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在悼明，誰還記得張居正

? 指南作者：陳十六

最近，明朝借著《紅樓夢》“悼明”的說辭，又重新火了一把。

明朝這個朝代的孰是孰非，現(xiàn)在其實已經(jīng)很難評價了，但明朝到底怎么亡的，轉(zhuǎn)折點大家都很明確——得從張居正說起。

這也讓人很自然想到，真要是想“悼明”，看《紅樓夢》是不過癮的，還不如直接看看前些年的歷史大作《張居正》。

這部于2005年獲茅盾文學獎的作品，在18年后，被改編為電視劇《風禾盡起張居正》。

《風禾盡起張居正》宣傳圖

張居正的功過得失在歷史上一直頗受爭議，而對作者熊召政的文筆，廣大讀者也是褒貶不一，愛者讀完直呼酣暢淋漓，惡者則難以理解為何《張居正》能獲茅獎。

但無論書評如何，電視劇的熱度卻一路飆升。

由胡歌擔任主演，陳道明監(jiān)制，這樣的豪華卡司早已吊足了觀眾胃口，在網(wǎng)友翹首以盼了N久之后，這部劇的播出狀態(tài)終于變?yōu)椤凹磳⑸嫌场薄?/p>

繼《大明王朝1566》之后，古裝正劇已經(jīng)沉寂了近20年，2026年，《風禾盡起張居正》能否迎來新的春天？

一個詩人決定下海

淵源或許早已結(jié)下，熊召政和張居正都是湖北人。

熊召政的祖輩是湖北省黃岡市英山縣的知識分子，祖父的弟弟是黃埔軍校第三期的畢業(yè)生，因著這“革命背景”與文人傳統(tǒng)，激進與文學的因子共同流淌于熊召政的血液里。

1953年，熊召政出生，4歲開始師從外祖父、舅舅，每天背唐詩宋詞，寫毛筆字，成為了他的啟蒙課。

外祖父對他的管教異常嚴厲，用板子打手心是家常便飯，也就是在如此敦促下，他小小年紀就可以出口聯(lián)對。

熊召政的故鄉(xiāng)湖北省英山縣溫泉鎮(zhèn)

從小擅長詩文的熊召政，11歲以語文第一名的成績考上初中。

去報到的時候，學校大廳的兩邊掛了兩條標語，一條是“歡迎你，未來的科學家”，另一條是“歡迎你，未來的文學家”。

熊召政徑直走到了文學家的條幅底下，幾十年后的他回想起當時，不覺恍然，原來命運早已指明了方向。

原本能在讀書上一展抱負的熊召政，卻因為時代原因，在政治洪流中被迫輟學，轉(zhuǎn)而去當兵。

1969年，他從部隊回來后，和全國無數(shù)知識青年一樣，下放農(nóng)村，開啟了五年的農(nóng)民生活。在宣傳隊里，能詩能文的他成了當之無愧的筆桿子。

熊召政

1974年，正值國慶35周年，熊召政花了一晚上，寫了一首《獻給祖國的歌》，第一次嘗試，這首詩就發(fā)表在了省級刊物《長江文藝》上。

來年，熊召政從農(nóng)村被調(diào)入縣文化館。

一次偶然的機會，他遇到了一個身陷冤屈的農(nóng)婦，聽完她的故事，他徹夜未眠，在煤油燈下寫出了《請舉起森林一般的手，制止！》，也就是這首詩，獲得了全國首屆新詩獎，也成為了他的成名作。

兩百多行的詩，卻獲得了二十多萬字的評論。1981年，當時的湖北省委書記陳丕顯讀完詩后，把他調(diào)到了省里，從此熊召政成為了專業(yè)作家。

《長江文藝》期刊（1980版）（部分）

可文壇卻不像熊召政憧憬的那般美好。

正值市場經(jīng)濟如火如荼地在全國鋪開，雖然文壇看似平靜，但文人的筆卻如天線一般接受著時代信號。熊召政身處其中，不斷受到文學以外的誘惑，約稿、聚會、頭銜、眾人對名利場中的種種趨之若鶩。

他感到文學氛圍的消失，更重要的是，他認為自己的激情已經(jīng)蕩然無存。

一個系統(tǒng)自有它的運行邏輯，要玩下去，就必須遵守游戲規(guī)則。但此時的熊召政，已經(jīng)不想玩了。

1992年的一天，熊召政需乘火車出差，奈何車票緊張，他只得請鐵路局的朋友幫忙。朋友很費勁地幫熊召政弄到了一張票，并為難地說，軟臥車廂的票基本都給了個體戶、萬元戶，因為這些人可以用三倍五倍的價格買票。

