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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人們談論浙江,腦海中浮現的總是杭嘉湖的溫婉水鄉、寧波舟山的咸腥海風,或是浙南麗水的疊翠秀峰。然而,若你沿著錢塘江溯流而上,行至其源頭,會遇見一個顛覆所有想象的“浙江異數”——衢州。它藏于浙西的群山懷抱中,像一位隱逸的江湖客,以其獨特的山水格局與混血文化,靜靜講述著一個“很不浙江”的故事。
人類學家克利福德·格爾茨表明:地方并非僅僅是地理空間,而是人們賦予意義的世界。衢州,就是這樣一處“意義的空間”。它的地理環境、歷史文化、生活節奏、飲食口味、都與典型的江南敘事略有偏離。
那么理解衢州,需要換一種感受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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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著水系與山脈一起向東,人們對浙江的想象便逐漸顯現:海洋、漁火、舟楫、平原……東海之濱的風,杭嘉湖平原的漕運,西湖的水光瀲滟,共同塑造了一個“以水為骨”的江南。
然而衢州,恰與這種江南敘事錯位。它是浙江省唯一不靠海的地級市,仙霞嶺、懷玉山、千里崗三大山脈如同合攏的掌心,將其深深擁入內陸。自杭州向西,隧道不斷延伸,山峰起伏如潮,陽光從云霧縫隙落下,那一刻能清晰感覺到從“江南平野”進入“山地中國”的瞬間斷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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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衢州沒有海風與港口,而是被山脈深深擁入內陸。
“衢”字本意即“四通八達的路”,衢州的城市氣質也正由“路”所塑。衢州位于浙西腹地,正是浙江、江西、安徽、福建四省交界處。古人稱此地為“東南鎖鑰、閩浙咽喉”,不僅指出其地勢之要,更暗示了它在政治、商貿與文化流動中的樞紐角色。
因此,她既有辣味江湖的爽直,也保留儒家式的斯文;既有山嶺的硬朗,又藏著江南的細膩;既開放、雜糅、兼容,又保持著自身的獨立與節奏。這種天然的“混合性”,讓衢州在溫潤的江南版圖中顯得格外有筋骨、有層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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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地圖上看,衢州像一枚被群山按住的紐扣,將四方的古道緊緊系在一起。
然而,“通達”的另一面往往是“阻隔”。山嶺層疊、道路曲折,衢州雖聯通四方,卻又保留著難以輕易穿越的地理阻隔。這種“通而不透”的空間結構,使它成為南方山地文化的特殊節點。
自宋元以來,這里相繼建立了柯山書院、鹿鳴書院、梅嶺書院等數十座書院,朱熹、呂祖謙、陸九淵等大儒曾在此講學。選擇衢州,恰恰因為這里遠離權力中心,為思想提供了難得的“安靜地帶”。衢州的群山創造了一種令人能“坐得住”的環境,可讀書,可獨處,可思考。若從學術史、人文地理學的角度來看,衢州不是江南的邊緣,而是中國理學精神的一處“隱秘腹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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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衢州的山,是江郎山那樣的硬骨。
在地理風貌上,衢州給人印象最深刻的是它的山水。
衢州的山,是江郎山那樣的硬骨。三塊如刀劈的巨石并立,被稱作“江南第一奇山”。它不是溫柔的綠丘,而是直直插入云海的巖柱,那種“天地裂縫般的力量”,在浙江極少看到。徐霞客稱其“摩云插天,勢欲飛動”,在這里,山是被仰視的存在。它讓人謙卑,也讓人沉靜。
這種雄偉險峻的丹霞地貌,更像是在江西、湖南等地常見的景觀。行走于此,感受到的并非江南的溫婉,而是一種“孤峰絕頂登攀處”的險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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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衢江像是一條分界線,分出兩個浙江。
就連浙江的母親河——錢塘江,也在衢州呈現出另一種性格。
