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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1年4月,我所在的織布廠并入地方國營睢寧棉紡廠,自此更名為地方國營睢寧棉紡織廠。
同年10月,我被調至廠部政工股負責宣傳工作。我注意到,政工股西側第二間辦公室里,總有一位女工按時前來,戴好工作帽便徑直走向車間。她的班次不固定,早班、中班、夜班輪替值守。這讓我滿心疑惑:若她是廠里的領導,為何要常年和一線工人一樣三班倒?若她只是普通工人,又怎會擁有一間獨立的辦公室?
半個月后,我終于按捺不住好奇心,向政工股翟股長打聽。翟股長壓低聲音告訴我:“她叫胡遠麗,是1965年進廠的老書記。1967年5月被靠邊站,已經在車間勞動近四年了。她可是位老革命、老黨員,實實在在的大好人啊……”
因工作之便,我得以頻繁接觸胡書記。一得空,我便去她的辦公室與她攀談,有時還主動跟著她去車間。每當她邁進車間大門,工友們總會熱情地和她打招呼:“胡書記,你來啦!”“胡師傅,今兒來得真早!”還有年輕女工親昵地喊她“胡阿姨好!”胡書記總是滿面笑容,親切地回應:“你好呀,真有緣分,咱們今天又碰面了!”
與胡書記朝夕相處的五年間,她對我的工作和生活關懷備至。這份知遇之恩讓我打心底里敬重她,也讓我萌生了用拙筆追憶她平凡卻偉大一生的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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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書香點亮初心 烽火淬煉信仰
1927年6月,胡遠麗出生于膠東半島文登縣界石鄉張格莊的一個破落地主家庭。
膠東半島曾兩度遭日寇鐵蹄踐踏,飽經炮火蹂躪。第一次是1914年11月至1922年12月,日本以對德作戰為借口,趁機侵占膠東半島;第二次是1937年盧溝橋事變后,全面侵華戰爭爆發,1938年1月9日至2月3日,短短不足一個月,整個膠東半島便落入日寇之手。
在兩次戰火的洗劫下,胡遠麗家道中落,從富庶的地主家庭淪為僅能勉強糊口的普通農戶。父親懷著對日寇的刻骨仇恨,執意將11歲的胡遠麗送往十余里外的鄰鄉國立小學讀書。
五年寒窗苦讀后,父親又想送16歲的胡遠麗參軍抗日。可彼時的她身形瘦弱、個頭矮小,部隊因年齡和體格原因未能錄用。無奈之下,父親托人將她引薦到崐崙縣一所紅色小學任教。兩年的教書生涯里,她被地下黨人、校長孫鶴泉看中,推薦進入崐崙縣短期師范學校進修。一年后,經耿俊彩老師介紹,胡遠麗光榮加入中國共產黨。
1947年5月,師范結業的胡遠麗聽從組織安排,先后在晹里區區公所、葛家區區公所擔任文書。新中國成立后的1950年3月,她調任歷城縣縣委辦公室工作。
1951年9月,胡遠麗追隨愛人南下徐州,開啟了長達13年的徐州工作生涯。她輾轉于賈汪、茅村、七區、礦區、郊區等地,歷任組織科、宣傳科科長,后又擔任銅山縣婦聯主任6年。
從家鄉的7年耕耘,到徐州的13年堅守,20年間,她的工作單位與職務變動多達15次。每一次調整,都是一次成長與進步。無論崗位如何變化,她始終秉持著“服從組織安排、忠于工作職責、錘煉自身本領”的信念,將滿腔熱忱傾注到黨的事業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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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重任在肩勇擔當 躬身實干鑄輝煌
1965年8月,胡遠麗從銅山縣婦聯主任的崗位上,被組織調往睢寧棉紡廠擔任黨支部書記。
睢寧棉紡廠始建于1958年,后因連續三年自然災害被迫停工。1964年底,國民經濟逐漸復蘇,棉紡廠被列入江蘇省1965年復工計劃。省政府明確要求:不僅要讓原有的3600枚紗錠恢復生產,更要在1966年三季度,讓新獲批的14960枚紗錠設備部分投產。這個項目在當時的徐州地區堪稱重點工程,備受徐州行署與睢寧縣兩級領導的高度重視。為強化工廠領導力量,地、縣兩級黨委慎重決定:調派胡遠麗同志擔任黨支部書記。這份任命,既是組織的信任,更是千鈞重任。
