的,你要是背不出來,今天這手心我就給你打爛,看你以后還敢不敢狂!”
03
所有的學生都替他捏了一把汗。這《伐檀》可不比那些蒙學讀物,那是正兒八經的經典,生字多,意思深,沒有先生講解,成年人讀起來都費勁。這就好比讓一個小學生去背大學的論文,純粹是刁難人。
只見那孩子不慌不忙,把手里的栗子往桌上一放,清了清嗓子。
接下來的場景,讓毛宇居這輩子都忘不了。
那孩子張口就來,聲音清脆響亮:“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漣漪……”
從頭到尾,一字不差,連停頓的地方都恰到好處,甚至連那股子對剝削者的憤恨語氣都模仿得惟妙惟肖。背完了,他還一臉平靜地看著先生,那眼神仿佛在說:這也沒多難啊,還有更難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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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宇居拿著戒尺的手僵在半空,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這板子終究是沒落下去。他在學生們的歡呼聲中走出了教室,心里卻是翻江倒海。
他突然意識到,鄒春培當年說得沒錯,這孩子,不是凡人。用對付普通孩子的法子對付他,根本沒用。他的腦子就像個無底洞,多少知識填進去都能消化,而且他還有自己的想法,不盲從,不迷信權威。
但這事兒還沒完。這孩子雖然聰明,但有個“壞毛病”——愛看雜書。
那時候的私塾,講究的是四書五經,那是圣賢書,是考功名的敲門磚。可這孩子偏偏喜歡看《水滸傳》《三國演義》《隋唐演義》。在他眼里,那些造反的英雄好漢,比滿口之乎者也的老夫子要有意思一萬倍。
這天,毛宇居在上面講《左傳》,講得那是搖頭晃腦,自我陶醉。底下的學生也跟著搖頭晃腦,裝模作樣。
可他走著走著,就發現不對勁。這“三伢子”雖然也在動嘴,可那個眼神,明顯是飄的,根本沒在課本上。那種專注勁兒,帶著光,帶著火,絕不是在背死板的圣賢書。
毛宇居悄悄走過去,猛地一抽。
好嘛,一本厚厚的《水滸全傳》正壓在《左傳》底下。書頁都被翻卷邊了,顯然是看了無數遍。
04
這一回,毛宇居是真的火了。
課堂之上,公然看這種“閑書”,這是把先生的臉面往地上踩,這是離經叛道!他鐵青著臉,指著門外說道:“你給我站出去!既然不喜歡聽我講課,那就別在屋里待著!”
那孩子也不辯解,站起來就走,直挺挺地站在天井旁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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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私塾中間的一個小院子,四面高墻圍著,中間一口水池,只有巴掌大的一塊天露在上面。
毛宇居看著他那個倔強的背影,心里想著必須得治治這股傲氣。打手心既然他不怕,背書也難不倒他,那就罰點別的,罰點有難度的,殺殺他的威風。
他走過去,指著那一方小小的天井,冷笑著說道:“你既然這么愛看書,肚子里墨水多,那你就作首詩吧。就以這天井為題,贊美一下。作得出來就回來聽課,作不出來,就一直站著,站到天黑!”
一個十一二歲的孩子,懂什么作詩?在毛宇居看來,這不過是個臺階,等孩子服個軟,這事兒就算過去了。
可他萬萬沒想到,這個臺階,成了這孩子展示“獠牙”的舞臺。
那孩子抬頭看了看四四方方的天,又低頭看了看水池里游來游去的小魚,嘴角竟然勾起了一絲笑意。那笑意里,帶著幾分不屑,帶著幾分狂放。
他甚至沒怎么思考,就在院子里踱了兩步,張口念道:
天井四方方,四周是高墻。
清清見卵石,小魚困中央。
只喝井里水,永遠養不長。
這短短二十幾個字一出來,毛宇居整個人都愣住了,手里的書差點掉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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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寫魚嗎?
這分明是在寫人啊!
那“四方方”的天井,不就是這閉塞的韶山沖嗎?那“高墻”,不就是這死板的私塾規矩,不就是這壓抑的世道嗎?而那條“小魚”,不就是他自己嗎?
最后那句“永遠養不長”,像是一聲驚雷,炸在毛宇居的心頭。這孩子是在告訴他,這方小小的天地,困不住他,這里的水太淺,養不出他這條真龍!他要走,他要出去,他要到大江大河里去翻騰,去經歷風雨!
毛宇居看著眼前這個穿著粗布衣服的少年,突然覺得一陣后怕,又是一陣狂喜。他輸了,輸得徹徹底底,但他也贏了,因為他發現了一塊真正的璞玉,一塊還沒經過雕琢就已經光芒萬丈的寶石。
05
從那天起,毛宇居的態度徹底變了。
他不再把這孩子當成一個頑劣的學生來管教,而是當成一個可造之材來引導。他開始把自己珍藏的書借給他看,開始跟他討論書里的道理,甚至有時候還會聽聽這孩子的見解。
日子一天天過去,那孩子讀完了私塾,到了該學手藝養家的年紀。
他的父親毛順生,那是十里八鄉有名的精明人。在父親眼里,兒子再聰明,那也是用來算賬的。他打算把兒子送到湘潭的一家米店去當學徒,將來接他的班,做個富家翁,這輩子也就安穩了,不愁吃穿。
對于一個世代務農的家庭來說,這已經是頂好的人生規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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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那孩子不愿意。他想去湘鄉,去那個聽說有新式學堂的地方,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到底長什么樣。父子倆為了這事兒,僵持不下,家里天天都能聽到爭吵聲。父親覺得兒子是不務正業,心比天高命比紙薄;兒子覺得父親目光短淺,只看得到眼前的三升米。
就在這個節骨眼上,毛宇居站了出來。
這位曾經最嚴厲的老師,特意跑到了毛順生的家里。他沒有擺族兄的架子,也沒有引經據典掉書袋。他就指著那孩子,跟精明的毛順生說了那個關于“天井”和“大魚”的故事。
毛宇居語重心長地說道:“順生啊,你這個兒子,不是咱們這幾畝地能養得住的。他是一條龍,你非要把他困在米店里當條蟲,那是作孽啊!這孩子將來哪怕稍微有點出息,也比咱們這些困在山溝里的人強上一百倍!讓他去吧,外面的世界才是他的舞臺。”
毛順生雖然固執,但他信這個族兄的話。連私塾先生都這么說了,看來這孩子是真有點東西。
就這樣,父親終于松了口。
那天清晨,霧氣還沒散去,那個曾經在私塾里吃栗子、看閑書、作詩言志的少年,挑著簡單的行李,走出了韶山沖。他回頭看了一眼那個四四方方的天井,頭也不回地踏上了前往湘鄉東山學堂的路。
那一刻,小魚終于游出了天井,游向了那波瀾壯闊的大海。而后的歲月,正如那首詩里暗示的那樣,他把整個中國這潭死水,攪得天翻地覆,換了人間。
這孩子那一走,走出的不光是韶山沖,更是走出了一個嶄新的中國。
那些曾經笑話他“口氣大”的人,估計到死都沒想到,當年那個在天井邊上發牢騷的娃娃,后來真的把天給捅了個窟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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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那個曾經想讓他當米店伙計的父親,不知道會不會在某個深夜里慶幸,虧得當年聽了先生一句話,沒把這條龍鎖在米缸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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