當時有關(guān)“萬元戶”的報道

熊召政立刻覺得自尊受到了打擊。商人地位迅速崛起，知識分子卻尊嚴掃地。

他抑制不住自己的不服氣：“高智商的人能寫文章，還賺不回幾個臭錢來？”

于是他不顧家人反對，硬要投身于下海的洪流。

熊召政骨子里有種天生的犟，他人生中的重大決定，都是因為這個“犟”，才執(zhí)行得義無反顧。

一個商人決定寫書

有人說熊召政是儒商，但熊召政不同意，他認為自己是商儒。“儒商是文人把學到的知識用來賺錢，我是把經(jīng)商賺到的錢用來實現(xiàn)自己的文學抱負。”

或許從下海之初，熊召政就從沒想過要做個徹底的商人。

在商海的七年里，熊召政做過房地產(chǎn)，做過證券，結(jié)識了大批商界精英，車子越買越貴，房子越換越大，自己也恢復了最初寫詩時才有的朝氣蓬勃。

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

熊召政（左四）、成龍（左五）等政協(xié)文藝委員合影

在商海里的熊召政，冷眼旁觀之前文壇里的朋友，感到文人圈層已經(jīng)和這個日新月異的世界逐漸脫節(jié)。

這幾年，雖然他一個字都沒寫，卻時時刻刻思考著文學的方向。

他花了很多時間研究明史，這幾乎成為了他在生意之外的唯一志趣。

在改革的東風里，他將眼光投向了張居正。

張居正領導的萬歷新政也是一場經(jīng)濟改革，雖然距今已經(jīng)四百多年，但歷史卻總能提出相同的問題，改革的意義在哪里，是螺旋式上升，還是無盡的重復？

同名改編話劇《張居正》劇照

用歷史和文學，去回應現(xiàn)實，這才是他認為文人應該做的。

當決定要為張居正立傳的時候，張居正這個人早已在熊召政心中呼之欲出了。張居正成為了他的老友，他們都是帶有憂患意識的文人，只有文字，能穿越數(shù)百年，讓他們二人惺惺相惜。

1998年1月1日，他正式向朋友們宣布，他要退出商圈，回去寫張居正。朋友們連張居正的名字都沒聽過，都覺得熊召政的決定魯莽又不切實際。

但正如前面所說，熊召政做決定，從來都不需要別人的認可。

當年的清明節(jié)，他獨自回了湖北，去荊州祭拜張居正。

張居正故居

一路打聽才摸索到張居正的墓地，眼前的小墳堆已經(jīng)被泥水淹垮，到處都是垃圾，無人銘記，無人在意。

熊召政痛心之余，更多的是震驚。他在墳前深鞠一躬，發(fā)誓一定要讓人記住“張居正”三個字。

《張居正》，全書109萬余字，從孕育到誕生，花了十年時間。前六年，熊召政實地考察每個事件的發(fā)生地，有的地方甚至去過五次。他收集了大量翔實的基礎資料，為這本書筑起堅固的地基。

之后，熊召政開始閉門寫作。四年時間，他切斷了和外界的交流，將家具擺設都換成明朝的風格，終于寫出了37萬字的第一稿。

編劇熊召政在話劇《張居正》寫的寄語

他滿懷期待拿給朋友看，朋友卻覺得文筆過于像學術(shù)研究，讓人喪失閱讀興趣。熊召政便燒了第一稿，生怕留在手里，他會偷懶不愿重寫。

第二稿完成后，他拿給了從教授到下崗工人在內(nèi)的許多人看，集齊意見后，他又燒掉了第二稿。

回家之后，他將第三稿一氣呵成，放下筆，他伏案大哭：“我和你風雨相隨，整整10年，現(xiàn)在你要離我而去了。”

熊召政《張居正》｜人民文學出版社

《張居正》獲得了包括茅盾文學獎、首屆姚雪垠長篇歷史小說獎等在內(nèi)的多項榮譽。

“張居正”三個字自此被眾多人知曉。

在張居正墓前的諾言，熊召政已經(jīng)實現(xiàn)。

后無來者？

《張居正》最近重新回到大眾視野，還是因為胡歌主演的《風禾盡起張居正》（以下簡稱“《風禾盡起》”）即將播出。

憑借《瑯琊榜》和《繁花》，胡歌已成為國民度第一梯隊的電視劇男明星，再有陳道明監(jiān)制的加成，迅速掀起一大波熱度。

但是，觀眾對這部劇能否高分亮相存在很大爭議。

往前追溯，古裝歷史正劇的上一個巔峰，還是2007年的《大明王朝1566》（以下簡稱“《大明》”）。

《大明王朝1566》海報

說來，熊召政與《大明》的編劇劉和平的經(jīng)歷十分類似。兩人都是1953年出生，都沒上過幾年學，也都有過上山下鄉(xiāng)的經(jīng)歷。

兩人的成名作，是大明王朝里兩段緊挨的歷史，一個是嘉靖三十九年（1560）至四十五年（1566），一個是隆慶六年（1572）至萬歷十年（1582）。

《大明》結(jié)尾，嘉靖皇帝退位：“裕王朱載垕繼位，改元隆慶。”

