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談｜鄒德懷：“這一切，都是有圖有真相的歷史故事”

鄒德懷先生在過去十幾年來，一直致力于收集與東亞近現代歷史相關的影像材料，并通過發掘這些材料背后鮮為人知的歷史故事，為公眾呈現鮮活的歷史影像，在互聯網上已經積累了200余萬粉絲。在鄒德懷先生收藏的老照片中，關于抗日戰爭的內容占據了絕大多數。今年，他從中精選了150幅珍貴影像，附以千字左右的文字說明，介紹照片的拍攝背景，并對照片寄予了一定歷史意義的解讀，著成了《山河在：一部鮮活的抗戰史（1931—1945）》（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25年，以下簡稱《山河在》）一書。

近期，鄒德懷先生在采訪中談了他的老照片的收藏工作，以及《山河在》一書的編寫。

您搜集老照片的工作已經有十幾年的時間了，那么您現在藏品的規模是怎樣的？其中關于抗戰相關的照片有多少？在您獲得的這些照片中，有沒有哪些是印象非常深刻的？在收藏過程中，有沒有過比較意外的收獲？

鄒德懷：我收藏的老照片有10萬多張。其中有大概8萬張是抗戰十四年時期拍攝的歷史影像。

我時常會在相簿中偶然地發現一些令人激動、悲傷或興奮的照片。印象最深刻的是關東軍第526部隊的私人相冊，這本相冊是我最早購買的一批相冊，當時一經公開，被海內外等各大媒體報道。因為526化學部隊，是侵華日軍關東軍化學部下屬的毒氣作戰單位，和731細菌部隊一樣，罪行累累，令人發指。這支部隊在歷史上留下的蹤跡要遠遠少于731和516部隊，相關詳細證據幾乎在日本投降前被全部銷毀。戰后逃脫審判，深藏起來，一直到20世紀90年代才被當事人披露。這支部隊的相關資料非常匱乏，所以后來在日本，仍然有不少專家否認526部隊的存在。這是首次發現526化學部隊的私人相冊，是對這支部隊存在過的最好證據之一。所以2015年8月15日當天，英國BBC電視臺循環播放采訪我和這本相冊的視頻節目，引起巨大反響，這讓我第一次感受到收藏歷史影像的重大意義和價值所在。

錯過的照片也有很多，有的時候，個人精力和財力有限，所以會錯過不少十分珍貴的老照片或老相冊，而這些照片一旦錯過，可能就很難再遇到了。

請問本書是如何組織的？

鄒德懷：這本書是期望能夠通過老照片，通過講述老照片的故事，比較全面地呈現抗日戰爭，這本書中的照片，大部分是來自未公開過的私人相冊，每一張照片都反映了沉甸甸的歷史。有太多有意義的、精彩的老照片是想要呈現進去的，但因為書的篇幅有限，方方面面都要照顧到，不得不進行精選。

現在《山河在》這本書，精選了150張照片：既有在中國共產黨領導下敵后戰場的影像，也有國民黨對日正面戰場上的照片，還有援華蘇軍、美軍的照片，侵華日軍和漢奸偽軍的照片，以及當時普羅大眾的民生百態。挑選這些老照片是非常浩大的工程，也是一個非常痛苦的“割舍”過程。

八路軍奇襲陽明堡

本書是在用抗戰時期的老照片講述抗戰時期的故事，在本書策劃和創作的過程中，也提到過“這本書不是在給相冊配文、注釋”，您認為這之間的差別是什么呢？這對本書的創作以及最終的呈現產生了什么樣的影響呢？

鄒德懷：抗日戰爭，是中華民族幾千年歷史上影響最大的事件之一。每一個中國人都不可能不接觸到這段慘烈、恢宏和偉大的歷史，被它所震撼和沖擊。我作為一位藝術專業出身的90后，雖然從小就對歷史充滿了興趣和熱愛，但是我也僅僅算是一位歷史愛好者，不敢稱為學者。我其實對那些宏大敘事和枯燥乏味的史料是有些抵觸的，所以我想把這本書寫成一本通俗易懂的抗戰史圖書，既有圖有真相，又以一個個非常有故事性的描述為敘事主體，目的就是讓更多的普羅大眾和對抗戰歷史不甚了解的讀者能接受這本書。然后我再用嚴肅考證、精心還原的方法，將原本的黑白照片變為彩照，實現了信息量的有力增長，將歷史人物的音容笑貌和歷史事件的經典瞬間真真切切地帶到現實中來。這些照片背后的故事，都是從浩如煙海的抗戰史料中挖掘和濃縮而來，既厚重可信，又生動易讀。

而且這本書對抗日戰爭期間的軍事、政治、外交、生活等諸多方方面面，以及各種角度的照片都有令人意想不到的展示。其中許多照片都是首次發現和公開，填補了那段歷史的影像缺憾，也為這段偉大的歷史留下一段忠實的記錄。

