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內蒙古日報)
轉自:內蒙古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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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犁夫
很多年前,我在一本地理雜志里看到黃河“幾字彎”的航拍圖,淺黃的河水像條綢帶,繞著一片翠綠的平原,旁邊配著一行小字:“天下黃河富河套”。許多年后,我終于踏上這片土地,讓它從紙上的符號,變成心底藏著溫度的記憶——不是生于斯長于斯的血脈羈絆,而是一場遠道而來的遇見,讓我在陌生的風景里,讀懂了另一種人間。
一
車子駛進河套平原時,正趕上4月的春風。風從陰山那邊吹過來,裹著草原沒散盡的寒氣,又沾了黃河的濕潤,撲在臉上不冷不燥,帶著股特別的氣息——有泥土的腥甜,有麥苗的清香,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沙粒感,像是這片土地在輕輕打個招呼。司機老周是土生土長的河套人,見我總往窗外看,笑著說:“這風啊,是河套的魂。春天吹醒莊稼,夏天吹涼地頭,秋天吹熟麥子,就連冬天的風,都帶著股子硬氣,把雪吹得勻勻的,給地蓋被子呢。”
我第一次近距離接觸陰山,是在老周的指引下。那天我們從臨河出發,往烏拉特中旗去,車子越往北,遠處的山影越清晰。不是南方山脈那種濃綠疊翠的模樣,陰山的輪廓很硬朗,像用墨筆在藍天上勾出來的線條,灰黃色的山體上,能看見一道道深淺不一的褶皺,老周說那是“老天爺刻的年輪”。“你再細看”,他指著山的中段,“那一塊顏色深些的,就是狼山,以前山里真有狼呢,現在少了,只剩巖畫里還留著狼的影子。”
后來真去了陰山巖畫區,是跟著當地文旅局的小楊。我們踩著碎石路往上爬,陽光把巖壁曬得發燙,小楊蹲下來,指著一塊布滿鑿痕的石頭說:“你看這幅巖畫,兩個小人手拉手,旁邊還有只鹿,老輩人說,這是先民們在慶祝打獵豐收。”我湊過去看,巖畫的線條很簡單,卻透著股鮮活的勁兒,像是下一秒那鹿就要邁開腿跑,那兩個小人就要唱起歌來。風穿過山谷,嗚嗚地響,小楊說:“當地人都叫這‘巖畫的歌’,說風一吹,先民們的故事就醒了。”
第一次站在黃河邊,是在三盛公水利樞紐。黃河水緩緩流淌,水面上泛著細碎的光,遠處的閘門像一道鋼鐵的門,把河水穩穩托住。岸邊有個戴著草帽的老人,正坐在小馬扎上釣魚,我走過去搭話,老人姓王,年輕時是渠上的護水員,現在退休了,每天都來河邊坐會兒。“你別看黃河現在乖,以前兇著呢。”老人手里的魚竿動了動,“我年輕時見過黃河漲水,渾濁的水裹著草垛子往下沖,岸邊的莊稼地都被淹了。后來修了這水利樞紐,它才算服了軟,乖乖給地里送水。”說著,老人提起魚竿,一條銀閃閃的小魚掛在鉤上,他笑著摘下來,又輕輕放回河里。
二
在河套文化博物院,我見到了一塊巴掌大的漢代磚。磚面上刻著“屯墾”兩個字,字跡已經模糊,邊緣有些殘缺,卻被放在玻璃展柜的最顯眼處。講解員小李說起這塊磚,眼睛亮得像星星:“這磚是在朔方城遺址挖出來的,漢武帝時期,衛青收復了河套,3萬人到這兒屯墾。你想啊,那時候沒有機器,將士們穿著鎧甲,拿著鋤頭,在黃河邊開荒,把荒地變成良田,多不容易。”
我跟著小李去了朔方城遺址,就在磴口縣的一片荒灘上。遠遠望去,只有幾處土黃色的夯土墻立在那里,像被歲月啃剩下的骨頭。走近了才發現,土墻的縫隙里還嵌著碎瓦片,腳底下的沙子里,偶爾能撿到一小塊陶片。“這就是當年朔方郡的治所,”小李指著一處較高的土墻,“那邊是官署的遺址,這邊是商鋪的地基,以前這里可熱鬧了,中原的絲綢、茶葉,草原的馬匹、皮毛,都在這兒交易。你看這地面,是不是比別處平?那是因為當年鋪過地磚,只是年代太久,都碎了。”
后來又去看了蜿蜒的秦長城,在烏拉特前旗的山里。那段長城是用黃土夯筑的,墻體不算高,卻很厚實,順著山勢起伏,像一條黃色的巨龍,一頭扎進遠處的樹林里。守長城的老張,家住附近的村子,守了這長城20年。“我爺爺就守過這長城,那時候還沒這么多游客,他每天背著水壺,沿著長城走,看看有沒有人破壞墻體。”老張蹲下來,用手摸了摸城墻的土坯:“這土坯是用黃河水和的,夯得實,所以能存這么久。你看這上面的坑,有的是雨沖的,有的是以前打仗留下的箭孔。”他指著一個淺坑,“我小時候在這兒撿過一個箭頭,銅的,可惜后來丟了。”
