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是聽人說,有個當到省委常委的大干部,放著北京的好日子不過,非要一門心思往回跑,回到工廠里去跟油污和機器打交道,最后退休了一個月就拿五百來塊錢,你八成會覺得這人是不是腦子糊涂了。
可這事兒,它就是真的。
這個人,叫尉鳳英。
她這輩子,活脫脫就是一部反著來的人生劇本。
要想看明白她這葫蘆里賣的什么藥,咱們得把時間往回倒,倒回1933年的撫順。
那時候的撫順,天都是灰的,空氣里飄著一股子煤渣味兒。
在一間剛刷完油漆,味兒沖得人睜不開眼的破屋里,一個女娃呱呱墜地,哭聲特別響,好像憋著一肚子的委屈。
這就是尉鳳英。
她的童年記憶里,沒啥花里胡哨的顏色,就倆字:黑和餓。
黑是煤灰的黑,餓是肚子里永遠填不飽的餓。
她爹是礦工,那年月這活兒就是拿命換錢。
每天從黑黢黢的礦井里上來,咳出來的痰都是黑色的。
尉鳳英剛記事兒,三歲那年,她爹就在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里沒了,人走了,指甲縫里還嵌著摳不掉的煤渣。
一家的天,就這么塌了。
她娘那年四十一,一個剛強的女人,硬是把天給扛了起來。
白天去給有錢人家洗衣服,一盆水泡到手發白;晚上就著一盞小油燈搓麻繩,一宿下來,指頭上全是血口子。
就這么拼死拼活,換來的也就是幾口混著沙子的高粱米,勉強吊著一家人的命。
日子實在過不下去了,她娘咬著牙,把十四歲的大兒子送進了日本人的煤礦。
拿兒子的命,去賭全家人的活路。
尉鳳英和娘倆就擠在那間油漆房里,冬天四面透風,墻上結的冰溜子,就成了她小時候唯一的“冰棍”,沒事就伸舌頭舔兩下,冰牙。
她娘到處撿別人不要的破棉絮,塞進布里頭,給她縫了條棉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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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褲子歪歪扭扭,卻是她整個童年里最暖和的東西。
這段日子,就像用燒紅的鐵在心上烙了個印,一輩子都消不掉。
所以她后來一輩子都怕人挨餓,一輩子都覺得能干活、能吃飽飯,就是天底下頂頂好的事。
1948年,沈陽城頭換了王旗,解放了。
工作隊的人敲著鑼在街上喊:“鄉親們,分糧食啦!”
尉鳳英跟著她娘,領回來五斤高粱米。
那米袋子沉甸甸的,她抱在懷里,舍不得撒手,還用臉蛋子使勁去蹭。
米粒粗糙,硌得她臉生疼,可她心里頭,那叫一個踏實。
眼淚“吧嗒吧嗒”往下掉,她那時候就認準一個死理兒:誰能讓老百姓有飯吃,誰就是天底下最好的人。
新中國成立,尉鳳英的人生也見了光。
她進了東北機器制造廠,成了新中國第一批女工人。
從苦水里泡大的人,一旦嘗到點甜頭,那股子勁兒就全使出來了。
她干起活來不要命,好像要把過去幾十年受的苦全都補回來。
廠里人都喊她“拼命三娘”,這不是客氣,是實打實拼出來的名聲。
那個年代,年輕人談情說愛都挺含蓄,覺得會耽誤生產。
可尉鳳英和同廠的技術員盧其昌,愣是把談戀愛談成了搞生產競賽。
倆人約會,不去公園,不去電影院,就待在車間里。
機器聲“咣當咣當”響,說話都得靠吼,可看著對方滿身油污埋頭干活的樣子,比啥甜言蜜語都讓人心里舒坦。
有一次,盧其昌好不容易弄到兩張《白毛女》的電影票,在廠門口從天亮等到天黑。
尉鳳英才滿臉歉意地跑出來,一身機油味兒:“有個齒輪卡住了,剛弄好。”
盧其昌啥也沒說,從懷里掏出個還熱乎的烤紅薯塞給她,扭頭就陪她回車間,幫著把剛修好的機器又檢查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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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8年元旦,他倆結婚了。
婚禮就在車間辦的。
沒婚紗,沒酒席,幾張桌子一拼,上面擺了兩斤同事們湊錢買的水果糖,就算禮成了。
廠長給他們照了張相,照片上,尉鳳英穿著那身洗不干凈的工服,盧其昌手上的線手套磨得全是窟窿,可倆人笑得比誰都開心。
這張照片,后來被尉鳳英壓在玻璃板底下,看了一輩子。
她對工作,那股勁兒簡直到了癡迷的地步。
懷著孕,肚子一天天大起來,她就找件寬大的工服罩著,照樣在機床前一站一整天。
直到臨產前三天,人直接暈倒在車間里,才被工友們七手八腳抬到醫院。
按規定,產假是56天。
她倒好,剛出月子,歇了30天就跑回了廠里。
孩子咋辦?