現在呈現出來的照片，都經過了后期的修復、上色。為老照片上色是一件費時費力的工作，為什么要花費這樣的成本和精力呢？這與直接呈現原片、黑白照片，有怎樣的不同呢？

鄒德懷：這本書是國內第一部用彩色照片描述十四年偉大抗日戰爭歷史的圖書。

近年來，海外掀起了老照片上色浪潮，并誕生了藝術家瑪麗娜·阿馬拉爾利用數字技術對黑白照片后期上色的《時間的色彩：一部鮮活的世界史，1850-1960》和《烽火世界：漫長的戰爭，1914-1945》等圖書，以及彼得·羅伯特·杰克遜導演的對第一次世界大戰黑白紀錄片后期上色的《他們已不再變老》等紀錄片。其中《他們已不再變老》還斬獲了奧斯卡最佳紀錄片大獎。所以，我順應潮流，結合自身的藝術專業和歷史收藏的積累，對老照片進行上色，每張照片都是高清掃描后在電腦上進行手工著色，并且嚴格參考了歷史實物和史料檔案進行著色。現在的年輕人對黑白歷史照片的關注度逐漸減弱，所以“煥然一新”的“彩色歷史照片”可以更好地吸引年輕觀眾的目光，這也是我近年來進行老照片著色的初衷。

一張簡單的照片，著色時間可能是幾小時。而復雜的照片，甚至可能需要斷斷續續地上色一周的時間，這主要看照片的復雜程度和考證難度。

您現在也在組織一系列抗戰老照片的展陳，主題雖然是一樣的，但是創作一本書和策劃一次照片展，有什么不一樣的感覺么？

鄒德懷：從2024年9月至10月我在北京的美國駐華大使館舉辦了紀念中美并肩作戰對抗法西斯侵略的歷史影像展覽后，我后來又陸續在2025年的4月在昆明的抗戰勝利紀念堂舉辦了展期半年的《抗戰之滇》歷史影像展，展示了抗戰時期云南地區的抗戰影像故事。此后我于8月13日在香港大會堂舉辦了《烽火記憶 筆墨山河》的抗戰歷史影像展覽，再次獨力提供了展覽現場所有的歷史圖片和文字故事，開幕式被多家媒體報道，前來參觀的香港市民絡繹不絕，令人欣慰和感動。半個月后的8月30日，我在美國加州舊金山的大黃蜂號航空母艦上舉辦了《從“香格里拉”起飛：杜立特行動突襲隊員和大黃蜂號》的歷史影像展覽，這是很有意義的一件事，因為當年著名而大膽的杜立特行動就是從這大黃蜂號航母上起飛，16架飛機轟炸了日本，而我在昔日的歷史現場重現這一偉大壯舉，效果也非常好，開幕式有超過3000人參與，中國駐美大使謝鋒和駐舊金山總領事張建敏都發表了開幕講話，美國史迪威將軍和飛虎隊多位后人也參加了開幕式，令人十分欣慰和激動。創作圖書和策劃展覽的確是兩種不同的體驗，前者的等待更加漫長，后者的準備更加緊迫，但是目的是相同的，都是以圖片和文字的方式讓更多人了解抗戰十四年的艱辛與驚心動魄和可歌可泣，只是圖書產生的影響肯定會比展覽更加持久，更加深遠。

在現在呈現出來的故事中，有沒有您覺得特別難寫的？或者是寫完之后很難平復、意猶未盡的？

鄒德懷：有太多太多的故事讓我心情難以平復，讓我心痛不已，讓我忍不住流淚。比如這本書中寫的奧運拳擊手的故事，四名參加1936年柏林奧運會的中國拳擊選手，在抗戰全面爆發后竟然全部加入軍隊，并陸續陣亡了三位，這是何等的悲壯。還有書中的沈崇誨和閻海文等年輕的空軍英烈，他們有的放棄了極為優越的家庭環境，有的不得不背井離鄉后誓雪國恥，結果都在二十幾歲的大好年華，凋零在天空中飄散。

陳紹武遺書

還有一張照片是1938年7月，云南軍官陳紹武在武漢會戰時期留給夫人的遺書。照片中這位年輕英俊、目光堅毅的云南軍官名叫陳紹武。胸前的布質胸標表明他是陸軍第一師步兵第一旅第二團第一營三連中尉連付（副），一位基層軍官。這張照片來自他遺留的私人相冊。背后的字跡剛勁有力：“娟妹：倭寇來犯，民族危亡。今出滇，吾抱必死之決心，希汝另嫁，幸勿自誤。夫字，二十七年（1938年）七月十一日于武昌”。這張照片上的日期，表明它拍攝于武漢會戰期間。這場發生于1938年6-10月的會戰，是抗日戰爭戰略防御階段規模最大、時間最長、殲敵最多的一次戰役。此戰之后，日軍轉攻為守，抗日戰爭進入了相持階段。

艱苦卓絕的十四年抗戰，一寸山河一寸血。奔赴國難、勸妻改嫁的壯士何止陳紹武一人！

這一切的一切，都是有圖有真相的歷史故事，因為照片使得這些故事更加豐滿，更加真實，更加生動，也會讓我時而沉迷其中，自己的情緒也無法自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