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5年冬,青島棧橋外的海面結著薄冰,一艘新式魚雷快艇正做急速轉彎。甲板上,一個鼻梁被海風吹得通紅的少尉站得筆直。艇靠碼頭,他摘下軍帽,露出依稀能看出鄉土氣息的笑容——這名少尉叫許光。
有人跟在他身后,好奇地追問:“許艇長,你是怎么入的伍?”許光并未立刻回答,只是用手抹去帽檐的鹽霜,低聲回了一句:“那年我十九歲,一口氣跑到山東軍區大院……事情有點戲劇性。”
時間往前推到1929年,湖北麻城縣乘馬崗鄉許家洼。許光原名許大安,出生沒幾個月,父親許世友便隨紅四方面軍轉戰川陜。村口的黃土路一旦失去兵馬的聲響,寂靜得像突然停電的夜。奶奶和姑姑靠討飯將孩子拉扯大,常常一個饅頭分三半,人吃兩口,再掰一小角塞進孩子嘴里。
1932年冬,敵軍掃蕩大別山。姑姑帶著他躲進亂石堆,三晝夜滴水未進。夜里凍得實在熬不住,小孩低聲喊:“姑,我想爸。”姑姑用棉衣角堵住他的嘴,只剩下一串悶哭聲。那年,許光連父親模樣都記不清,只記住一句叮囑:活下去。
抗日硝煙尚未散盡,解放戰爭已然開始。1947年盛夏,麻城街頭貼著一張報紙,上面寫著“山東軍區司令員許世友”。這條消息像從天而降的雷,炸得許母手里的拐杖直哆嗦。老人當夜作了決定:讓孫子去找父親,自己則留在土坯屋守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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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天后,鄉人王樹將護送許光北上。兩個背包,一封家書,一張寫著“許世友”三個字的舊報頭,便是全部的底氣。沿途車票買不到,就搭貨車;沒有車,就步行。走到腳底磨出血泡,也不肯停。王樹將勸他:“慢點兒,腳要緊。”許光咬牙:“怕疼就到不了山東了。”
1948年春,濟南郊外的黃沙被風卷得打眼。軍區大門前,警衛剛抬手攔人,只見那小伙突然沖出去,堵在一輛奶油色轎車前。司機急剎。車門開,許世友披一身塵土下車,剛要發火,就聽見一句土味十足的話:“首長,俺要找爸爸,他們不讓進!”
許世友愣了愣,看向那雙黑亮眼睛,似曾相識。對話不長,卻像刀子剖開多年的堅冰。家書攤在掌心,字跡模糊,情份真切。許世友把少年一把攬進懷里:“大安,是我!”那聲喊,在場的衛士終生難忘。
短暫團聚后,新問題擺在面前——兒子一字不識。許世友當即拍板:先讀書,再當兵。他把許光送進山東軍區文化速成中學,不久又塞進華東軍政大學。課堂上,許光比誰都用勁,生怕辜負那聲“是我”。
1951年朝鮮戰火起,空軍學院招飛。許光也想去,可目力不夠,改報第五航空兵學校地勤專業。之后又轉到大連海軍艦艇學院,最終穿上海魂衫,成為共和國首批本科海軍軍官之一。教官周復生曾說:“這小子學得快,命令下去轉頭就做。”許光只回一句:“想讓爸省心。”
軍旅路正紅火,1959年前后,許世友卻遇到棘手難題。家中老人年邁,爹娘都盼著長孫在身側。一次夜談,許世友長嘆:“大安,家里需要你。”許光沉默良久,敬軍禮答:“聽命!”第二天,他把申請交上,調回家鄉新縣,任人武部參謀。
從藍色海浪回到大別山黃土,落差巨大。可許光很快適應,每周蹬自行車往返二十多公里,為奶奶買米磨面。鄰居打趣:“海軍少尉成了孝子腳夫。”他笑著揮手,不以為意。半年后,奶奶病逝。父親在東海前線抽不開身,他以長子身份操持喪事,借了三百元,立了簡樸墳頭。
1985年10月,許世友病危。臨終前千叮萬囑,骨灰要落大別山。許光代父稟報中央,護骨歸鄉,葬在香山腳。那日天灰,他沒掉淚,只在墓旁站了整整一夜。
父親去世后,有人想把許光調進武漢軍區機關,待遇顯赫。他搖頭:“高干子弟的帽子早扔了,別拾回來。”從此留在小縣城,做人大常委會副主任,更多時間泡在鄉鎮溝渠,替村民爭取水利項目。
家教同樣嚴。1978年,大兒子許道昆想報名參軍,卻差幾個月到齡。許光一句“程序不夠”便否定。孩子下鄉一年后才如愿穿上軍裝。二兒子、女兒也都走正規路,沒要過特殊照顧。女兒許道江后來成為火箭軍后勤部衛生部副部長,一樣自費買票,回家全程從不坐父親公車。
2012年初,體檢時查出肺部陰影。女兒請京城專家會診,許光擺手:“專家該到基層治百姓,不必在我身上浪費。”拖延數月,病情惡化。同年冬,他住進武漢總醫院二科,凡是價格昂貴的檢查一律拒絕。主治醫生直搖頭,他卻堅持“我級別不高,別超標準”。
1月6日清晨,病房窗外還掛著沒拆的元旦橫幅。許光將剩余二十萬元積蓄交給妻子:“捐家鄉助學。”說完合眼,呼吸漸弱。護士掐表宣告時間,07:15。
許光的相冊里,最后一頁停在老宅門前:他扶著銹跡斑斑的自行車,身后是起伏的麻城山嶺。照片無聲,卻把一個軍人的倔強與質樸留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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