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光明日報)
轉自:光明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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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圖:郭紅松
【中國故事】
說來也怪,玉樹草原上的牦牛對別人都兇,對宋仁德卻很溫柔。每次宋仁德去牧民家里,牦牛都對他“哞哞”叫,像是在打招呼,有的牦牛還主動把身子蹭過來,讓他幫忙撓癢癢。
宋仁德是青海玉樹藏族自治州動物疫病預防控制中心主任,兼任國家肉牛牦牛產業技術體系玉樹綜合試驗站站長。
我們敲開宋仁德辦公室的門時,他剛從一牦牛科研項目驗收現場回來。他招手請我們坐下。剛要寒暄,電話鈴聲響起,原來是牧民向他咨詢給牦牛打疫苗的事。
幾十年來,宋仁德的工作生活一直圍著牦牛轉,其研究成果填補了高原牦牛科研領域的空白,又因他是玉樹僅有的有10年留學經歷的博士,牧民們便打趣地稱呼他“牛博士”。
“你不去,我不去,他也不去,那工作誰來做”
“牛博士”的故事,要從39年前講起。1986年夏,宋仁德即將從青海畜牧獸醫學院(后并入青海大學)畜牧系畢業。因為成績優異,系里打算讓他留校。
“恭喜啊,仁德,你要請客!”消息傳開,同學們紛紛送來羨慕的祝福。
“我想去一線工作。”誰都沒想到,宋仁德主動放棄了留校的機會。
“那就回你老家海北吧。”系領導雖不舍,但也只能放手。
宋仁德很高興,他一直有回家鄉工作的打算。
沒想到又出了狀況。那一年,海北籍畢業生有6個,好幾個都想回老家工作,學校要兼顧其他市州,最多只能分配兩個回海北。
“誰愿意去其他地方?”
幾個同學,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表態。最后,還是宋仁德主動站了出來:“我服從學校的安排!”
看著眼前這個懂事的學生,系領導既感動又欣慰,給了他兩個選擇:去海西或玉樹。宋仁德的選擇又一次驚到眾人——把條件好很多的海西讓給了別的同學,自己選擇去玉樹。
地處青藏高原腹地的玉樹,北接昆侖山,南臨唐古拉山,平均海拔4000多米,高寒缺氧、交通不便、物資匱乏、條件艱苦……很多人對宋仁德的選擇不理解,甚至覺得他是頭腦發熱。
幾十年后,再次談起當年的選擇,宋仁德說自己并非沖動,只是覺得,工作總要有人做,你不去,我不去,他也不去,那工作誰來做?至于別人眼中的“艱苦”,他不以為意:“那么多老百姓都生活在玉樹,我一個小伙子去了難道還活不下去?”
其實,宋仁德有自己的“小九九”。玉樹被稱為“中國牦牛之都”,畜牧業是其支柱產業,而當時,玉樹畜牧業人才極少。他認為,人只有到最需要自己的地方,才能英雄有用武之地。
揣著報到證,宋仁德興沖沖地趕往玉樹。那時,從西寧到玉樹沒通高速路,宋仁德搭乘汽車走了整整4天3夜。路上的情景,他至今記憶猶新。
“經過巴顏喀拉山口時,車上幾個男青年因受不了高反哇哇哭了起來。夜里住在食宿站,沒有電,用蠟燭照明;氣溫很低,要燒牛糞取暖。第一晚,我渾身發癢,無法入睡。同屋的司機師傅,一邊笑我沒經驗,一邊拿來車上的噴燈。扯起被子,靠近噴燈一烤,空氣中立刻響起噼里啪啦的爆裂聲——被子上的虱子被烤死了。”
“那一刻,后悔了嗎?”我們問。
“沒有!”宋仁德笑著說:“那些都是小插曲,算不上什么,只是今天回想起來,挺有意思的。”
“人生沒有白走的路,無論干什么,都應認真踏實”
到玉樹后,宋仁德被分配到玉樹州畜牧獸醫工作站(玉樹州動物疫病預防控制中心前身)。
工作站幾十號人,上過大學的一只手都數得過來,大家把分來的大學生當寶貝。宋仁德更是壯志滿滿,準備大展身手。沒承想單位領導派來的第一個活兒竟是整理陳年檔案。