在河套文化博物院,還見到了一本泛黃的《河套文化》雜志,封面是陰山巖畫的拓片,里面的文章都是手寫的稿子,字跡工整。小李指著雜志里的那篇《陰山巖畫初探》說:“此篇的作者是李教授,現在都80多歲了,依然在研究巖畫。”我翻著雜志,紙頁間帶著股舊書的油墨香,忽然覺得,這些文字和那些巖畫、長城一樣,都是河套的記憶,只是一個刻在石頭上,一個寫在紙上,都在悄悄訴說著這片土地的過去。
三
在河套的日子,最難忘的是清晨的街邊小店。第一次吃到燒麥,是在臨河區的一家老字號。店主是對中年夫妻,男的揉面,女的包稍麥,動作麻利得很。“我們家這燒麥,用的是河套的羊肉,肥瘦剛好,再加點蔥姜,包的時候要捏十八個褶,”老板娘一邊包,一邊給我介紹,“你等著,蒸出來皮薄餡大,咬一口能流油。”
不一會兒,一籠燒麥端上來,熱氣騰騰的,皮薄得能看見里面粉紅色的肉餡。我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羊肉的鮮香瞬間在嘴里散開,沒有一點膻味,只覺得滿口都是肉的嫩和蔥的香。老板娘笑著遞過來一碟醋:“蘸點醋,解膩。再喝碗奶茶,咸香的。”我端起奶茶,喝了一口,溫熱的奶茶順著喉嚨下去,渾身都暖了。店里的客人大多是老街坊,進來就喊:“老板娘,來籠稍麥,再來碗奶茶。”老板娘應著,臉上滿是笑意,那場景,像極了自家的廚房,熱鬧又親切。
后來又嘗了河套的燜面,是在五原縣城的李嬸家吃的。李嬸家的院子很大,種著幾棵果樹,廚房里飄著面香。“我們河套的燜面,要用河套的面粉,和得硬點,搟成寬寬的面條,再配上土豆、豆角、五花肉,在鍋里燜著,讓面條吸滿湯汁。”李嬸一邊攪動鍋里的面,一邊說,“你看這土豆,是自家地里種的,一抿就化。”燜面端上來,裝在一個大瓷碗里,面條金黃,土豆軟爛,我挑了一筷子,面條筋道,湯汁濃郁,滿口都是家常的味道。李嬸坐在旁邊,看著我吃,笑著說:“多吃點,我們河套的面養人。”
傍晚在黃河邊的步行街漫步,這里有賣河套蘋果梨的,有賣葵花籽的,還有賣手工剪紙的。一個賣蘋果梨的大爺,手里拿著一個大蘋果梨,熱情地遞給我:“嘗嘗,我們河套的蘋果梨,又甜又脆,水分足。”我咬了一口,果然清甜多汁,大爺說:“這蘋果梨是用黃河水澆的,所以這么甜。”
不遠處的舞臺上,正演著二人臺。演員穿著鮮艷的戲服,唱著《走西口》,臺下的觀眾看得入迷,時不時鼓掌叫好。我站在人群里,看著臺上的演員,聽著熟悉的旋律,忽然覺得,這就是河套的煙火氣——不是什么驚天動地的大事,就是一碗熱面,一個甜梨,一場熱鬧的戲,卻讓人心里暖暖的,像被陽光裹著。
四
離開河套那天,還是老周送我去車站。車子駛過高大的白楊樹,路邊的麥田已經收割完了,只剩下整齊的麥茬,在陽光下泛著淺黃的光。
我望著窗外,忽然想起在陰山巖畫區遇見的放羊老人。那天我們遇見時,他正坐在石頭上抽煙,羊群在遠處的山坡上吃草。他說:“我放了一輩子羊,每天都來這兒,看著山,看著羊,心里就踏實。”那時候我還不懂,現在忽然明白了,河套的美,不是那種驚艷的美,是像黃河水一樣,慢慢流進心里的,是像陰山一樣,穩穩立在記憶里的。
車子到了車站,我下車時,老周遞給我一袋葵花籽:“這是自家種的,你帶著路上吃。記住,下次來,我還帶你去看巖畫,去吃稍麥。”我接過葵花籽,袋子還帶著陽光的溫度,心里忽然酸酸的。
火車開動時,我趴在窗戶上,看著河套的土地一點點往后退,陰山的輪廓越來越遠,黃河的水變成了一條細線。忽然想起小楊說過的話:“河套就像個老朋友,你來了,它就把最好的都給你,你走了,它就等你回來。”
現在,我的書桌抽屜里還放著那袋沒吃完的葵花籽,還有在河套文化博物院買的巖畫拓片。有時候晚上看書,會想起河套的風,想起黃河邊的釣魚老人,想起李嬸家的燜面。我不是河套人,卻永遠會把這片土地放在心里,它不是我的故鄉,卻是我的牽掛,是我見過的,最溫柔的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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