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9年12月初,北京出現了入冬以來最干燥的一天。夕陽透過高高的圍墻,給功德林禮堂的紅旗鍍了一層金光。沈醉坐在戰犯席第四排,手心冒汗,耳朵里全是主席臺上傳來的宣讀聲。他并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會不會被叫到,更想不到幾分鐘后那句“共產黨是我的再生父母”會徹底動搖內心最后的防線。
禮堂里的氣氛莊重得幾乎讓人忘記寒冷。杜聿明被首先宣讀特赦,站起時需要別人攙扶。燈光照在他的石膏托上,顯得格外刺眼。沈醉腦子里忽然閃回十年前的昆明——那時他奉毛人鳳之命要“守住云南”,同一個杜聿明,卻還在徐蚌會戰的突圍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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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撥回1949年春。國民黨在大陸節節敗退,蔣介石一句“要沈醉為黨國守最后一塊屏障”把沈醉推向前臺。面對毛人鳳的催殺電報,他故意拖延,甚至暗自幫助楊杰出逃。昆明街頭的謠言滿天飛,他卻在特務牌桌上若無其事地押著“最后一注”。那天夜里,他真的提著毒藥去了毛人鳳房間。半截安慰話勸退了殺機,但賭局已經輸光。
同年十二月,盧漢宣布起義。沈醉以為簽了名字就算“自首”,不料被當作重點戰犯一起交給解放軍。移交那天,他站在陸軍監獄院里,看見舊哨兵被新武警替換,槍口方向也換了。他寫下一首酸楚的五言詩,自認結局已定。
1950年底,他被押往重慶。為了保密,他的頭上蒙著帆布袋,只留兩個洞。機翼劃破云層時,沈醉想到兩年前自己親手送妻兒去香港的場景——那是他最后一次用“家長”姿態做決定。如今,命運不在手里了。
重慶市監獄的第一堂“政治課”讓他滿腹狐疑:干部講政策,用的是平和語氣;課堂外依舊鐵門重鎖。短短幾周,他便見到陳賡大將帶著笑意進門,請宋希濂、劉進等舊日同窗共餐。席間,陳賡一句“有困難就找公安部”讓一桌人愣了半晌。沈醉開始偷偷觀察——看守按章辦事,從不動手腳;醫務室里的消毒水味,總比軍統舊牢房的霉味干凈。
1956年,戰犯被集中到重慶石板坡管理所。定期學習、參觀工廠、旁聽產業計劃報告,這些他從未接觸過的內容像細雨一樣滲進思想。但每到夜深,他還是會問自己:“新中國那么好,與我何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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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7年深秋,沈醉被告知要北上。他以為這次終于要“宣判”,整整三夜沒合眼。火車抵京時天色已黑,高墻電燈映出白茫茫的霧氣。管理員介紹說這里曾是“京師第二模范監獄”,現名功德林。沈醉心里咯噔:模范二字,真假難分。
分房第二天,他在走廊盡頭聽到熟悉口音,推門見王陵基,旁邊石膏模里躺著杜聿明。兩人四目相對半晌,沈醉握住杜聿明的手,竟一句話也說不出。夜里,他數著磚縫到天亮:司令官都被定石膏,是不是虐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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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天清晨點名后,眾人難得空閑。沈醉指著那副石膏托低聲問:“這是怎么回事?”杜聿明笑了笑,用不太利落的聲音回答:“給我治頸椎結核的。”他解釋醫院如何請專家、如何從香港購藥。說到動情處,抬頭補了一句,“共產黨救了我一命,真是再生父母。”短短十幾個字,把沈醉先前的猜疑擊得粉碎。
那以后,他開始認真寫自述、參加討論、閱讀人民日報,甚至主動請求去工廠參觀。抵觸情緒雖未盡消,卻像潮水退去,慢慢顯露出干涸的河床。
1959年國慶之后,中央宣布將對“確已改惡從善的人員”實行特赦。功德林里氣氛微妙,每個人都在暗算自己的可能系數。特赦大會上,沈醉的名字沒被念出,失落藏不住。散步時他埋頭不語,杜聿明拍了拍他肩膀:“老沈,你還差幾個月就滿十年,急什么?”短短一句又拉他回到現實。
1960年底,第二批名單公布。沈醉被叫到辦公室,簽字、交物品、做身體檢查,一切秩序井然。他被安排去北京、天津考察,隨后下鄉勞動。在陜西黑黢黢的麥田里,他第一次掄起鐵鍬干了整整一上午。午飯時,支書問:“沈先生,累不累?”沈醉抹著汗搖頭,那一刻他忽然明白改造的意義并非“放人”,而是“讓人能重新工作”。
1962年春,他走進全國政協文史資料委員會的小樓,正式有了“專員”頭銜。數以萬計的電文、密碼稿、行動計劃,被他逐頁整理、批注、交檔。軍統殘余秘密,他不再遮掩;對過去的同僚,他用事實將功過一一寫清。后來公開的《軍統史料選編》里,有五分之一文件經他親筆核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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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2年,中央認定沈醉1949年在昆明確屬起義,將其身份改為“起義將領”,待遇副部級。消息傳到香港,已白發蒼蒼的妻子回了一封短信: “三十三年,終見你真名。”
晚年的沈醉很少談自己“功高震主”“毒殺未遂”的舊事,卻常引用《易經》一句話:“窮則變,變則通。”朋友問他為何鐘情此句,他答得簡單:“換種活法,總得有個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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