檔案有幾麻袋,在地下室堆了幾十年。打開袋子,一股霉味直往鼻子里鉆。檔案紙張薄如蟬翼,一不小心,就容易碰碎。所有檔案都要重新謄寫歸類,一式三份。
宋仁德開始忙碌起來,每天謄寫,胳膊累得發酸。參與這個工作的,還有另外兩個新分來的年輕人。沒幾天,其中一個受不了了,找個理由請了長假。
開始整理時,草色青青;整理完畢時,白雪飄飄。雖然那幾個月極其枯燥無味,但通過整理檔案,宋仁德全面了解了單位的工作和歷史。
在宋仁德的職業生涯中,那次整理檔案的經歷,算不上什么大事,但后來他屢屢提起,因為他從中明白一個道理:人生沒有白走的路,每一步都算數,無論干什么,都應認真踏實,確保干一件成一件。
宋仁德的表現,工作站老站長德江一直看在眼里。
1987年6月,作為國家首次農牧業資源調查和農牧業發展區劃工作的一部分,玉樹全州畜牧業資源調查工作啟動。工作剛滿一年的宋仁德,被德江站長點了將,讓其參加玉樹曲麻萊縣的調查工作。
宋仁德和同事,帶著鋪蓋,搭乘一輛“老解放”卡車,跌跌撞撞地進入了高山草場深處。每到一地,卸下行李,搭好帳篷,便開始走訪牧戶。家里養了幾種牲畜、數量多少、什么品種、出欄率如何……3個多月時間,宋仁德和同事,跑遍了曲麻萊縣6個鄉鎮的所有村子,拿到了曲麻萊縣牧業資源的第一手資料。
調查結束,宋仁德又負責數據整理,并執筆撰寫了調查報告初稿。按照過去的經驗,初稿交上去后,總要來回修改幾遍。可站領導看了宋仁德的報告后滿意地直拍大腿:“寫得太好了,就它了!”
“小宋寫報告,初稿即定稿”,一時間在工作站傳為美談。那份報告后來正式出版,至今仍是曲麻萊縣牧業資源和牧業發展區劃最權威的資料。
因為工作出色,1991年,年僅25歲的宋仁德,被提拔為玉樹州畜牧獸醫工作站副站長。
工作充實快樂,生活卻單調乏味。單位的年輕人,晚上最主要的娛樂活動就是打牌。宋仁德不喜歡打牌,每次他都主動提出當“火夫”——幫大家往爐子里添牛糞。高原夜晚冷,需要燒爐子取暖,牛糞燒得快,需要不斷添加。
為打發時間,添牛糞的同時,宋仁德捧起了書本,先是看法律方面的書,后又翻起日語教材自學日語。短短幾年時間,幾本書被翻得起了毛打了卷,宋仁德不僅考取了律師資格證,還通過了日語一級考試(最高級)。
若干年后,宋仁德的人生軌跡因日語而改變時,大家都說他有先見之明,可宋仁德卻擺擺手道:“我哪有什么先見之明,看書考證不過是想給自己找點事做,不愿虛度光陰而已。”
“一定要為牧民找到一條科學養殖牦牛的新路徑”
玉樹的畜牧業以牦牛為主,牦牛數量約占青海牦牛總數的三分之一。
夏秋牧草豐盛,牦牛長得滾溜圓,可一到冬春就掉膘。青黃不接時最難挨,餓得不行的牦牛只能拼命舔草根。
營養不良,加上疫病影響,過去在正常年月,玉樹牦牛年死亡率高達5%。要是春天遇上大雪,牛群更是會遭受滅頂之災。“長三斤瘦兩斤”的養殖方式,拉長了牦牛的出欄時間,一頭牦牛從出生到出欄需要6年之久。
如何破解牦牛“夏壯、秋肥、冬瘦、春死亡”的難題?如何提升牦牛的出欄率?宋仁德一直在思考和探索,試圖為牧民找到一條科學養殖牦牛的新路徑。
一次,他在文獻中看到這樣的記錄:青藏高原土壤中普遍缺硒?。“土壤中缺硒,牧草和吃牧草的牦牛想必也缺硒。”宋仁德大膽推論。他進一步查閱資料后得知,硒能提高繁殖能力,增強免疫力。
“原來問題出在這里!”宋仁德很興奮,提出給牦牛補硒,以提高免疫力、提升出欄率。
他用注射器把硒元素注入牦牛體內。以前牦牛兩年一胎,補硒后一年便懷孕一次。當宋仁德滿懷期待地等待牛犢降生時,不幸發生了——很多母牛懷孕幾個月便流產。
感到沮喪的同時,宋仁德也意識到:牦牛養殖是門大學問,需要花更大力氣研究。
當時,國家正好有一個“公派留學”項目,要求申請人有一定的外語能力。宋仁德自學的日語派上了用場。作為玉樹州唯一符合條件者,他被派往日本學習畜牧養殖技術。
“青藏高原牦牛養殖狀態研究”“青藏高原放牧牦牛硒營養狀態研究”“關于青藏高原東部放牧牦牛可持續生產優化模型的研究”……從碩士到博士,再到博士后,留日10年,宋仁德的所有研究課題都跟牦牛有關。