它的上游在衢州被喚作「衢江」,水流不似下游那般平緩寧靜,而是于萬山叢中奔騰、切割,帶著未被馴服的野性。從地圖上看,衢江像是一條分界線,分出兩個浙江:一個是下游的、溫柔的、詩意的江南;另一個,是上游的、山地的、內斂的浙江。而衢州,恰恰立于這條界線之上,成為連接與斷裂的交匯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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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爛柯山,天生石梁石碑。
到衢州的第二天,我去了爛柯山。這里的空氣帶著一種“古意”的潮氣,像是時間在山體中沉睡了幾千年。爛柯山之所以為人所知,源于那則流傳千年的“爛柯仙局”。據記載,一位樵夫入山采薪,偶遇二仙對弈,駐足觀之。等棋局終了,斧柯已爛,回首人間,百年光陰已逝。
古人以山為喻,將宇宙、人生與棋局相連,一步錯,百年變;一局盡,萬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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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將江南文化視作一幅清雅的水墨,衢州便是其中一筆濃烈而復雜的異色。它的文化,是一種更為復雜的共生狀態。
南孔之“禮”塑其風骨,賦予它士大夫的端莊與持守;古道之“商”賦其血肉,帶來市井的生機與喧囂;而彌漫于巷陌之間的“江湖”,則鑄就其靈魂深處的不羈與俠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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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宗孔廟與市場、街巷為鄰,既承襲曲阜的規制,又更顯民間溫度。
孔氏南宗的遷徙,是一段幾乎被遺忘的歷史:公元1128年,金兵南侵,宋高宗倉促渡江。在兵荒馬亂之際,孔子第48代嫡長孫孔端友扶攜宗族南遷,于衢州筑家廟,保留了祭孔大典的衣冠禮儀。
孔廟內三大獨特景觀最能說明其精神指向:不刻龍紋的大成殿匾額,象征“南宗避天子之諱”的自覺;“圣跡圖碑廊”記載了孔子足跡在南方傳播的路線;而孔氏宗祠內供奉的族譜房,則完整保存著歷代南宗家族的血緣與倫理秩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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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第48代嫡長孫孔端友扶攜宗族南遷,于衢州筑家廟,保留了祭孔大典的衣冠禮儀。
廟內最讓我駐足良久的,是孔廟的主殿大成殿。這是廟內的最高建筑,一座重檐歇山頂明代建筑,殿閣雄偉、氣勢不凡。殿額“大成殿”三字剛勁有力,殿下的“生民以來”匾額則出自雍正御筆。兒子伯魚與孫子孔伋的像,三世同堂,構成一個跨越千年的禮儀秩序。正上方“萬世師表”四字,筆力遒健,出自康熙皇帝手書,墨跡至今未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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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里,儒家思想已經滲透進了每一處花草樹木。
更讓我驚訝的是一座曲阜沒有的樓閣,“思魯閣”,它亭亭立于側院一隅,樓名取“思念魯土”之意。孔廟后,便是孔氏家族的生活區——孔府。府第連綿,青磚黛瓦,正堂、世恩堂、家祠井井有序。穿過前堂來到后花園“憩園”,江南風格躍然眼前:水池環繞,假山玲瓏,石橋與花窗交錯成畫。
沿著檐下回廊繼續向西,我走進孔子圣跡碑廊。整整七十塊青石碑鑲嵌在白墻之上,刻著《孔子圣跡圖》,描繪他自魯國出行、講學、授徒的每一幕。鏤空的石頭上刻著紅色的“仁”字,讓每一個走進花園的人,放下急躁,回歸恬靜。在這里,儒家思想已經滲透進了每一處花草樹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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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魯閣立于側院一隅,樓名取“思念魯土”之意。
從孔廟走向鹿鳴書院,文脈的余韻延伸進山林。朱熹、呂祖謙、陸九淵皆曾在此講學,他們推崇“讀萬卷書,行萬里路”,而衢州,正是他們“行萬里路”的精神歸處,在天地間探求“理”的原貌。
從書院沿古驛道入城,文脈的余韻仍在縣學街延續。街名源于舊時縣學所在地,書院雖早已遷出,但“書香學塘”的牌匾仍高懸檐下,仿佛一頁未合的古籍,靜靜書寫著這座城市的精神底色。