彼時的胡遠麗38歲,已有21年地方工作經驗。她年富力強,又深諳婦女工作之道,來到女工占多數的棉紡廠,本應得心應手。
與她一同調任的,還有廠長孔繁丙。孔繁丙是湖南人,13歲時,家鄉遭日寇飛機轟炸,他不幸淪為孤兒,隨后毅然參加紅軍,曾擔任過江蘇省委書記江渭清的警衛員,抗美援朝時期更是一名英勇的人民空軍飛行員。轉業后,他先在上海工作,1958年響應號召支援蘇北,參與過豐縣紡織廠的籌建工作。孔繁丙比胡書記年長幾歲,雖文化程度不高,卻有著豐富的棉紡廠實操經驗。
一文一武,一理一工,兩人配合默契,珠聯璧合。很快,3600枚舊紗錠便順利恢復生產。面對新增14960枚紗錠的投產重任,他們科學規劃、合理分工,將全廠工程技術人員與管理干部整合為三支隊伍,分別負責舊設備的日常生產、廠房的維修改造以及新生產線的設計、采購與安裝工作。
初涉紡織領域的胡遠麗深知,工廠工作與過往的地方行政工作截然不同。以往的工作側重宏觀統籌,而如今身處生產一線,若不熟悉生產流程、不懂工序工藝,何談科學領導?
于是,她定下“統籌全局、深耕生產,先當學生、再當領導”的工作思路。除了主持必要的會議,她將所有時間都投入到車間里。每天頭戴工作帽,從前紡車間到細紗車間,從細紗車間到后紡車間,再折返往復,邊走邊看,與工人師傅們促膝交流,主動幫忙做機臺清潔等輔助工作,潛心學習各工序的擋車操作技巧。
1966年第二季度,新設備陸續運抵廠區。胡遠麗便成了“空中飛人”,在舊設備生產現場與新設備安裝工地之間兩頭奔波、日夜操勞。中午,她和工人們一同在食堂吃大鍋飯;晚上下班后,還留在辦公室整理工作記錄、撰寫學習筆記,規劃次日的工作內容,構思下周下月的生產計劃。
日復一日,月復一月。三個月的朝夕相處,讓胡書記與工人們結下了深厚情誼。大家都把她當作貼心的老大姐,有心里話愿意跟她講,有困難主動向她提。對于她布置的工作任務,工人們更是全力以赴、不折不扣地完成。
在她的統籌部署下,全廠上下形成了“邊生產、邊設計、邊裝修、邊安裝”的高效工作格局,各項工作有條不紊、有計劃、有步驟、有檢查、有落實地全面推進。與此同時,在省紡工廳的悉心指導下,在南京棉毛紡織廠、清江棉紡織廠的鼎力相助下,在徐州地、縣兩級領導的大力支持下,經過全廠近千名職工的日夜奮戰,1966年12月,14960枚新紗錠全面投產,提前完成了省政府下達的任務目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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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出身浮沉遭風雨 堅守初心志不移
1967年5月,隨著那場政治風暴愈演愈烈,睢寧棉紡廠的職工也分裂成兩大派系、十余個群眾組織。有人翻出胡遠麗的家庭出身,將她劃為地主階級后代,當作批判對象。就這樣,她被撤銷職務、靠邊站,一夜之間失去了領導崗位。從那時起,她每天都要到群眾組織的辦公地點報到,接受輪番批判,晚上還要被迫寫檢討材料。
批判大會上,她被人架著胳膊,胸前掛著沉重的牌子,有時還要戴上紙糊的高帽子。除了跟著喊口號時能短暫挺直腰桿,其余時間只能彎腰低頭,強裝認罪的姿態。有一次批判會散場時,一個莽撞的年輕小伙突然朝她踹了一腳,若不是兩旁有人架著,她定然會重重摔倒在地。
1972年6月的一天,胡書記和我聊起這些往事時,眼眶里噙滿淚水,聲音也止不住地顫抖。她說:“斯開啊,說我家是地主,那都是祖上的事了。到了我父親這一輩,早就被日本人炸得家徒四壁。我11歲那年,父親好不容易湊夠學費送我上學,就是盼著我有文化、能參軍,好去打日本鬼子。后來因為年紀小、個頭矮,又是女孩子,沒能如愿穿上軍裝。可我19歲就入了黨,投身革命工作,到現在已經25年了。這些年,每一次職務變動都要經過嚴格的考察政審,我要是有問題,組織怎么會一直信任我、重用我?斯開,你說,我像是反D分子嗎?黨培養了我這么多年,我感恩還來不及,怎么可能做對不起黨的事?那些年,他們那樣誤會我、批判我、想要打倒我,就那一腳,我的腿疼了整整半個月才好啊……”
她頓了頓,又接著說:“有時候我真的想不通,我的愛人也是鄉里的黨委書記,他常常開導我,說那些人本心不壞,只是受了少數人的蒙蔽,才對我產生了誤會。他讓我相信,總有云開霧散、撥亂反正的一天。我也一直堅信,公道自在人心。”
我連忙握住她的手安慰道:“胡書記,您說得對!組織上一定會為您落實政策,澄清事實,革命群眾也終會明白真相的,您就放寬心吧!”
