體育人生｜登上殘特奧會領獎臺，他們的人生被“看不見”的足球改變

2025年9月，李哲羽從湖南常德考入福建商學院，開啟了自己的大學生活。他所就讀的財務管理專業位于連江校區，校園坐落在福州市連江縣的一處山谷中，四周群山環繞，距離福州市區仍有20余公里的路程。

為期一個月的新生軍訓結束后，李哲羽迎來了大學的第一節體育課。高中時期就經常踢球的他，在眾多運動項目中毫不猶豫地選擇了足球課。懷著對綠茵場的期待，他特意帶上了那雙陪伴自己多年的舊球鞋。

新學期的第一堂足球課，李進正在給福建商學院的學生講解傳球動作要領（金亦辰攝）

由于大多數同學并無足球基礎，第一堂課，老師從最基礎的腳內側停球、傳接球開始教起。這些動作對李哲羽來說早已輕車熟路，無需過多練習。讓他感到有些好奇的是任課老師——他穿著一件大紅色T恤，胸口印著醒目的“中國”，頭頂的鴨舌帽上繡著一面鮮艷的五星紅旗。

“有沒有同學之前聽說過盲人足球？”練習結束后，老師來到隊伍前向大家拋出這樣一個問題。不僅是李哲羽，其他同學也紛紛搖頭。聽了老師的講述之后，同學們才意識到，面前這位名叫李進的老師，是中國盲人足球領域的一位重要人物。

李進帶領福建女子盲足隊奪得銅牌，為粵港澳殘特奧會征程畫上圓滿句號（受訪者供圖）

種種機緣令兩條平行線相交

李進的前半生，與盲人足球本是兩條互不相交的平行線。

成長于沂蒙山區，從小在綠茵場上奔跑的李進，很早就展現出一定的足球天賦。2005年，他憑借體育特長生身份考入大學，那時以為人生軌跡已大致清晰——畢業后成為一名中小學體育老師，在操場上帶著孩子們踢球。

命運的轉折發生在大學本科期間。一次比賽中，李進的前交叉韌帶撕裂。受限于當時的醫療條件和經濟狀況，他只能選擇保守治療，簡單打上石膏固定。這個決定讓那位曾在球場上馳騁的追風少年不得不直面運動能力大幅下滑的現實。

2022年，李進（左二）隨隊獲得盲足亞錦賽冠軍，中國男子盲足隊得以晉級巴黎殘奧會（受訪者供圖）

李進不想告別球場，開始主動尋找轉型之路——給校隊教練擔任助手。到了大學三四年級，這位傷員已能獨當一面，化身“李指導”帶著師弟們外出比賽。同時，他還在畢業前考取了足球一級裁判員證書。如果沿著這條路走下去，李進或許真會成為他想象中的體育老師，還可以利用業余時間偶爾執裁一些基層比賽。

2009年，本科畢業在即的李進站上人生十字路口——就業還是深造？就在此時，命運輕輕推了他一把。考研成績公布，按往年分數線他本無望錄取，但恰逢高校研究生擴招，他壓線考上福建師范大學體育教育訓練專業的研究生。于是大學畢業回到家鄉的李進又坐著慢悠悠的綠皮車，晃蕩了一天一夜，從北方來到福州。那時他還不知道，這座陌生的城市將如何改寫自己的人生軌跡。

李進的求學歲月，恰與中國盲人足球的起步階段重疊。這項起源于上世紀70年代的運動發展歷程并不算快，直到2004年才首次加入殘奧會大家庭。國際賽場的波瀾很快在中國泛起漣漪：2005年，福建省成立男子盲人足球隊；為了備戰2008年北京殘奧會，中國男子盲人足球隊在2006年組建，而福州正是國內開展盲人足球運動的重要基地。

2024年全國盲足錦標賽在福州舉行，福州一直是中國盲人足球運動的重鎮（受訪者供圖）

2010年9月，福州舉辦第五屆全國特奧會，福建師范大學負責承辦足球比賽。李進以裁判身份參與執裁，這是他第一次真正接觸殘疾人體育，也悄然為他推開了一扇新的大門。同年12月，首屆亞洲殘疾人運動會在廣州開幕。恰在此時，李進的同門師兄王桂順已成為一名盲人足球教練，向還沒有畢業的他拋來了橄欖枝。在種種機緣的交織下，李進與盲人足球結緣，隨后被調入國家男子盲人足球隊幫助球隊備戰，開啟了一段他從未想象過的教練生涯。

