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三年的冬天,冷得邪乎。茅東縣九寶區的土地凍得硬邦邦的,河面結著厚厚的冰。這片南北不過十里、東西不足二十里的狹長地帶,像被敵人攥在手心里的一根骨頭——南有九里鎮,北有丁莊鋪,東南延陵,西南寶埝,西北白兔,東北麥溪,六個據點像六顆釘子,牢牢釘在這片土地上。上千敵偽軍虎視眈眈,三天一小掃蕩,五天一大清剿,把九寶區壓得喘不過氣來。
區大隊的同志們已經記不清這是第幾次轉移了。縣委書記老周搓著凍僵的手,看著眼前這支不足百人的隊伍——棉衣破得露出棉絮,好些人腳上的草鞋早就磨爛了,用布條胡亂纏著。最要命的是,不管轉移到哪兒,敵人總能像聞著腥味的野狗,不出三天準能撲上來。
“又犧牲了三個同志。”區大隊長老李聲音低沉,眼里布滿血絲,“昨晚上在西王村,要不是哨兵機靈,咱們就被包餃子了。”
老周沒說話,望著遠處九里鎮方向那黑黢黢的炮樓影子。炮樓頂上的膏藥旗在寒風里嘩啦啦響,像招魂的幡。
冰河突圍
臘月初七那晚,是最險的一次。
縣區機關剛在韋甲村安頓下來,鍋里的野菜粥還沒煮熟,村口的狗突然狂吠起來。放哨的小王慌慌張張沖進院子:“不好了,敵人從三面包過來了!”
老周一把抓起桌上的文件塞進灶膛,火星子騰起來,照亮他鐵青的臉。“從北面走,過河!”
北面是九道河,其實是一條河彎彎曲曲拐了九道彎。夏天時河面不寬,蹚水就能過。可這是臘月,河面早凍實了。隊伍摸黑趕到河邊時,所有人都倒吸一口涼氣——河心一段沒完全封凍,水流從冰凌縫里還絲絲地冒著白氣。
后面槍聲越來越近,子彈嗖嗖地打在土坎上。
“下河!”老李第一個脫掉棉褲,光著腿踩進冰水里。刺骨的寒冷像無數根針扎進骨頭縫里,他打了個哆嗦,咬緊牙關往前走。
同志們一個接一個下了水。那水冷得讓人想叫,可誰也沒出聲。女同志小劉瘦弱,走到河心時腿一軟,差點栽倒。旁邊的老趙一把拽住她,兩人互相攙扶著往前挪。河水漫到胸口,棉衣浸了水沉得像鐵,每走一步都要用盡全身力氣。
過了河,上了岸,寒風一吹,濕透的衣服瞬間結冰。老李低頭看自己的腿,皮膚凍成了青紫色,冰碴子在腿毛上閃閃發亮。他試著彎了彎膝蓋,聽見冰裂的咔嚓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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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活動手腳,不能停!”老周的聲音在打顫。
隊伍在寒風里跌跌撞撞走了半夜,終于找到一處廢棄的磚窯。窯洞里,大家擠在一起取暖,牙齒打顫的聲音此起彼伏。小劉的腳凍傷了,腫得像個饅頭,老趙正用雪給她搓——這是土法子,能防止凍瘡惡化。
“這不對勁。”老周突然開口,聲音在窯洞里顯得特別清晰,“咱們這次轉移,只有區委幾個人知道落腳點。敵人怎么摸得這么準?”
窯洞里安靜下來,只有外面風聲呼嘯。
暗處的眼
第二天,老周派了兩組人秘密調查。一組由本地干部老孫帶隊,回韋甲村一帶暗訪;另一組由偵察班長陳大勇帶著,化妝成賣柴的,摸進九里鎮探風聲。
不久,老孫這組便有了發現。
在韋甲村東頭的老槐樹下,他找到了放羊的栓子爺。老人裹著破棉襖,蹲在避風處抽旱煙。見老孫來了,他往四周瞅了瞅,壓低聲音說:“孫同志,有件事我得跟你說說。”
“您說。”
“前些日子,九里鎮那個張翻譯來過村里,收了王二狗當徒弟。”
“收徒弟?”老孫皺起眉頭,“張翻譯收什么徒弟?”
“說是教識字,學東洋話。”栓子爺往地上磕了磕煙鍋,“可怪就怪在,王二狗那小子,原本游手好閑,這些日子突然鬧騰起來了,昨天還在集上買了新棉鞋。他哪兒來的錢?”