群眾組織對胡遠麗進行了無數次大小會批判,卻始終沒能找出她任何反黨反人民的證據,最后只好放棄批斗,將她下放到車間勞動,美其名曰“改造思想”。
起初,車間安排她擺筒管。這份工作需要長時間彎腰弓背,或是蹲在地上,將后紡車間換下的空紗管整齊擺放到細紗車間的落紗箱里。一個班次下來,她要擺放近萬支紗管,手指被磨得血肉模糊,腰和腿更是疼得直不起來、蹲不下去。
后來,車間負責人實在不忍心,便對她說:“胡書記,您每天按時來車間就行,不一定非要干擺筒管的活兒。您在各個工序間多走走看看,哪里缺人手就搭把手幫幫忙。”從那以后,胡遠麗走遍了紡紗、織布的全流程,將“清、鋼、條、粗、細、筒、搖、捻、成、檢”十道工序的工藝要求摸得一清二楚,熟練掌握了各項操作技能。1970年,工廠添置新設備,新增一臺8號粗紗機,一時找不到合適的擋車工,胡遠麗主動請纓,扛起了這臺機器的操作重任,一干就是兩年多,直到1972年12月。
從1967年6月被靠邊站,到1972年12月恢復職務,胡遠麗在車間勞動改造了整整五年半。這段歲月里,她不僅練就了紡紗織布的過硬本領,更與廣大職工結下了親如手足的深厚情誼。1958年、1966年進廠的老工人,始終恭敬地稱她“胡書記”;1968年至1970年進廠的工人,親切地喊她“胡大姐”;1970年至1972年進廠的年輕后輩,則尊稱她“胡師傅”,還有不少青年工人干脆叫她“胡阿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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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云開霧散再履職 丹心一片映赤誠
那場大革命后期,睢寧棉紡廠雖然在1968年成立了革命委員會,但工廠管理混亂、生產停滯的局面始終沒有得到改善。1970年2月,縣里派來十人整改工作組進駐工廠。為加強黨的領導,經上級批準,睢寧棉紡織廠成立黨總支委員會,由工作組組長劉安勝兼任黨總支書記和廠革委會主任,工作組成員許春華擔任專職黨政秘書。
經過工作組一年零十個月的整頓治理,棉紡廠不僅恢復了正常的生產秩序,迎來了建廠以來的最好發展態勢,更為胡遠麗同志的所謂“歷史問題”徹底平反昭雪、正本清源。1972年12月,工作組圓滿完成任務撤離工廠,上級部門正式宣布:任命胡遠麗同志為睢寧棉紡織廠黨總支書記,全面主持工廠工作。
胡書記復職后,第一次在全廠職工大會上發表講話,是在1973年元月召開的“1972年度工作總結大會”上。她在報告中動情地說:“我感恩黨的悉心培養,感謝組織的充分信任,更感謝全廠職工的理解與支持。如今,我的歷史問題終于水落石出,我又能名正言順地和大家并肩作戰,建設我們共同的工廠了。在這里,我向大家鄭重承諾:請大家放心,尤其是曾經批判過我、與我有過分歧的同志,更要放心。今后的工作中,無論對待任何人、任何事,我都會一碗水端平,一視同仁,絕不會搞打擊報復,絕不會給任何人穿小鞋。因為,我們都是同舟共濟的兄弟姐妹!”