他是“眼睛”，更是“政委”

雖然同以“足球”為名，但盲人足球與健全人足球在規則與形式方面存在顯著差異。比賽中，所有球員均需佩戴眼罩，在完全無視覺感知的環境下活動。足球內部裝有鈴鐺，滾動時會發出聲響，向球員提示所在位置。場上球員之間會不斷以“喂、喂、喂”的呼喊聲相互提醒，以表明各自位置，避免意外碰撞。此外，對方球門后方還設有一名引導員，負責指揮球員跑位和傳球，成為球員的“眼睛”。在國家隊中，李進扮演的正是這一角色。

引導員的工作強度非常高，不僅需要全程高度專注觀察場上局勢，還要在場邊持續發出指令，引導球員做出動作。經年累月的訓練和比賽使李進的喉嚨承受了巨大負擔，在賽事密集期間，對聲帶的考驗尤為嚴峻。因此，李進十分注重保護嗓子，這是他不可或缺的“工具”。

作為國家男子盲足隊的引導員，李進在比賽中需要用金屬棒敲擊門框幫助球員定位（新華社）

更具挑戰性的是與隊員建立深厚的信任。場上球員置身于黑暗之中，唯有彼此之間擁有百分之百的信任，才能毫無保留地依照引導員的指令行動，而這種默契絕非一朝一夕即可練就，需要長期的共同訓練與生活積累。為此，李進經常與隊員們同吃同住，不僅傾聽他們在訓練中的困擾，有時還會協助解決家庭困難，只為確保球員能夠全身心投入備戰。李進對自己的角色有清晰的定位：“如果說主教練是球隊的指揮官，那我更像是這支隊伍的‘政委’。”

由于長期隨國家隊與福建隊集訓備戰，尤其在關鍵賽事前夕，密集的訓練安排常常與李進在福建商學院的教學任務產生沖突，如何安排好時間成為他必須精心規劃的課題。為了在兩者之間取得平衡，李進不斷在兩種身份之間切換，頻繁自駕往返于連江校區與位于福州市區的福建省殘疾人體育運動管理中心便是他的日常。在帶領福建隊備戰陜西殘特奧會期間，他每天清晨4點半起床趕往訓練基地，訓練結束后再趕往學校授課，下班后繼續返回基地組織晚間訓練，以確保球員能夠完成每日兩練的備戰計劃。

為幫助球員處理運動損傷，李進利用業余時間自學運動防護與康復知識，承擔起部分隊醫職能。這樣的好處是能節省下外出就醫的時間，盲人足球運動員的傷病多為碰撞造成的硬傷和擦傷，而且球員單獨就醫極為不便，如果李進可以及時處理，不僅可以緩解球員痛苦，也提高了時間利用效率。

在更衣室內，李進還承擔起部分隊醫的職能（受訪者供圖）

中國盲人男足一直位居世界強隊之列，2008年首次參加殘奧會便奪得銀牌，2023年又在世錦賽中斬獲亞軍。憑借2022年拿下的盲足亞錦賽冠軍，中國男子盲足隊獲得了巴黎殘奧會的參賽資格。去年，李進與隊員們一同站上了殘奧會的舞臺。回想起當時的場景，他仍心潮澎湃：“在埃菲爾鐵塔下代表祖國比賽，心情無比激動。”

盡管生活節奏緊張，長期備戰的日子充滿艱辛，李進卻甘之如飴。“人們常說，人生最大的幸福莫過于從事自己熱愛的事業。如果我對這份工作沒有熱情，我想我無法堅持這么多年。”正是通過盲人足球，李進拓展了生命的廣度，他由衷感謝這項運動為自己人生帶來的轉變。

作為中國男子盲足隊的引導員，李進（左一）得以登上巴黎殘奧會的舞臺（新華社）

一同被改變的命運

福建省殘疾人體育訓練中心內，一群年輕姑娘正圍坐在一起觀看比賽錄像。李進坐在一旁，細致解析上周隊內教學賽中的每一個細節。

盲人足球運動員并非完全喪失視力。根據醫學功能分級標準，視力障礙按照傷殘程度從高到低分為B1至B4四個等級。其中，女子盲人足球項目允許B1至B3級別的運動員參與，B2、B3級仍保留部分視力，因此李進能夠帶領她們通過視頻回放進行技術分析。

