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朝鮮回來半個月了,我胖了三斤。每次在火鍋店涮著肥牛,在烤肉店夾著五花肉,那個念頭就像根魚刺卡在喉嚨里——不說出來,這肉吃著都不香。
去朝鮮的火車是從丹東出發的。跨過鴨綠江,也就十分鐘,窗外的世界就變了顏色。不是變黑白了,是變得更……整齊。田里的莊稼一行是一行,路邊的樹一棵挨一棵,連江邊洗衣服的婦女,蹲的間距都差不多。導游小金在車廂頭拍拍手:“各位貴賓,我們即將進入全世界最幸福的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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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壤第一眼,確實氣派。火車站廣場比兩個足球場還大,干凈得找不到一片紙屑。穿灰藍制服的人們走路腰板筆直,胸前都別著小小的領袖像章,在陽光下反著光。孩子們系著紅領巾,臉蛋紅撲撲的,唱著我們聽不懂但旋律激昂的歌。一切都像剛上過油的機器,運轉得嚴絲合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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歡迎宴設在號稱特級酒店的餐廳里。長條桌鋪著雪白桌布,銅碗銅筷擦得锃亮。冷面、打糕、泡菜、明太魚湯……最扎眼的是中間那盤烤肉,油花在鐵板上滋滋作響,香氣直往鼻子里鉆。小金笑著介紹:“這都是我們朝鮮的特產,各位一定要多吃點,感受一下我們人民的熱情!”
同桌的老王,退休前在國營廠干采購,瞇著眼嘗了口肉,小聲嘀咕:“這豬,起碼養了兩年以上,肉柴。”我沒吃出來柴不柴,只覺得咸,咸得發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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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的朝鮮,是在第三天露出縫隙的。
那天參觀完萬壽臺紀念碑,原定去少年宮看演出。大巴路過一條岔路時,我瞥見巷子深處有個小店,門臉灰撲撲的,幾個婦女拎著布袋子在門口排隊。就在那一刻,導游小金的擴音器突然失靈了,刺耳的電流聲里,司機靠邊停車。小金忙著搗鼓設備,我假裝透氣,下了車,朝那條巷子多走了幾步。
店是副食品店,玻璃柜臺落著薄灰。貨架上東西少得可憐:玉米面扎成的捆,深褐色的醬塊,蔫了的白菜堆在墻角。最里頭有個肉案,案板上孤零零地掛著半扇豬——那是我這輩子見過最瘦的豬,肋骨一根根清晰可見,像風干的標本。
賣肉的是個中年漢子,系著油膩的圍裙。他手里那把刀用得仔細極了,不是在切,是在片。一位老太太遞過幾張淺粉色的票證和幾張朝幣,接過巴掌大、薄得透光的一片肉。她沒有放進籃子,而是從懷里掏出早已備好的油紙,三層外三層地包好,揣進衣服最里層。整個過程,沒人說話,只有刀輕刮案板的沙沙聲。
我看得入神,肩膀忽然被輕輕按住。小金不知什么時候站在身后,臉上的笑還掛著,但嘴角有點僵。“這里……空氣不好,”她說,“我們該去少年宮了,孩子們在等我們。”
回大巴的路上,她指著遠處一棟新建的公寓樓:“那是我們給模范科學家分的住房,國家保障每個人基本的營養需求。”她用了“營養需求”這個詞,很準確,很科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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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那以后,我的眼睛學會了拐彎。在光鮮的景點之外,我看到了別的:大同江邊休息的工人,飯盒里是灰黃色的米飯和幾根深色的泡菜;公園長椅上,母親把唯一一個煮雞蛋剝開,蛋白給孩子,自己慢慢抿著那點碎蛋黃;甚至在我們住的涉外飯店樓下,深夜時分,我看見服務員換班后,聚在后門昏暗的燈光下,分享一小罐不知什么醬,就著冷饅頭吃。
在開城,我們吃著名的銅碗宴。十幾個小銅碗叮叮當當擺開,陣勢唬人。但數下來,除了兩碗里有指甲蓋大小的肉丁,其余全是各式泡菜、煮豆芽、涼拌菠菜。米飯管夠。老王又低聲說:“這叫宴?我年輕時下工地,伙食都比這硬實。”窗外就是居民區,中午時分,幾個男人蹲在墻根吃飯。我隔著玻璃看,他們的鋁飯盒里,內容大同小異。
最后一天,安排參觀一所頂尖中學。孩子們為我們表演節目,合唱的聲音震得窗戶嗡嗡響。領唱的女孩眼神清亮,模樣周正。休息時,我走過去,通過翻譯夸她唱得好。她抿嘴一笑,站得筆直。我隨口問:“平時喜歡聽什么歌呀?外國的流行音樂聽過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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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臉上的笑容瞬間凍住了。她迅速看了一眼不遠處正在和校領導交談的小金,又飛快地垂下眼,盯著自己的腳尖,聲音像蚊子哼:“我們……我們有最好聽的革命歌曲。”說完,像受驚的小鹿一樣,微微鞠了一躬,轉身跑回了同學堆里。那不是害羞,那是一種訓練有素的躲避。對外面世界的好奇,在這里,似乎是一種需要被緊緊鎖起來的情緒。
回平壤的車上,小金難得地沒有拿麥克風講解。我靠著車窗,看見田野里,有農民在用最原始的方式揚場。金色的谷粒在陽光下揚起一道弧線,落下,再揚起。一遍,又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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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別宴依然豐盛,甚至有冰鎮啤酒。大家互相敬酒,說著言不由衷的客氣話。我舉起杯,問小金:“平壤的普通市民,周末也會下館子,點一盤剛才那樣的烤肉嗎?”
小金端著酒杯的手頓了頓。兩秒鐘后,她臉上的笑容重新綻放,像從未中斷過:“在重要的節日,比如領袖的誕辰日,國家會向每戶居民提供特別的食品供應,讓人民共享喜悅。”她抿了一口酒,輕輕補了一句,“我們更追求的,是精神上的富足。”
離開那天下著細雨。平壤火車站依然宏偉,大理石地面能照出人影。小金和我們一一握手告別,說著歡迎再來的客套話。她的手很涼。我最后回頭看了一眼,她已轉身,背影挺得筆直,走向那個巨大、干凈、安靜的城市深處。
火車緩緩開動,窗外的景物開始流動。農田,村莊,山丘,偶爾閃過一兩個小小的站臺,站著零星等車的人,影影綽綽,看不真切。老王坐在我對面,泡了一碗從國內帶去的方便面。紅燒牛肉面的味道霸道地彌漫開來。
他吸溜了一口,嘆口氣:“這一趟,看了七天,像看了場大戲。戲臺子真亮堂,戲服真漂亮。”他喝了口湯,咂咂嘴,“就是不知道,后臺吃的是什么伙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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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接話,轉頭看向窗外。雨絲斜斜地打在玻璃上,外面的朝鮮山水,變得模糊而遙遠。我想起副食店里那片薄如蟬翼的肉,想起墻角那些沉默的、專注的、渴望的眼睛。
車廂里,不知誰輕輕哼起了一首流行歌。
我閉上眼,腦海里最后的畫面,是那個中學女孩驚慌垂下眼簾的瞬間,和開城墻根下,就著兩片薄腌肉,細細咀嚼的那張黝黑的臉。
他們此刻,又在吃著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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