每年返回玉樹五六次,采樣、做調研、分析數據,宋仁德在牦牛科研的無人區艱難地探索著。
一個牦牛日常行為的研究,需要采集牦牛48小時的行為數據。吃了幾口草,走了幾步路,甩動了幾次尾巴,多久大小便一次……每5分鐘需要觀察記錄1次牦牛的行為數據。加上前期準備時間,那次數據采集,宋仁德整整72小時沒有合眼。困得不行時,就喝功能性飲料,宋仁德一天喝了20多罐。后來,他養成了喝功能性飲料的習慣,也落下了糖尿病的病根。
宋仁德深知,在科學養殖上,玉樹跟發達國家存在很大差距。為盡快縮小差距,他巴不得一天當兩天使,經常加班到凌晨一兩點。有一陣子做樣品數據分析,實驗室的燈通宵亮著。巧的是,當時紀委正在抓浪費問題,差一點因“宋仁德單位夜里不關燈”鬧烏龍。
功夫不負有心人。經過多年探索,宋仁德總結出高原牦牛“放牧+補飼”的科學養殖方式,后來進一步優化成“放牧+補飼精料+舔磚”的養殖模式。
“只要牛博士說行,就準錯不了”
宋仁德提出的科學養殖方法是這樣的:夏秋牧草豐盛,進行放牧;冬春牧草不足,給牦牛補充喂養豆粕、玉米等精料,避免掉膘;平時給牦牛提供含有各種微量元素的磚塊狀飼料,供其舔舐(即“舔磚”),以提高抵抗力。
補飼精料的頻率如何把握,精料、干牧草、青儲飼料如何搭配,舔磚中的微量元素如何根據季節變化、針對不同年齡的牦牛進行調整,宋仁德也都給出了詳細的量化方案。
“靠天養”,6年才能出欄;“科學養”,3年就能出欄。孰優孰劣,一目了然。
然而,牧民們并不買賬!
一個原因是,他們不愿花錢買精料——“草原上那么多草,傻子才會花錢買飼料!”
另一個原因是,他們有自己的信仰——“牦牛6歲才成年,3歲就出欄宰殺,這樣做會遭報應!”
至于每年青黃不接時有牦牛死亡,他們倒覺得正常,有人甚至說:“千百年來,養牦牛哪有不死亡的?”
宋仁德的職稱是推廣研究員,他對該職稱的理解是,一手抓科研攻關,一手抓成果推廣。
為了在牧民中推廣科學的牦牛養殖方法,宋仁德煞費苦心。
他選了一些牧戶作為示范戶,免費為其贈送精料和舔磚,并手把手教他們使用方法。為了監測效果,他在各家的牛群里鉆來鉆去,親自測量牦牛的體尺數據。
剛開始,牦牛像他們的主人一樣排斥宋仁德。一次,一頭公牦牛將他頂得四仰八叉地摔在地上,險些送了性命。還有一次,一頭母牦牛一蹄踏在了他的腳面上,踩折了他的腳背骨。“每次從牧民那里回來,身上都青一塊紫一塊。”宋仁德回憶道。
事實最能教育人。
玉樹稱多縣拉布鄉郭吾村牧民才拉格是宋仁德的示范戶之一。他按照宋仁德教的科學方法,把牦牛養得又肥又壯。有一年雪災,別人家的牦牛死了大半,而才拉格家的牦牛全都安然無恙。
“早聽牛博士的就好了!”牧民們后悔不已。
“牛博士,來我們這指導一下吧!”“牛博士,你說咋養就咋養!”思想轉變過來的牧民,紛紛跟宋仁德請教科學的養殖方法,也愿意花錢買精料了。
除了補飼,打疫苗、驅蟲、配種、接生、牧草養殖,所有跟牦牛有關的事情,牧民們都向他請教。宋仁德越來越忙,每天不是在下鄉,就是在下鄉的路上。
很多事,別人去也能解決,但牧民信任宋仁德,見到他心里才踏實。漸漸地,各縣各鄉出臺新政策、推出新項目,只要跟牧民有關,縣里鄉里都會請宋仁德去站臺,因為在牧民心里,“只要牛博士說行,就準錯不了”。
牧民們轉變態度后,他們的牦牛對宋仁德也不那么兇了。每次去牧民家里,牦牛都會對著宋仁德“哞哞”叫,像是在打招呼,有的牛兒還主動把身子蹭過來,讓他幫忙撓癢癢。
在宋仁德及其團隊的努力下,玉樹創建了10余個高原牦牛高效配套養殖技術示范基地,輻射帶動牧民萬余戶,戶均增收幾萬元,玉樹牦牛養殖初步實現從傳統的“靠天養畜”到投入型高效養殖的歷史性轉變。
“我這輩子就待在玉樹草原,哪也不去了”
“他出去后肯定不回來了!”宋仁德出國前,所有人都這么說。
大家有這種議論很正常,當年玉樹的生活條件、科研條件、工資待遇都比較薄弱。
博士后出站后,日本導師再三挽留,一知名機構不僅給出高薪,還為其修改了單位的休息制度,但宋仁德始終不為所動,他只有一個想法:“回中國!”
