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6年3月,北京乍暖還寒。西長安街旁的那間書房里,陳毅伏案疾書,燈火搖曳,他的影子貼在墻上忽長忽短。最后一個“春”字收筆,他把寫滿三十七首毛澤東詩詞的宣紙平整疊好,輕輕合掌,一聲低語:“總算抄完了。”這套手稿被他包了三層油紙,鎖進暗格,外人難得一見。
陳毅為何如此執著?要解釋這份癡迷,還得把時間撥回二十多年前的山城重慶。1945年8月,毛澤東乘機赴渝談判,《沁園春·雪》一經傳誦,蔣氏豢養的文人群起攻訐。陳毅讀罷那些刻薄文字,當晚揮筆寫下百余句詞章,為友也為詩;次日交給報館,山城文壇立刻改口,稱“滄海橫流,方顯兵家妙手”。那是陳毅與毛澤東詩詞緣分真正定型的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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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詩的性情并非偶然。1901年8月26日,他出生在四川樂至一戶中農之家。父親陳昌禮性格嚴厲,卻能吟誦《離騷》,閑時常對著昏黃油燈批注唐詩。小陳毅五歲入私塾,九歲便能背《古文觀止》全篇,鄉里人叫他“陳神童”。川西天多雨,屋外檐滴簌簌作響,他卻常把熱餅蘸了墨汁充饑,只因讀書忘了食。
十七歲那年,陳家賣盡殘余薄田遷往成都,剛立穩腳跟,一場暴雨又沖毀租種田地,祖父氣急成疾,不久撒手。家道中落,讓少年真切體會“世態炎涼”四字。他把苦悶寫成小詩,抄在舊練習簿的空白頁:“暑雨三日,瓦溝成河;一家無米,難渡荒年。”筆跡稚嫩,卻藏鋒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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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8年春,他登上“麥浪號”貨船遠赴法國勤工儉學。到馬賽時雙腿浮腫,是同伴背下舷梯。工廠三班倒,銼刀聲與蒸汽聲混作一片,他仍隨身放一本巴爾扎克的《人間喜劇》。工余夜深,陳毅聽蔡和森提到“湖南有個叫毛澤東的青年,才情不讓蘇軾”,他點點頭,把名字重重寫在煙盒背面。
歐洲經濟蕭條,華法教育會經費驟斷,失業、驅逐接踵而來。1921年9月,巴黎警署強行押送數百名華生至馬賽,再遣返回國。船艙狹窄悶熱,他卻在昏暗油燈下譯完一篇《國際歌》新法文版,口中輕聲哼唱:“英特納雄耐爾,就一定要實現。”漂泊使他決定投身革命,而不僅止于紙上文章。
返川后,眼見家人寄居祠堂、親友冷眼,陳毅寫下春聯自嘲:“年難過,年難過,年年難過年年過。”不久,他北上投筆入京,加入中國共產黨。李大釗曾拍拍他肩膀,說“文章可以救國,槍桿也可救國”,這句話他一直記在心里。1927年南昌起義后,他輾轉井岡山,與毛澤東初次握手。毛澤東單刀直入:“相見恨晚,相慰平生,希遇事相商。”兩人一談竟至深夜,燈芯燒成黑球,仍意猶未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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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后十余年,陳毅在南方堅持游擊,山高林密、糧彈短缺,他仍隨身帶著半舊活頁本,抄錄毛詞并自作和章。1938年冬夜,皖南雪深半尺,他在油布棚下寫下《憶秦娥》致友軍:“風正緊,千山白雪人難進。”同僚笑他雅興未減,他回答:“槍響處,也要留半寸風月。”這句話后來在新四軍口口相傳。
解放戰爭收官,陳毅進京任職,公事纏身卻未丟詩。1960年代初的一個午后,毛澤東把新改《念奴嬌·鳥兒問答》遞給他,請提意見。陳毅略作停頓,道:“主席這闋,意境開闊,但末句若換作‘萬里江天’或更渾成。”毛澤東哈哈一笑:“我就等你挑刺。”隨后在稿紙邊上添了幾個圈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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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0年初,陳毅因腹痛入院,本以為闌尾小恙,術中卻發現癌細胞已侵襲肝臟。醫生如實相告,他沉默片刻,只吩咐人取來自己抄寫的那疊毛詩。病床側燈光柔弱,他摩挲紙角,眼神沉靜。1972年1月6日凌晨,陳毅呼吸漸弱,妻子張茜握著他的手,他用盡全力留下六個字:“一直向前,戰勝敵人。”話音極輕,卻清晰。
訃告傳出,病中的毛澤東堅持前往八寶山。工作人員匆忙為他披上銀灰色大衣,車廂里警衛員替他捋胡須,氣氛凝重。抵達靈堂時,毛澤東對張茜說:“我也來悼念陳毅同志,陳毅同志是個好同志。”說罷,老人步履緩慢,卻筆直走向靈柩,深鞠三躬,淚濕雙頰。銀灰色衣角輕輕晃動,黑紗在燈下分外醒目,現場再無人出聲,只能聽見他有些粗重的呼吸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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