衢州自古崇文重教,士人之風深植于此地血脈。北宋名臣趙抃,“鐵面御史”便出自于此。他一琴一鶴、清正自守,被后人傳頌為“琴鶴清風”,成為這座城市人格氣質的象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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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江南諸地精致婉約的文風不同,衢州的文氣更顯峻朗與清剛。
然而,文氣之外,衢州還有另一種氣質,一種流動、野性、混雜的江湖氣。作家汪浙成說:“沒有比廿八都更讓人捉摸不透的古鎮了,她像個謎,藏在蠻荒的大山里。”
廿八都古鎮坐落在浙、贛、閩三省交界處,是古時“仙霞古道”的咽喉要塞。它不是典型的江南水鄉,而更像一個流動江湖的集散地,充滿邊地氣息。無數商賈、挑夫、移民曾于此揮汗如雨,將景德鎮的瓷器、福建的茶葉、江浙的絲綢,連同各地的口音與習俗,一并運抵衢州。移民潮帶來百余姓氏與十三種方言的共存,讓這座小鎮成為真正意義上的“方言王國”“百姓古鎮”。金庸曾說:“我許多創作靈感來自衢州。”那個江湖的原型,或許正源于這片山河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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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廿八都古鎮像個謎,藏在蠻荒的大山里。
古鎮入口的石拱橋下并無流水,立著的“江南邊城”四字字跡粗獷,像風吹刀刻。古鎮有兩條游覽線路:潯里街和楓溪街。潯里街是一條古鎮步行街,行走其間,可以看到古道兩側建筑屋檐飛翹、門樓精雕細琢,當年的商號、錢莊、客棧,還有文廟、衙門和亭閣都得以保留,千年古韻流傳至今。
楓溪街則是一幅“小橋流水人家”的靜謐畫卷,珠坡橋、水安橋等古橋順河而列,倒影如畫。古街巷均是以石板、鵝卵石鋪就。小店鋪為木排門,靈活安裝拆卸,大的商號則是以石墻石雕和垂簾的門頭為主,堅固氣派。更難得的是,此地未被全然同質化的商業浪潮淹沒。街邊售賣銅鑼糕、梅干肉餅的,多是本村人操持,掛著“非遺產品”招牌的豆腐坊和面館據說都有近百年和幾十年的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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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游石窟,“世界第九大奇跡”。
離廿八都不遠的龍游石窟,則為衢州的文化結構增添了另一層神秘的維度。這片被稱為“世界第九大奇跡”的地下空間,人工與自然交織,巖壁紋理整齊如刀鑿,水光流轉間,仿佛通往另一個時代。
1992 年,當地村民用水泵抽干“無底塘”水潭時,這個巨大的石窟洞口顯現。關于它的開鑿年代與目的,眾說紛紜。是新石器時代的遠古遺跡,還是春秋戰國時期的秘密工程?所有的猜測都止步于那冰冷而堅硬的巖壁之前。它是一本沒有文字的巨大史書,迫使每一位到訪者調動全部想象力,去與這片土地深不可及的古老過去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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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浙江,飲食哲學向來是“味欲其鮮,境欲其雅”。杭州西湖醋魚、紹興梅干菜扣肉,皆藏著江南飲食的溫婉調和。然而行至衢州,這套溫婉的飲食法被徹底顛覆。
從人類學的角度看,衢州的飲食,是地方文化最具體的社會呈現。地處四省交界,贛菜的咸辣、徽菜的厚重、閩菜的鮮醇在此碰撞交融,慢慢熬出了衢州獨有的“含蓄辣”。初入口時是鮮香的試探,隨即辣意才層層疊涌,后勁里竟還飄著一絲奇異回甘,鮮、香、辣在舌尖婉轉,自成一派風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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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衢州的飲食,是地方文化最具體的社會呈現。
在這塊江南腹地生機盎然的田野間,種著衢州人自己的辣椒——衢椒。多年耕耘與實驗,使這片土地孕育出獨具風味的品種:“衢椒1號”是國內首個白辣椒雜交種,辛辣口感獨特且質地脆嫩;“玉龍椒”以鮮美濃郁而聞名;“衢椒5號”含有的鮮味氨基酸比普通辣椒高出50%,鮮香尤為突出;而“衢椒6號”和“衢椒8號”則以高產和口感上佳著稱。如今,這個“衢椒家族”正日益壯大,也成為衢州飲食的底色和靈魂。