隆慶皇帝緊接著亮相于《張居正》的開篇：“兩人循聲望去，只見靠近皇極門的御道中間，停著隆慶皇帝的乘輿。”

編劇劉和平

兩人的寫作習慣也很相似，都是“數(shù)年冷板凳，一鳴方驚人”的主兒。

2005年，熊召政寫成《張居正》并獲茅盾文學獎，同年年底，《大明》劇組成立。

2023年，《大明》解說合集在B站上爆火，《大明》再次迎來高熱度討論，同年《風禾盡起》劇組成立。

兩者頗有“你方唱罷我登場”的意味。

但《風禾盡起》若想成為下一個《大明》，絕非易事。古裝歷史正劇不算太少，但受到大眾青睞的卻是寥寥無幾。

古裝歷史劇海報（部分）

從90年代的《三國演義》《雍正王朝》，到21世紀初的《康熙王朝》《孝莊秘史》《漢武大帝》，為數(shù)不多的高品質(zhì)正劇撐起了這片天。

但市場的轉(zhuǎn)折點總是來得猝不及防。

2007年湖南衛(wèi)視播出《大明王朝1566》，收視率一片慘淡，這也成為了歷史正劇黃金時代的尾聲。

眼瞅著風聲不對的湖南衛(wèi)視腳底抹油，開始全面倒向“于正化”。一年多后，楊冪的《宮鎖心玉》悍然登場，時代就這么交替完成了，就像《大明》里“小閣老”的倒臺，連招呼都不能打一聲。

隨著年輕人成為電視劇受眾的重要分支，“一家人看電視”的消費市場被打破。為了迎合受眾口味，《超級女聲》《快樂男聲》等真人秀、綜藝標志著電視市場走向“娛樂化”，嚴肅內(nèi)容市場明顯萎縮。

《超級女聲》真人秀劇照

約20年過去，由于觀眾需求與市場環(huán)境的變化，戲說歷史劇更容易被大眾接納。

如《瑯琊榜》《甄嬛傳》《慶余年》等等，或是落難英雄的完美復仇史，或是大女主的血淚成長史，或是小人物的勵志發(fā)家史，都成為了歷史劇的重要切口。

除了大環(huán)境早已換了天地，創(chuàng)作團隊也面臨著嚴苛考驗。

《風禾盡起》的編劇是常江和李潔，雖然在功力上比起劉和平確實有一定差距，但畢竟拿了茅盾文學獎的《張居正》原作在那里擺著，再加上熊召政的指導，劇本質(zhì)量應該過關(guān)。

熊召政

觀眾最擔心的，還是胡歌的表現(xiàn)。

有人認為，胡歌的面容過于良善，更適合梅長蘇那類“偉光正”的文人形象，難以駕馭張居正這個如此過于復雜的內(nèi)閣首輔形象。

真正的朝堂，絕不是《瑯琊榜》里的理想圖景，而是《大明》里誰都不能獨善其身的系統(tǒng)困境。

歷史已去，回頭看來，能在腐朽混亂的大明推動全國性改革的人，絕不會是只知儒家政治抱負，寧折不彎的清官廉臣。

所有讀過《張居正》的人都知道，其殺伐決斷、偏恣專權(quán)，絕非旁人可比。相反，一以貫之的高風亮節(jié)，在史實的權(quán)謀廝殺里，毫無生存空間。

《萬歷首輔張居正》海報（熊召政任編劇)

《大明》里挑大梁的幾個老戲骨，如陳寶國、黃志忠、王慶祥、倪大紅，他們不帥、不美，有中老年男性的皺紋和疲態(tài)，卻入木三分地刻畫了每一個人物的掙扎與無奈。

這恰恰是《大明》能成功的關(guān)鍵之一。

之前我們曾寫過，72歲的劉和平回頭一看，身后已經(jīng)沒有追趕自己的人影了。如今來看，《風禾盡起》能否成為下一個《大明》，似乎難以給出積極的答案。

但是，電視劇市場為歷史正劇緊閉的大門，或許會因為《風禾盡起》的入局，而有所松動。

內(nèi)容策劃： 翟晨旭 夏夜飛行

排版設計： 蕾蕾 洛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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