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泊桑
莫泊桑是19世紀法國批判現實主義文學的杰出代表人物,代表作《項鏈》《我的叔叔于勒》《珠寶》《羊脂球》《漂亮朋友》。莫泊桑和俄國的契訶夫以及美國的歐·亨利一起并稱為“世界三大短篇小說巨匠”。
《騎馬》
《騎馬》通過一次尋常郊游中的意外事件,折射出巴黎小資產階級的虛榮幻象與底層民眾的生存策略。這篇看似諷刺個人虛榮心的作品,實則深入剖析了第三共和國時期法國社會的結構性矛盾,揭示了在專制傳統與資本主義轉型交織的時代,個體如何在階級固化與生存壓力下扭曲變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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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人公埃克托爾·德·格里布蘭是一個典型的巴黎小職員,這一群體在莫泊桑的文學世界中占據著特殊位置。他們處于社會結構的夾層:既非擁有土地的舊貴族,也非掌握資本的工業資產階級,更不是一無所有的無產階級。這種尷尬的社會位置催生了埃克托爾們特有的心理狀態——一種混合著自卑與自傲的身份焦慮。
埃克托爾身上流淌著“落魄貴族的血液”,這一背景決定了他的行為邏輯。在共和制度日益鞏固的十九世紀末期,舊貴族的象征資本——頭銜、禮儀、生活方式——正在迅速貶值,卻又在文化想象中保留了某種殘存的光暈。埃克托爾每晚將孩子放在膝頭“預演騎馬”,不厭其煩地講述“當年在父親家里的種種英勇事跡”,這些行為正是對這種文化光暈的執著追尋。騎馬對他而言,絕非簡單的交通工具或娛樂方式,而是“貴族的標志”,是連接他當下卑微處境與想象中輝煌過去的符號橋梁。
值得深思的是,埃克托爾對騎馬技術的吹噓與實際能力的巨大反差。他剛上馬就“差點兒被摔下來”,內心“十分驚慌”,卻仍要“故意在馬背上大起大落按照英國人騎馬的姿勢小跑著”。這種表演性的騎術展示,揭示了小資產階級生存策略的核心特征:通過對外在符號的操演,彌補內在實質的缺失。在香榭麗舍大街——這條象征著巴黎繁華與社交中心的街道——上騎馬,對埃克托爾而言是一次精心策劃的自我呈現,他渴望借此“顯示貴族素養和英勇品質”,甚至“引起別人的注意,尤其是自己的長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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郊游當天的情節發展充滿了莫泊桑式的諷刺。埃克托爾的家人將他的狼狽誤讀為技術高超,孩子們的尖叫驚嚇了馬匹,馬的狂奔又被誤讀為騎術精湛。這種層層疊加的誤讀,構成了一個關于社會認知的隱喻:在一個注重表象的社會中,真實能力往往被表演技巧所遮蔽,本質被現象所取代。
撞倒老婦人的意外,將故事從對個人虛榮的諷刺轉向對社會結構的批判。這一事件可以解讀為三個層面的碰撞:
首先是階級關系的碰撞。埃克托爾作為小職員,其行為邏輯受到雙重影響:一方面,他試圖模仿貴族的生活方式(騎馬游覽);另一方面,他的經濟資本僅能支撐偶爾的奢侈(一次郊游的特別酬勞)。這種矛盾使他在意外發生后陷入兩難——他既想維持體面(承諾負擔治療費用),又無力承擔長期后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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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次是法律與道德的錯位。醫生診斷老婦人“無甚大礙”“休息幾天就會好”,這與老婦人自稱的“內部非常疼痛”形成鮮明對比。在缺乏完善社會保障體系和公正司法程序的背景下,這種醫學事實與主觀宣稱之間的張力,為后續的訛詐行為提供了空間。
最后是生存策略的對抗。老婦人的行為模式與埃克托爾形成了耐人尋味的對照:如果說埃克托爾是通過模仿上層階級符號來提升社會地位,那么老婦人則是通過利用意外事件來確保生存保障。兩者都是特定社會位置上的理性選擇,卻因階級差異而產生悲劇性沖突。
專制社會中人性的冷漠和社會異化
被撞倒的老婦人在傳統閱讀中常被簡化為“狡猾、刁鉆”的反面形象,然而莫泊桑的深刻之處在于,他并未止于道德譴責,而是揭示了這種行為背后的社會根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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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婦人的“狡猾”本質上是一種底層的生存智慧。在十九世紀的法國,工業化進程雖然創造了巨大財富,卻未能建立普惠的社會保障體系。底層民眾——特別是年老體弱者——面臨著嚴峻的生存危機。當意外發生時,老婦人敏銳地意識到,這是改變命運的機會。她在療養院的表現極具象征意義:“很滿意地在喝油膩的肉湯”“很快活地跟別的病人聊天說地”,仿佛“這是她所應得的休息”。這種態度不應簡單歸結為道德敗壞,而應理解為長期貧困后的理性補償行為。
更深刻的是,老婦人的行為揭示了制度化依賴的形成機制。她很快適應了“不走不動的生活”,因為這種生活相比“經過了五十年的上下樓梯,拍打褥墊,上樓送煤炭,這兒掃掃那兒刷刷”的勞苦歲月,確實是一種改善。莫泊桑在此暗示了一個殘酷的社會真相:當正規的社會上升渠道閉塞時,利用意外事件實現階層跨越或生存保障,就成為底層的理性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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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婦人拒絕康復的姿態——“只要一扶她,她就鬼哭狼嚎”——可以解讀為對醫療權威的反抗,更是對社會保障缺失的無奈回應。在一個沒有養老金、沒有醫療保險、沒有社會救助的時代,保持“病人”身份可能是確保生存的唯一策略。
