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4月4日的上海,伴著瀝瀝春雨,一輛老舊中巴緩緩停在楊樹浦電廠門口。下車的老人拄著手杖,一步步挪向廠里陳設的紀念牌。有人問,他是誰?回答輕得幾乎聽不見:“當年的工友。”這位八旬老人此行只為一個問題——王孝和就義前的那一回眸,究竟在找誰?
回到1948年9月30日凌晨,提牢的皮靴敲擊石板,短促刺耳。行刑場外,一排探照燈晃得人睜不開眼。王孝和雙手反綁,被推搡著走向靶標。突然,他側身回頭,目光在圍觀人群里急速搜尋。法警不耐煩地吼了一句:“看什么?”他沒開口,腳步卻停了半秒。槍聲隨即吞噬了那份執(zhí)念。七十多年里,沒人弄明白那半秒沉默的含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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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要從更早說起。1924年冬,王孝和出生于虹口一條狹窄弄堂。父親在船艙爐膛前和煤灰搏命,母親靠給人縫紉補貼家用。艱難,可少年骨子里透著一股倔勁。1938年,他考進勵志英文專科學校。那年淞滬烽煙尚未散盡,校舍時常停課,用來安置難民,學生們上課得搬著桌椅到屋檐下。他悶頭啃書,不肯浪費一分鐘。
1941年5月4日夜,校園一間昏暗小屋里,許統(tǒng)權把一枚紅布包輕輕遞到王孝和手里。對話只有一句: “準備好了嗎?” “準備好了。” 從此,他變成地下黨員,隊伍里最年輕的那個。日記第一頁寫著八個字:守紀律,聽指揮。
資金斷裂,學費奔波,他原本能進薪水體面的郵局。組織一句話:“電廠缺人。”他二話不說,換上藍布工裝,走進楊樹浦發(fā)電廠汽機車間。轟隆噪聲里,他和工友們輪班值夜,白天伏案寫社論。《電力通訊》上一篇篇短評針對資本家克扣津貼,語句鋒利,被同事私下稱作“車間里的鋼筆”。久而久之,工人推他當代表,他以身高、一口純正本地話和不卑不亢的笑,在廠里混得極亮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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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6年春節(jié)前夕,凜風卷著江水腥味。廠區(qū)停機,高壓爐冷卻的聲音伴隨汽笛余響。九天八夜大罷工,就在這喧囂與寂靜交替中爆發(fā)。工友餓了,他翻窗潛進食堂,抬出幾壇米;人心浮動,他站上油桶,大聲喊:“燈不亮,城市就黑;人不團結,飯碗就碎!”這句話第二天出現(xiàn)在《申報》,震動租界。罷工勝利后,電廠工會成立,他被推為常務理事,年僅22歲。
進入1947年,局勢驟變。國民黨在上海捉人、封報、拆高音喇叭。工會被強行解散,三個月后當局玩起所謂重新選舉。投票那天,箱子剛抬進會場,工人代表齊聲要求唱票。唱票完畢,王孝和等人高票當選,現(xiàn)場有掌聲,也有特務陰冷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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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8年1月,他全脫產(chǎn)做工會事務。妻子忻玉英挺著孕肚來車間遞飯盒,低聲勸:“外頭風緊,換個安全職務吧。”他笑著搖頭:“兩千八百名工友比我更需要安全。”四月初,特務的黑名單在小報流傳,名字赫然在列。組織原本安排撤離,聯(lián)絡員卻被捕,通知未能送達。4月21日拂曉,槍托砸門聲震得瓦片抖落,王孝和從睡夢中被拖走。
獄中,他經(jīng)歷水牢、電刑、竹簽釘甲。始終咬牙,僅在遺書里寫道:“勿念,勿怨,照顧好腹中骨血。”同囚犯回憶,他說得最多的一句話是:“算好電壓,別浪費能源。”嚴刑并沒摧毀專業(yè)習慣。
6月28日,法庭宣判死刑。9月30日清晨押赴刑場,例行“斷頭酒”被他推開,一滴未沾。行刑官皺眉,但也不敢拖延。就在槍栓拉動瞬間,他猛然回頭。此舉留下一道歷史懸念:他在找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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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謎底,終于在2010年的雨中解開。那天,忻玉英撫摸墓碑,向廠里后輩輕聲道:“行刑那會兒,我就在圍觀人群后面,懷里護著肚子,悄悄教還未出生的佩民認爸爸。他回頭,是在找我。”話語輕,卻把旁人聽得哽住——原來,那目光想再看一眼妻子和未見面的孩子。
王孝和犧牲21天后,女兒出生,取名佩民——“佩懷人民”。廠里老工人每年清明派車接母女掃墓。女孩長大,成了工程師,辦公桌擺著父親照片。有人笑問:“為何一直留著年輕時的他?”她淡淡答:“他永遠停在24歲,沒機會變老。”
就義現(xiàn)場那半秒的回頭,如今被后世記錄在案。它告訴人們,革命者并非鐵石心腸,他們也渴望家庭,只是把生死置于信仰之后。王孝和的故事,在上海工運的浩瀚卷宗里并非篇幅最長,卻因那一回眸而格外刺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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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這座城市的夜晚,仍由楊樹浦電廠的渦輪點亮。不少新工人下班走出廠門,會順手摸摸門口的青銅雕像——一個高個青年,衣襟敞開,雙目炯炯。摸一下,說聲“辛苦”,算是對前輩最簡短的致敬。從上刑場到廠門口,一條看不見的線路把電光和血脈連接至今。
那位八旬老人撐傘離開廠區(qū)時,還回頭看了看大煙囪,喃喃一句:“燈亮著,就算沒白干。”他走得慢,卻顯得篤定。王孝和當年的背影,也許就是這樣的節(jié)奏——步伐不快,意志如鐵,回頭只為確認:最牽掛的那個人,的確出現(xiàn)在人群里,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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