老孫心里咯噔一下。
另一邊,陳大勇挑著兩捆柴進了九里鎮。鎮子不大,一條主街,兩旁是些鋪面。最顯眼的是鎮子西頭那座三層炮樓,槍眼黑洞洞地對著四方。炮樓旁邊,居然開著個鴉片館,門簾厚重,透出昏黃的光和一股甜膩的怪味。
陳大勇在街角放下柴擔,蹲著等買主。眼睛卻把四周掃了個遍。他發現,每隔半個時辰,就有人進出鴉片館。有些是鎮上的閑漢,有些面生,像是從鄉下來的。
晌午時,來了個穿黑棉袍的中年人,戴副圓眼鏡,鏡片后的眼睛細小,看人時總瞇著。他身后跟著個粗壯漢子,一臉橫肉,腰間鼓囊囊的,明顯別著家伙。
“張翻譯,胡組長,您二位來了!”鴉片館掌柜點頭哈腰迎出來。
陳大勇心里一動,低下頭,把破氈帽往下拉了拉。
那兩人進了館子。約莫過了一炷香時間,陳大勇看見王二狗從街那頭匆匆走來,左右張望一下,也閃進了鴉片館。
柴賣完時,陳大勇心里有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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磚窯里,兩路人馬的情報對上了。
“張振彪,原本是縣城中學的日語教員,鬼子來了就當了翻譯。胡三炮,本地混混,心狠手辣,現在是特工組長。”老孫把了解到的情況一一匯報,“這兩人以教識字、收徒弟為名,在附近七八個村都發展了眼線。王二狗只是其中一個。”
老李一拳砸在土墻上:“怪不得!咱們走到哪兒,鬼子就跟到哪兒。原來有這么多眼睛盯著!”
“得拔了這兩顆釘子。”老周聲音不高,但每個字都沉甸甸的。
可怎么拔?張翻譯和胡三炮平時待在九里鎮,進出都有偽軍跟著。炮樓就在鴉片館旁邊,槍一響,敵人立馬就能沖出來。
陳大勇說話了:“我觀察了三天,這兩人每天未時前后必去鴉片館抽一口,雷打不動。而且為了說話方便,他們總是在最里面的雅間,不帶衛兵。”
“你的意思是……在鴉片館里動手?”老周看向他。
“對。我帶短槍隊進去,速戰速決。”陳大勇說,“鴉片館里煙霧繚繞,人都迷迷糊糊的,容易得手。關鍵是,槍聲一響,炮樓里的敵人反應過來需要時間。咱們抓了人就撤,等他們追出來,咱們早進山了。”
老周沉默了好一會兒。窯洞里只聽見柴火噼啪作響。
“有幾成把握?”
“七成。”陳大勇實話實說,“得找內應。鴉片館的伙計,或者常去的客人,得有咱們的人提前踩點、接應。”
老孫突然說:“我認識一個人——劉老七,在鴉片館當雜役。他兒子前年被鬼子打死了,心里憋著恨。我去做工作。”
深入虎穴
臘月十五,未時差一刻。
九里鎮街道上冷冷清清,寒風卷著枯葉打著旋。陳大勇帶著三個隊員,扮成煙客,陸續進了鴉片館。他們穿著半舊棉袍,臉色蠟黃——這是用草藥汁特意抹的,像個老煙鬼。
館子里熱氣熏人,一股甜膩的臭味混著汗味。十來張炕上歪歪斜斜躺著人,吞云吐霧,眼神迷離。墻角,劉老七正在收拾煙具,抬頭看見陳大勇,不易察覺地點了下頭。
陳大勇要了個靠里的位置躺下,眼睛瞇著,余光掃向門口。
未時整,門簾一挑,張翻譯和胡三炮進來了。張翻譯還是那身黑棉袍,眼鏡片上蒙著霧氣。胡三炮敞著懷,露出里面的毛衣,腰里別著把盒子炮。
兩人徑直走向最里面的雅間。劉老七端著煙具跟進去,門簾落下。
陳大勇心里數著數。一、二、三……數到一百時,他朝對面炕上的隊員使了個眼色。兩人起身,裝作去茅房,繞到了雅間后面——那是計劃中的撤退路線。
又過了半盞茶時間,雅間里傳出胡三炮粗啞的聲音:“老七,再拿套煙具來!”
機會來了。
陳大勇起身,晃晃悠悠走向雅間。到門口時,他猛地掀開門簾,閃身進去。幾乎同時,另外兩個隊員從兩邊堵住了門。
雅間里,張翻譯正側躺在炕上,對著煙燈燒煙泡。胡三炮靠在墻邊,眼皮耷拉著。見突然闖進人來,胡三炮一個激靈,伸手就往腰間摸。
陳大勇的槍已經頂在他腦門上:“別動。”
張翻譯手里的煙槍“啪嗒”掉在炕席上,煙泡燒糊了,冒出難聞的焦味。他眼鏡后的眼睛瞪得老大:“你們……你們是什么人?”
