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譯:錢星文 編撰:馮曉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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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約1.1萬字,故分三篇發布。續前篇:江西文史 | 英國艦隊首訪江西紀,1858年(上)
【正文】
11月29日。
今晨,氣溫首次降至零下二度。前方航道須設浮標,風勢既緩,我們遂起錨前行,以三潯(約5.5米)水深駛過沙洲。
昨日大風似將空氣一掃而清,今日天色明麗。我們駛近鄱陽湖入口時,壯麗景色豁然在目。這條連接廣袤湖面與大江的水道,長約三英里(約4.8公里),寬約一英里(約1.6公里)。在這水道的東岸、江湖交匯處,湖口(Hoo-kow),即‘湖口之城’,高踞于一塊名為扎崎(Tsa-chee)的陡峭巖石之上,又稱“鋸齒頭”(Jagged Head)①。
與之相對的,是雄偉的廬山(Lew-shan),或稱“騾山”(Mule Mountain)②,其山巔巍峨屹立,高達五千英尺(約1524米)。湖中一峰孤峙而立,我們在遠處依稀辨認出那是大孤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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鄱陽湖入口(原書配圖)③
這些富于浪漫色彩的景象,所生諸般聯想,使其成為民間詩歌中屢被吟詠的題材。我們的領航員善述地方傳說,他向我們說起大孤山起源的故事:
傳說有一漁夫泊舟小孤山下,不料錨落水后尋而不得,遂求一名道士相助。道士授以符咒,令其貼于額上再潛水去尋。
符咒果然靈驗,有如神助,他不僅尋回遺失的錨,還見到一位清麗的河中仙女,正以錨為床。初見佳影,漁夫不由怔然愣立,待他稍定心神,欲留一物為念,便從這“中華水靈”那纖細纏足上輕輕取下一只小鞋,攜錨浮出水面。仙女忽失鐵床,察覺鞋子遺失,立即追來。
常言道,尾追者耗時難及,然而漁夫卻被迅速追上。情急之際,他忽生一計,因其江舟艏艉一致,調整帆位可迷惑仙女誤判航向。此舉雖無意間成了江上一種新式帆裝的原型,卻未能奏效。那漁夫被追得走投無路,不得不在鄱陽湖口把那只小鞋拋入水中。
小鞋沉處,峙起一孤巖,被稱為“大孤山”,或“鞋孤山”(Sheae-koo-shan),即“鞋山”,自此傳名。
此段航行極其復雜。湖水巨量傾瀉而出,與長江急流相遇,形成無數漩渦與回流,中國人稱之為“潮潮“水(“chow-chow” water)④。更令人畏懼的是,四處皆是淺灘與沙洲。
【譯注與解讀】
①本處出現的Tsa-chee、Jagged Head等名稱,均源于船隊所依賴的中國向導及翻譯的現場發音和釋義。船隊自安徽進入江西后,隨行的中國向導為本地人,中國籍翻譯則來自北京,而外籍翻譯(即威妥瑪)為英國人。各方口音與理解不同,便造成地形、地名記錄存在一定偏差。作者已盡可能依據當時的發音特征與地貌形象進行對應,但仍難免與今日地名存在差異。
②“騾”是作者聽錯,音似廬。
③ 本書配圖不多,在長江江西段有兩幅,分別是小孤山和湖口。這一幅湖口景象的繪制偏差很大,石鐘山(看形勢有可能是上石鐘山)還可分辨,后面的廬山過于夸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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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是船隊隨行畫家兼測量員弗雷德里克·勒布雷頓·貝德韋爾(Frederick Le Breton Bedwell)發表于出版的《倫敦新聞畫報》(The Illustrated London News)中的一幅插圖。日期為1864年11月26日,即本次航行6年后。圖中的石鐘山形象已經很準確了。
顯然,本書的中插圖是當時所繪,6年后的插圖是修飾后的。
④“chow-chow” water,譯者將其翻譯為“潮潮”水。在另一篇較晚的英國人游記中,另一位譯者譯為“三江口”。顯然兩者都不可靠,“chow-chow” water顯然是當地的發音。據有了解湖口風俗的朋友分析,讀音或許是“湫湫”,這是湖口人用來形容在水中用魚簍捕魚時的水面形態,不是漩渦,而是混亂的湍流。這用了形容長江與鄱陽湖水流交匯時的形態的確比較貼切。
【正文】
離昨夜泊地不到十英里,我們的船便牢牢卡在一處惱人的淺灘上。不過,此類滯留并非全然可惜,我們得以乘機登岸考察、探訪鄉野。船擱淺不過十分鐘,我們便隨之上岸,四散而行。有人尋獵物或打探消息,另有些人則尋找牛和家禽。
我們登上北岸,只見地勢平坦無際,一直延伸至遠方若隱若現的丘陵。水牛成群食草,其間多有小童騎坐笨重的水牛上放牧,那景象頗為奇特。