隨著女子盲人足球在本屆粵港澳殘特奧會上首次成為正式比賽項目，李進在巴黎奧運會后被委以重任，出任新成立的福建省女子盲人足球隊主教練。

巴黎奧運會后，李進成為新成立的福建省女子盲足隊主教練，負責姑娘們的日常訓練（金亦辰攝）

盲人足球不僅改變了李進的命運，也為年輕運動員的人生帶來新的可能。來自福州市永泰縣的農村姑娘趙雨欣便是其中之一。受遺傳因素影響，她的外婆、母親和弟弟均存在視力缺陷，而趙雨欣也患有先天性白內障，左眼呈乳白色渾濁，右眼視力也遠低于常人。作為B2級運動員，她僅存微弱視力，平時主要依賴右眼，使用手機時需將其舉至極近距離才能勉強看清文字。

趙雨欣的父母在家務農，依靠每年種植幾畝芋頭的收入，勉強維持家庭基本開支。2019年，趙雨欣進入福州市盲校學習，在一堂體育課上第一次接觸到盲人足球，這項運動為她打開了新的人生大門。

趙雨欣在比賽中與隊友交流（新華社）

目前，全國僅有長春大學、濱州醫學院、南京中醫藥大學等少數高校招收視障學生，且專業多局限于針灸推拿、音樂等方向，就業渠道有限，盲人足球為這些姑娘提供了另一條可能的出路。

深知機會來之不易，盡管訓練中磕碰受傷已成家常便飯，隊員們依然全力以赴。她們明白，唯有通過刻苦訓練，才能為自己爭取到更廣闊的未來。為了備戰本屆殘特奧會，隊員們保持一天兩到三練的高強度節奏，日常生活基本遵循“教室-球場-宿舍”三點一線。訓練中，戴上眼罩的球員們能夠流暢地做出各種技術動作，仿佛能清晰感知前方狀況。只有李進知道，這是通過成千上萬次反復訓練才練就的“本能”。

經過長期反復的訓練后，隊員們在黑暗中也能非常熟練地進行盤帶（金亦辰攝）

在盲足隊伍構成中，守門員位置獨具特色——允許健全運動員擔任，這是因為盲人運動員的射門質量同樣很高，即使視力正常的守門員也難以確保成功做出撲救。同時，守門員的活動范圍被嚴格限制在5.66米×2米的禁區內，這在一定程度上弱化了視力差異對比賽的影響。

李進的盲人足球事業始終得到福建商學院的大力支持。學院不僅經常準予他外出帶隊備戰，還協助他招募了一名重要隊員。

江雅彬是福建商學院國際經貿學院2023級的學生，她是李進在日常教學工作中發現的可塑之才。江雅彬從小接觸足球運動，有一定的守門員技術基礎，但因長期沒有系統訓練而有所生疏。她之前從未接觸過盲人足球，內心對這個陌生的項目存在一定顧慮。盡管如此，李進對其潛力充滿信心，多次主動邀請，并利用課余時間帶領她加強訓練。最終，江雅彬接受了邀請，成為福建女子盲人足球隊的一員。初入隊時，她曾因不知如何與視障隊友相處而倍感忐忑，“總是擔心說錯話，觸及她們敏感的內心”。但隨著與隊友們共同訓練的深入，她很快就成為了隊友口中的“小江”。

如果沒有成為盲足隊的守門員，江雅彬或許會像同學們一樣，在畢業后尋找一份普通的工作。然而，這段獨特的經歷悄然改變了她的人生軌跡。在考取D級教練證書后，江雅彬明確了未來的方向：畢業后將繼續投身足球事業，從事教練工作，將這項運動作為畢生的追求。

作為李進（左）在福建商學院發掘的可塑之才，江雅彬（右）很快成為了球隊的一員（受訪者供圖）

昨天下午，福建女子盲人足球隊在最后一場比賽中以2比0戰勝廣東二團，用一塊銅牌為粵港澳殘特奧會征程畫上圓滿句號。“穿過黑夜的總是最亮的那束光”，如本屆殘特奧會會歌《共赴山海》所唱，這塊獎牌是對無數個在黑暗中奔跑、跌倒又爬起的日子的回應，更是走向廣闊人生的堅實底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