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我的父親
?作者 景明軍
冬日清晨,醒來時心中忽然涌起一股寫些什么的沖動。告訴妻子,她輕聲說了句什么,我沒有聽清——大約是些日常的瑣碎絮語罷。這樣微小的瞬間,卻讓我莫名想起父親。
父親與共和國同齡,2000年因肝硬化腹水醫治無效去世,終年52歲。仔細算來,他離開我們已經二十五個年頭了。平日里忙于生計與工作,很少特意去回想;唯有逢年過節,在他的牌位前或是墳前靜立時,那些關于他的點滴記憶,才會緩緩漫上心頭。
父親出身貧寒,兄妹三人,他是長子。爺爺在父親十幾歲時便因肺結核臥床,奶奶則是1942年河南大饑荒時逃荒到陜西,被賣給爺爺做媳婦的。一個外鄉女子,在陌生的鄉俗中難免受氣。作為長子,父親很早就輟了學,回家幫奶奶挑起家庭的重擔。奶奶常說,父親讀書一直很好,可貧窮沒有給他選擇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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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個子不高,一生清瘦。年少時,他就跟著村里大人學做小生意,貼補家用。奶奶回憶,那時父親出門,只帶幾張蕎麥面烙的餅,便是一天的干糧。在那些困苦的歲月里,他就這樣憑著骨子里的堅韌,一步一步走了過來。
成家后,為了徹底改變家庭的境況,父親去了煤礦下井。從輪換工到正式工,他用汗水一點點洗刷著生活的重壓:為叔叔娶親、償還爺爺看病欠下的外債、操辦姑姑的婚事、贍養年邁的奶奶,還要養育我們四個子女……日子在他與母親的勤儉操持下,漸漸有了起色。后來,父親調入澄城卷煙廠,終于不必再下井。我們一家也搬進了新箍的窯洞里,生活似乎正要駛向平順的航道。
然而命運無常。就在日子漸漸明朗時,父親被確診肝硬化腹水。消息如晴天霹靂,霎時將整個家籠罩在陰云之下。那時父親不過中年(四十多歲),上有老母,下有待撫的兒女,這場長達數年的病痛,于他而言,該是怎樣一種身與心的雙重煎熬。
可即便在病中,父親仍以他瘦弱的身軀,支撐著我們兄弟三人相繼完成大學(中專)學業。2000年,三弟即將畢業,我們都在憧憬著苦盡甘來的日子。國慶剛過,我突然接到母親電話,說父親腹痛難忍。當時我正在哈爾濱出差,匆忙趕回,將父親送進渭南市中心醫院。檢查結果是腸粘連,伴有大量腹水與胸腔積液。保守治療不見好轉,住院五十多天,全靠輸液維持。最后,在反復劇痛中,我們決定手術。術后幾天,父親似乎稍有好轉,生命體征平穩。誰也沒想到,未出危險期,他突然開始大量嘔血。醫生檢查后告訴我們:已多器官衰竭,準備后事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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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余小時后,父親靜靜地走了。
父親去世時,八十多歲的奶奶尚在人世。白發人送黑發人,那是怎樣一種人世至痛,我不敢細想。父親下葬那日,村中一位開藥鋪的老先生——鄉人尊稱“秀才”的老者手書挽聯:
高堂尚在年僅五二身先故,雖歸九泉念勤勞;
三子竭誠勤侍祖母遵父訓,奉公守法報親恩。
墨跡沉著,字字如刻。我跪在墳前,仰頭望著那兩行字,仿佛忽然讀懂了父親匆促的一生。上聯寫盡他的“未完成”——上有老母,壽卻止于五十二載,縱入黃泉,生平唯有“勤勞”二字可鑒;下聯則是對我們三兄弟的囑托,亦是父親一生為子、為父、為人的縮影:侍奉祖母,恪守本分,清白做人。
父親生前從未說過什么大道理,可他以病弱之軀支撐家門的樣子,他忍著腹痛仍過問我們學業的神情,都已把“責任”二字寫進了我們的骨血里。那副挽聯,像是替他做完了一場沉默的交代——從此,養育祖母的重擔、持家的風范、為人的準則,都沉甸甸地移交到了我們手上。
紙灰飛揚,沾濕眼眶。那一刻我忽然明白:父親并未真的離開。他化作了祖母床前我們端去的一碗熱粥,化作了我們走在世上時的挺直脊梁,化成了夜半夢回時,心頭那一聲沉沉卻堅定的叮嚀。
從此,每一個奉公守法的日子,每一份勤勉盡責的擔當,都是我們穿越歲月,向他報一聲平安的方式。
父親一生,童年因貧瘠而早熟,少年因苦難而堅韌,中年為家庭奮不顧身。到了快卸下擔子、稍稍歇息的年紀,卻被病痛纏繞。而我們,終究沒來得及讓他看見我們成家立業,沒來得及陪他過上幾年安穩的、兒孫繞膝的日子。
“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如今寫下這些字句時,我唯能向著遠方俯首——父親,愿您在天上一切安好。
謹以此文,紀念我的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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