江岸筑有堤壩,以防江水泛濫淹沒后方平地。堤上連著一排不間斷的貧舍,屋頂與墻壁皆以蘆葦搭成。零星散布著幾間石屋,有的是太平軍的哨所,要么是某些膽大商人所建小客棧。
因為懼怕洪水,當地人建造的屋舍結構才如此輕薄易毀。不少屋主在山上另有田地,雨季便遷往避澇。他們堅稱江水有時能上漲一百英尺(約30米)。我們還是寧信所見,據觀察與水位痕跡表明,較現水位高五十英尺(約15米),已屬夏季漲幅時保守估計。
洪流顯然曾狂掃此地,沖毀廣袤的田野與耕地,并堆積上厚厚的沙層。觀其形勢,洪水最終只部分消退,大片廣闊地帶仍淤積成湖洼與沼澤,一路可見兩岸濕地景象。
在旱季,水位大幅下降,原本排泄余水入江的小水道,多已干涸。每逢小雨,本應匯入長江主流的山間急流,反被山腳湖泊所吸納。除非雨勢足夠持久,以至湖泊溢出,江水便得不到任何補給。
與此同時,如此廣闊的水面,其蒸發量必然極大,使得湖水上漲速度相對緩慢。看來,唯一說得通的解釋是:按這般濕潤的氣候,本應更常見漲水,然而江水雖時有小幅上漲,卻并不頻繁。
大概可以認為,這類漲水多出現在鄱陽湖以下河段,而非其上游。由此可推知,鄱陽湖的來水多出自更南地域,不易結冰,比上游支流更易解凍。因此,鄱陽湖出水量的季節波動,遠大于上游支流水量變化。
然而,對這些困苦的農民而言,洪水洶涌固然可畏,太平軍的暴行更令人心驚;不是被洪水沖得流離失所,就是被太平軍燒得無家可歸。幾個月前,那些“害蟲”洗劫此地,將所有村舍都當柴燒盡。一位農夫向我們說起此事時,傷心嘆道:“唉,那真是苦日子啊。”
我們走入一間小磚屋。門外立著招牌,標明此處為腳店,可供旅客歇息。屋子隔成兩小間和一大間,大間地上鋪著草鋪,可擠下八到十人。屋主告訴我們,他有三英畝田地(約18畝),種著些豆類與谷物,并取來給我們看。他每年向官府繳3先令6便士的地租,所得收成則販賣到附近鄉鎮。
腳店旁邊有一所鄉村學塾,只有八個學生。私塾先生告訴我們,他每名學生一年收八串錢,折合約九先令①。但鄉民太窮,連這點學費也負擔不起,只得讓孩子去放牛。
經過另一間村舍時,我們嗅到一股鴉片煙味。一走進,只見兩名男子正抽著煙草,然而,從內間縫隙透出的微光,卻泄露了里頭那人的“暗中營生”。我們往里一看,只見他側臥在床,悠然自得地將鴉片炙過火焰吸入煙管,手法嫻熟至極。
他沉醉在飄飄欲仙的享受中,幾乎懶得瞟我們一眼。盡管我們突然而至,在他看來肯定像一道怪影。倒是他的同伴問我們要賣些什么,顯然見我們對他吸食“此物”如此上心,便以為我們也有貨要兜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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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國人繪制的中國人吸食鴉片場景
【譯注與解讀】
①作者此處特意加入當時的先令換算,便于英國讀者理解鄉民的貧困程度。根據英國國家檔案館的歷史貨幣換算工具,英國19世紀60年代的9先令約相當于一名熟練工人兩天的薪資。
作者在湖口對長江、鄱陽湖的觀察很準確。鄱陽湖典型的吞吐型湖泊,隨季節變化巨大,鄱陽湖是一個季節性變化巨大的吞吐型湖泊,洪水期與枯水期面積、蓄水量差異懸殊。具有“高水是湖,低水似河”“洪水一片,枯水一線”的獨特形態。
【正文】
我們并未見到多少女子。至于那些“賞光”露了面容的,其實完全可以不必給我們這份“款待”。我想,我從未見過如此缺乏吸引力的女性外貌。
就在此處,阿美士德勛爵使團當年離開長江,從鄱陽湖水路南下廣州。對此,隨行秘書埃利斯在日記中留下了這樣的臨別感想:“愛國者尋求同心而不得,君子尋求知己而不得,而溫婉女子更是難以在長江兩岸找到伴侶。”①
就我們此行的經歷而言,這最后一句若改為“溫和可親的男士”,同樣成立。
我們所探訪的這個村莊名叫八里江(Pa-le-kiang),南下的旅客通常在此渡江。傳教士古伯察(Père Huc)②曾一路從武昌陸行至此,渡江前往湖口。
【譯注與解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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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美士德爵士畫像,1821年 來源:英國托萊多藝術博物館
①本句引自其所著《阿美士德使團出使中國日志》(Journal of the Proceedings of the Late Embassy to China,1817)334頁。阿美士德勛爵使團,阿美士德使團(英語:Amherst embassy)是由阿美士德勛爵率領、繼馬嘎爾尼使團后英國派往中國的第二個使團。該使團從北京返回時走的傳統路線,即經大運河到達長江,經湖口入鄱陽湖轉贛江,翻越大庾嶺到廣東后抵廣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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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16年英國使團路線圖 繪制:亨利·埃利斯,1917年