“要你命的人。”陳大勇聲音冰冷,“胡三炮,把你的槍慢慢拿出來,用兩根手指。”
胡三炮臉色變了變,還是照做了。槍被繳下時,他突然扯著嗓子喊:“來——”
“人”字還沒出口,陳大勇的槍托已經砸在他腮幫上。胡三炮悶哼一聲,吐出兩顆帶血的牙。
“捆上,嘴塞住。”陳大勇命令。
隊員們動作麻利,用早就準備好的麻繩把兩人捆了個結實。張翻譯渾身發抖,尿濕了褲子,腥臊味混在鴉片煙味里,令人作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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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后門。”陳大勇說。
劉老七已經打開了雅間后窗。窗外是條窄巷,拴著兩匹馬——這是事先備好的。隊員們把兩人像麻袋一樣扔上馬背,自己也翻身上馬。
整個過程不到五分鐘。
等炮樓里的偽軍聽到動靜沖出來時,巷子里只剩下馬蹄印和幾片枯葉。
雪夜槍聲
馬隊沒有直接回根據地,而是在山里繞了兩圈,確定沒有尾巴,才轉向西北一處廢棄的山神廟。
廟里,老周和老李已經等著了。松明火把噼啪燃燒,把神像的影子投在墻上,晃動著,像在看這場人間審判。
張翻譯被拖下馬時,已經癱軟如泥。胡三炮倒是硬氣,瞪著眼,嘴里塞著破布,嗚嗚地吼。
老周走到兩人面前,盯著他們看了好一會兒。
“張振彪,胡三炮。”他開口,聲音在山神廟里回蕩,“你們替日本人做事,害死了我們十七個同志。那些同志,有跟你們一樣教過書的,有土生土長的莊稼人,最大的四十二,最小的才十九。”
張翻譯突然哭起來:“我……我是被迫的……我不干,他們就要殺我全家……”
“被迫?”老李一步上前,眼睛通紅,“王莊的王寡婦,兒子才十六,被你們的人指認是‘通匪’,活活用刺刀挑死。她也是被迫的?韋甲村的老趙頭,就因為給咱們隊伍藏過一夜糧食,被你們吊在樹上打了一天一夜,最后吐血死了。他也是被迫的?”
胡三炮突然掙扎起來,額頭青筋暴起。
老周擺擺手,廟里安靜下來。
“還有什么要說的?”他問。
張翻譯哭喊著求饒,語無倫次。胡三炮別過頭,一言不發。
老周轉身,面向廟門外茫茫夜色。雪不知什么時候下了起來,細細的,在風里斜斜地飄。
“執行吧。”
陳大勇和兩個隊員把兩人拖到廟后山坡。雪地上,兩雙腳劃出深深的痕跡。
槍聲在雪夜里顯得格外清脆,兩聲,干脆利落。
余波
張翻譯和胡三炮被鋤掉的消息,像長了翅膀,一夜之間傳遍九寶區。
九里鎮的特工組第二天就撤走了——組長都沒了,剩下的人誰還敢待?炮樓里的日本兵失去了這些地頭蛇當耳目,一下子成了瞎子聾子。他們不敢輕易下鄉,夜里也不敢睡踏實,總覺得黑暗里隨時會飛出子彈。
臘月二十,九里鎮據點撤了。偽軍“清鄉”中隊沒走,但中隊長托人悄悄遞話:愿意給八路軍送情報,只求留條活路。
老周答應了。眼下還吃不掉這股偽軍,不如先穩住,讓它變成咱們的眼線。
春節前,九寶區難得地安穩了半個月。區大隊抓緊時間整訓,鄉親們偷偷送來糧食、棉衣。栓子爺趕著羊路過駐地時,把兩只野兔掛在樹枝上,什么也沒說,哼著山歌走了。
臘月二十八,又下雪了。老周站在山坡上,望著九里鎮方向。那座炮樓還在,但旗子已經換了——現在是偽軍的旗。
“開春后,咱們得把炮樓也拔了。”老李在旁邊說。
老周點點頭,呼出的白氣在寒風里很快消散。他想起那個冰河突圍的夜晚,同志們凍成冰棍的樣子;想起山神廟雪地上的那兩聲槍響;想起這半年犧牲的二十多位同志。
路還長,斗爭還得繼續。但至少,這個冬天最冷的日子,算是熬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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