話音未落,臺下便響起了經久不息的掌聲。
胡遠麗是這樣說的,更是這樣做的。復職后的她,將全部心血傾注在工廠發展上:抓車間生產、抓隊伍建設、抓職工福利、抓思想政治工作。無論是調整工資、發放獎金,還是分配住房、調配崗位;無論是醫藥報銷、困難救濟,還是發展黨員、年終評先,她都堅持公平公正原則,嚴格按照領導班子集體商定的規章制度執行。遇到特殊情況,只要職工向她反映,她總能想方設法、合情合理地妥善解決。
1966年進廠的陳師傅,當年曾帶頭批斗過胡遠麗。后來陳師傅結婚時,胡書記不僅欣然出席婚禮,還主動擔任他的證婚人。那個曾經踹過她一腳的青年工人小吳,在車間工作時不慎扭傷了腰,胡書記得知后,體恤他身體不便,將他調到供應科從事相對輕松的采購工作。小吳對此感激涕零,工作中愈發兢兢業業。
胡書記最牽掛的,始終是車間的生產工作。除了外出開會,她每天都會頭戴工作帽,深入車間巡查督導。她巡查時最關注的,便是車間的溫濕度。因為她深知,溫濕度調控是否得當,直接關系到工人的操作難度,更影響著產品的產量與質量。這是她五年車間擋車生涯的切身體會。因此,她將各工序的溫濕度指標視為車間生產的“晴雨表”,把各班空調工列為車間生產的第一責任人,要求他們時刻緊盯數據,確保生產環境穩定達標。
除了狠抓生產,胡書記對職工的生活福利也關懷備至。當時,棉紡廠的生活福利體系十分完善,涵蓋托兒所、幼兒園、職工醫院、理發店、茶水房、男女浴室、兩個大型職工食堂、四個住宅小區,還有俱樂部、圖書館、游泳池、大會堂、女工衛生室等。對于這些福利單位,胡書記每季度都會親自前往檢查督導,傾聽職工心聲,解決實際問題。她常說:“我們不僅是一家工廠,更是一個溫暖的大家庭。要讓每一位職工都感受到家的關懷,就要把這些福利工作辦實辦好。只有解決了職工的后顧之憂,大家才能全身心投入到生產工作中。”
胡書記復職后不久,我開始兼任黨總支秘書,經常協助許春華秘書抄寫、校對文稿,參與會議記錄。后來,許秘書調任外廠廠長,我便接任了專職秘書一職。起初,我為胡書記撰寫的講話稿,總是被她批評“空話套話多,脫離生產實際”。她多次叮囑我:“你每天要抽出兩個小時下車間,還要參加廠部每周一次的生產調度會。只有摸清了生產一線的實情,才能寫出接地氣、有分量的好材料。”
從那以后,我白天泡在車間,晚上跟著加班,甚至利用值班時間鉆研生產工藝。我的努力很快得到了胡書記的認可與贊賞。憑借著扎實的工作表現,1973年5月1日,我光榮地加入了中國共產黨。1974年,我結婚時,廠里沒有空余的住房可以分配。胡書記得知后,特意安排基建股將辦公室后墻根處,建廠時遺留的舊工棚隔出兩間小屋,總面積約三十多平方米,當作我的婚房。這份雪中送炭的情誼,我至今記憶猶新,終生難忘。
在胡書記復職后的四年多時間里,睢寧棉紡織廠迎來了建廠史上的黃金發展期。工廠產量連年超額完成上級下達的計劃指標,21支棉紗和6058坯布雙雙榮獲“江蘇省優質產品”稱號。工廠不僅年年被評為縣級先進單位,還多次獲評徐州地區先進集體。與此同時,工廠培養出張朝太、許素花兩名省級勞動模范,其中張朝太同志還在1975年1月光榮出席了第四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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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為1974年先進工作者合影
注:胡遠麗同志于1977年5月調任徐州市郵電局市話科黨支部書記,1984年5月光榮離休,2006年3月28日在徐州因病逝世,享年79歲。
寫于2025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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