《騎馬》發表于十九世紀八十年代,這一時期法國社會正處于多重轉型的交匯點。工業化、城市化進程加速,傳統的封建社會結構逐漸瓦解,新的階級關系正在形成。莫泊桑通過這個微型社會戲劇,捕捉了轉型期的幾個關鍵矛盾:
首先是新舊價值觀的沖突。埃克托爾對貴族生活方式的執著,反映了舊制度文化資本的持久影響。盡管政治上貴族特權已被廢除,但貴族的文化符號(如騎馬)仍具有社會區分功能。這種文化滯后使得埃克托爾這樣的小資產階級陷入認同困境:他們經濟上依賴新興的資本主義體系,文化上卻向往舊秩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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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次是法律形式與社會實質的脫節。故事中醫療鑒定無效、法律程序缺失的狀況,揭示了第三共和國早期制度建設的不足。在一個法律體系不完善、執行不力的社會中,弱勢群體難以通過正規渠道維權,不得不訴諸道德勒索等非正規手段。
最重要的是階級固化與流動性缺乏。埃克托爾作為小職員,上升渠道極其有限;老婦人作為底層老年女性,更是處于社會最邊緣。兩者都試圖突破自身階級限制——埃克托爾通過文化表演,老婦人通過意外利用——但最終都付出了沉重代價。這暗示了當時法國社會流動性的缺乏:無論向上攀爬還是向下墜落,都可能帶來災難性后果。
莫泊桑在《騎馬》中描繪了一幅人性異化的圖景,這種異化是社會結構壓力的產物而非個人道德缺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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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克托爾的虛榮心本質上是自我異化的表現。他將自我價值完全寄托于外界的認可,尤其是上級和路人的目光。這種外在導向的價值觀使他喪失了真實的自我感知,以至于無法準確評估自己的騎術能力。他的悲劇不僅在于經濟上的損失,更在于精神上的自我欺騙:他始終活在自己構建的貴族幻象中,即使這個幻象最終導致家庭破產。
老婦人的行為則體現了道德感的工具化。在生存壓力下,道德規范不再是內在的良知指引,而成為可操弄的博弈工具。她的“疼痛表演”是一種精心計算的行為藝術,目的是最大化自身利益。這種道德的工具化,反映了在社會安全網缺失的環境下,道德共識如何被生存理性所侵蝕。
更令人深思的是社會的普遍冷漠與窺視快感。事故發生后,圍觀者的態度從最初的同情迅速轉變為看客心態。當埃克托爾陷入與老婦人的糾纏時,這成為周圍人津津樂道的社會戲劇。莫泊桑揭示了現代都市生活的特征:人們既是彼此生活的觀眾,又對他人苦難保持情感距離。這種冷漠不是天生的冷酷,而是社會分化和生存競爭下的心理防御機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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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騎馬》作為莫泊桑短篇小說的代表作,體現了他批判現實主義的創作特點:通過平凡事件揭示社會本質,通過個體命運反映時代特征。
莫泊桑的深刻之處在于他的道德復雜性。他沒有簡單譴責埃克托爾的虛榮或老婦人的狡詐,而是將兩者置于具體的社會歷史語境中,展示其行為的社會根源。這種非道德化的社會分析,使作品超越了簡單的道德訓誡,達到社會批判的深度。
同時,莫泊桑展現了卓越的心理洞察力。他對埃克托爾自我欺騙機制的描繪,對老婦人算計心理的刻畫,都基于對人性與社會互動關系的深刻理解。這種心理真實與社會真實的結合,使得小說人物既是個體心理的典型,又是社會結構的產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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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重要的是,莫泊桑通過這個看似微小的故事,觸及了現代性的核心困境:在一個傳統紐帶斷裂、社會競爭加劇的時代,個體如何維持尊嚴與道德?當社會制度無法保障基本安全時,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會如何扭曲?《騎馬》提出的這些問題,在當代社會依然具有緊迫性。
《騎馬》最終留給我們的,不僅是一幅十九世紀法國社會的風俗畫,更是一種審視自我與社會的批判視角。它告訴我們,在虛榮與狡詐的表象之下,往往隱藏著深刻的社會不公與人性異化。只有直面這些結構性問題,我們才能在個體與社會之間找到更健康的平衡,避免成為另一個埃克托爾或老婦人——在生存的鋼絲上,為了短暫的幻象或微小的保障,付出人格與尊嚴的沉重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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