當熱油在鍋中翻騰,一把土生土長的衢椒落入鍋里,瞬間激活了整道菜的靈魂。辣意緩緩滲透,卻從不奪走食材本身的鮮美,讓菜的味道有了更深的層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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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衢州曬秋
到底什么是衢州菜?或許沒有標準答案,但想了解一個地方,就去看當地的人如何吃飯。于是,我決定從市場出發,去嗅一嗅這座城市最真實的氣息。
衢州人一天的生活,從街巷熱辣開始。天蒙蒙亮,松園菜場已人聲鼎沸。鐵板上煎著擱袋餅,面皮薄如棉紙,卷入臘肉丁與辣椒末,油花在鐵板上吱吱作響;旁邊的蒸籠中是雞蛋粿,糯米粉糊與土雞蛋混拌,頂上撒衢椒碎,一口下去,是蛋香與辣意緩緩滲出的滿足;再來看看衢州的包子,疏松的面團被塞得滿滿當當,用手撕開,餡料滿滿,筍干碎的鮮、蘿卜絲的爽、鮮肉碎的潤,先按比例調和出基底鮮香,再拌入龍游小辣椒與本土辣椒面,辣得純粹又霸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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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衢州美食擱袋餅(上)、雞蛋粿(中)、小餛飩(下)
“切切可,一毛錢,一度碗!”熟悉這叫賣聲,必定是老衢州人了。衢州人吃餛飩不是“品”,而是“喝”。在衢州的大街小巷里走一圈,總能找到或大或小的餛飩店。來一碗皮薄湯清的餛飩,榨菜、紫菜、蝦皮、辣椒、油渣浮在碗面上,舀起一勺趁熱“呲溜”入口,滑溜的皮瞬間化開,湯的鮮、油的香、辣的后勁在喉嚨間交纏,暖意瞬間鋪滿胸口。
正如洪愛珠在《老派少女購物路線》里,寫老食、老物件、老市場以及這些老派事物如何讓人愉悅和悵然。衢州市場給我的感覺,也是“老派”的人間朝氣。她寫道:“人與市場,到底要有點血緣親密。”在松園菜場,看人挑菜、切肉、磨豆腐、賣小吃…來來往往的人與空氣中混著蔥姜蒜與辣椒香,熱烈,卻不張揚。那種“熱”,是生活的底火,是時間緩緩燃燒出的溫度,它讓這座江南邊陲的小城,有了不一樣的性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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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工桂花餅是衢州市特色小吃。
衢州美食的C位,非“三頭一掌”莫屬!這刻在衢州人DNA里的美味,承包了一代代人的舌尖記憶——鴨頭、兔頭、魚頭與鴨掌,憑一身熱辣底氣,穩坐衢州美食頭牌寶座。
衢州濕氣濃、冬季陰冷,辣,便成了人們抵御寒意的方式。拎起一只鴨頭吮吸湯汁,再慢慢撕咬肉質,外皮軟糯到入口即化,內里肉纖維吸飽了鹵汁。辣味在后勁中緩緩滲出,不嗆不燥,與食材本身的鮮完美融合。兔頭則是另一番驚艷,區別于成都的干辣風格。鹵汁滲透每一絲肌理,肉質酥爛卻不散,啃起來滿是鹵香與鮮辣,越嚼越有滋味。據說衢州城的小孩,都是吃著這個而養成為吃辣達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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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衢州美食C位,三頭一掌。
要問衢州人最推薦的美食街在哪,十有八九的本地人會告訴你:馬站底。入夜,空氣中彌漫著醬香、椒香與炊煙的溫度。烤餅焦香、發糕松軟、肉圓彈性……這些小吃的名字聽起來尋常,卻是衢州幾百年煙火史的延續。
衢州在宋代曾是浙江的經濟重鎮,商稅收入僅次于杭州。正是那一段“南孔在此,商賈云集”的黃金年代,奠定了這座城市飲食的底色:禮與市共存,文氣與煙火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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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衢,四方通達之地。”
城市的魅力,并不在于“景點”的數量或名氣,也不是外在的繁華,而更像是一種被時間打磨出的氣息,一種生活沉淀后的性格。衢州的美,在山與水的對話中,在文與火的并存里,在那股“隱身的氣質”中顯現。
“衢,四方通達之地。”四方通達,不只是地理上的通,也是一種心的通。它不聲張,卻足夠遼闊。
編輯/cici
文/Beryl
圖/視覺中國、圖蟲
設計/Apri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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