② 古伯察傳教士(évariste Régis Huc,1813–1860),法國來華傳教士、旅游作,1846年到江西。在其游記《中華帝國紀行》(A Journey through the Chinese Empire,1817)一書中詳細描述其從湖北陸行至鄱陽湖、南下廣州之旅。
1816年11月14日,阿美士德使團到達湖口,在姑塘港內避風。關于該使團以及古伯察傳教士對江西省的記錄,待以后翻譯整理。
本段中作者對江西女子相貌的評價,的確令人感到沮喪。因為作者在此前的旅行中,對江蘇一帶女性多有贊美,而至江西,卻給出了如此之差評。編者以為,這未必真是江西女子相貌不佳,而更可能與當時連年戰亂的現實有關。彼時百姓大批逃亡,清軍與太平軍往復征戰,奸淫燒殺頻仍,恐怕也難有容貌出眾的女子得以存身,或敢居留此地。
【正文】
從地理角度看,長江在江西這一隅的河段,或許最具地理意味。此時我們已沿長江上溯約四百五十英里(約724公里),而這才遇到第一條真正的支流。除潯陽江(Tsung-yang River)外,地圖上標出的那些支流,在冬季都幾乎干涸成溝。
而在此處,長江終于迎來一個與之匹配的補給來水。鄱陽湖以一股深而有力的潮涌,將整個江西省的水系盡數注入長江。
鄱陽湖四周為群山所環繞,其北部屏障過去想必最為薄弱,積聚的湖水便從這處峽口宣泄而出。
像是為了迎接這股重要的來水,長江在此向南折彎,成為其河道上最顯著的彎道之一。在形成這道彎時,江流被迫沖開馬脊山(Ma-tze-shan)①而出,此山脈為江西省西部邊界的一部分,分隔江西與湖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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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書附圖(紅色中文字為譯者標注)
這些山在武穴(Woo-sueh)橫跨江面,繼而以另一名稱向東北延伸,標示出此方江西省界。在長江北岸與山脈之間,留下一條狹窄地帶,閉處其間。長江僅淺入江西,收盡鄱陽湖余水,即已完成使命,便由先前所述景致奇秀的小孤山峽口,流出江西。
若要更好的理解此地的山脈體系,可設想如下:
沿著長江南邊彎道的那條山脈,與北面一條山脈相連,仿佛合圍成一“環”。兩道山脈相對而立形成屏障,而江水要出入其間只得沖破一口。但須記得,構成此“環”的山嶺并非長江以北唯一的山脈。如前所述,北岸方向常可望見高高的山脈,只是少有臨近江岸。
其實,整個溯江行程一路所見,長江大河谷的總體面貌大致如一,可略述如下:
其寬度變化極大,約在十至五十英里之間(約16–80公里)。 江流始終緊貼南岸山脈,而山腳離江岸極少超過四或五英里(約6–8公里),留出一線狹窄的沖積平原帶。無數湖泊在群山腳下蕩漾開來,或鑲嵌在丘陵之間。至于北岸,平原與湖泊有時一望無際,但視野盡頭大多是遠近不一的山嶺。
【譯注與解讀】
① 據清代《瑞昌縣志》和《讀史方輿紀要》記載:“又縣西北五十里有馬脊山;俱以形似名。”
馬脊山并非現代通行的地名,但在清代及此前的《九江府志》《瑞昌縣志》等地方文獻中多有出現。該名稱所指,為今湖北武穴市對岸、瑞昌碼頭鎮所轄區域內一段平行于長江的山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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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oogle地形圖
應當承認,作為第一次造訪長江中游流域的英國人,作者對長江九江段及鄱陽湖流域水文地理的判斷相當準確。以湖口為界,長江中游以上江段中,江面最為狹窄、地勢最為險要的一段,正位于江西、湖北交界地帶,其范圍大致在瑞昌碼頭、湖北武穴、富池、田家鎮一線,綿延數十公里。其北岸湖北一側,為大別山余脈;南岸江西及湖北一帶,則屬幕阜山系之一端。兩岸山勢夾峙,江流至此驟然收束,而后四下傾瀉,形成古代所謂“九江”“彭蠡澤”區域獨特的地理格局與水文特征。
然而這一段卻又令人奇怪,因為按照日記的順序,作者才到了湖口,還未到湖北、江西交界處,又怎能寫出這段未卜先知的文字?顯然這是后來整理中搞亂了次序。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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