“回國可以,但不要再去玉樹了,到大城市工作吧!”宋仁德跟博士畢業的愛人一同回到國內時,他們的女兒8歲、兒子4歲,親友都勸他多為孩子的教育考慮考慮。
此時,好幾所大學拋來橄欖枝,一省城重點大學甚至給他排好了課。玉樹州領導也表了態:“宋仁德如果調走,我們不舍,但不會攔著,他不管調到哪里,都是玉樹的驕傲。”
宋仁德猶豫了。
這時候,聽說“牛博士”回國了,牧民們都很高興。一個宋仁德幫助過的藏族牧民,帶著酥油茶和糌粑,趕了幾百里山路來看他:“您幫我們消除了病疫,養肥了牦牛,您是我們的恩人。我愿折壽換取您的健康長壽,這樣您就能長久地守護我們的草原。”
牧民們的熱情和需要,讓宋仁德實在不忍離開。他對愛人說,孩子還小,等他們大些再走也不遲。
夫婦二人把孩子送到寄宿學校后,各自回到原來的崗位。兩個孩子,只有寒暑假才能跟父母團聚,而且都是在草場。在宋仁德女兒宋維茹的印象中,草場很美,牛羊很閑,父母卻很忙。
2010年4月14日,玉樹發生7.1級地震。宋仁德躲過一劫,愛人卻受了傷。宋仁德的單位更是有十幾人遇難,所有科研設施毀于一旦。
一位領導流著淚勸說宋仁德:“如果你們兩口子這次死了,兩個娃娃可咋辦?你已經奉獻那么多年,足夠了,找個機會調走吧!”
那一夜,宋仁德重新抽起戒了多年的煙,一抽就是兩包。第二天,宋仁德找到那位領導,堅定地說:“我這輩子就待在玉樹草原,哪兒也不去了!”
“那個決定的背后,有感性的因素,也有理性的思考。”15年后,跟我們談起當時的情景,宋仁德這樣說。
“全國人民都在支援玉樹,如果我調走,豈不是當逃兵?”宋仁德說,“我必須挑起玉樹牦牛科研事業重建的擔子,這是一個知識分子的責任。”
高原牦牛科研項目多為基礎研究,沒有七八年很難出成果,宋仁德的“牦牛藏羊的放牧行為對高寒草甸的影響”研究就做了12年。“離開玉樹,做這方面的研究,光采集數據就很麻煩。”宋仁德說,“這片草原上的牧民需要我,搞科研我也離不開這片草原。”
宋仁德老抱怨自己的時間不夠用。震后,他們一家人住在單位后院的帳篷里,一住就是8年。政府不是沒分過房子,但被宋仁德拒絕了。“住那個房子,每天上下班需要20多分鐘,太浪費時間。”宋仁德說,“住帳篷是寒磣了點,但在單位院里,上下班和加班都方便。”
宋仁德還有一年就要退休,他說很多研究怕是做不完了。
“怎么辦?”
“女承父業。”
宋仁德告訴我們,他的女兒即將從國外博士畢業,已瞞著他考入玉樹州動物疫病預防控制中心,并在玉樹成了家。
對于女兒的決定,宋仁德很驚訝,但更多的還是欣慰,因為他知道,“牛博士”的玉樹故事有了后續,而且后面的故事可能更精彩。
(作者:韓業庭、王雯靜、萬瑪加,系報社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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