她就在車間角落里,用幾個木箱子搭了個簡易的搖籃,把還在襁褓里的孩子放進去。
這邊是機器轟鳴,那邊是嬰兒啼哭,她一邊抽空喂奶,一邊琢磨著怎么改進工具。
法定產假還沒休完,她一個人就完成了252天的工作量,還交上去6項技術革新方案,把效率提了七倍。
就憑著這股子拼勁和實打實的貢獻,尉鳳英的名字越來越響。
1968年,她被選為遼寧省革委會副主任、省委常委。
后來,又被調到北京,參與籌備全國婦聯。
從一個連飯都吃不飽的礦工女兒,一步步走進了人民大會堂,這在別人看來,簡直是鯉魚跳了龍門。
可坐在寬敞明亮的辦公室里,尉鳳英卻一天比一天別扭。
她總覺得自個兒像一棵被拔離了土地的莊稼,根懸在半空中,不踏實。
每天有看不完的文件,接不完的電話,身邊都是客客氣氣的大干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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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她一閑下來,耳朵里就老是幻聽,好像還能聽見車間的機器聲。
手上摸不著冰冷的鐵疙瘩和黏糊糊的機油,她心里就發慌。
她不止一次跟身邊的人念叨:“當這個官,整天在屋里轉圈圈,哪有在廠里幫大伙兒解決個難題來得痛快?”
心里這桿秤,從來就沒偏過。
1977年,就在所有人都以為她會在這條路上越走越高的時候,她干了一件讓所有人大跌眼鏡的事:她主動給中央寫報告,申請辭去所有職務,要回沈陽,回她的工廠去。
她說,她的根在工人堆里,她這一身本事,只有在車間里才使得上勁。
1980年,她終于如愿以償,回到了沈陽的工廠。
先是當副廠長,后來又轉崗去當工會主席,一直干到1993年退休。
從省部級干部,一路“降”回基層,這條在外人眼里的“下坡路”,她自己卻走得心安理得,覺得總算回到了正道上。
退休后的尉鳳英,就更像個普普通通的老太太了。
一個月五百多塊錢的退休金,她花得精打細算。
有人替她不值,說憑她當年的身份,怎么著也能爭取個更好的待遇。
她聽了就笑,指指墻上掛著的“勞動模范”大獎狀:“我是礦工的閨女,國家給咱發工資,管咱老,就夠意思了,知足吧。”
她的日子過得那叫一個省。
一件白汗衫,領口穿毛了,就翻過來當反面穿。
市里開勞模會,要上臺,她才舍得去布店花二十塊錢扯了塊布,回家踩著老式縫紉機,連夜給自己做了條新褲子。
她最喜歡趕在菜市場快收攤的時候去,撿點人家不要的菜幫子、紅薯梗,回家用大鍋燉得爛糊糊的,吃得特別香。
還跟小輩們說:“這可比我們小時候吃的橡子面強一百倍了。”
可對自己摳,對廠里的事,她卻大方得嚇人。
1998年,她原來的廠子要搞新產品,急需兩千萬貸款,可跑斷了腿也批不下來。
廠長火急火燎地找到她家,她正蹲在樓道里,拿個大盆腌酸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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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完廠里的難處,她把手在圍裙上擦了擦,就說了一句:“別急,我去杭州跑一趟。”
她兜里揣著倆涼饅頭,坐著最慢的綠皮火車硬座,一路晃到了杭州。
憑著記憶,找到了當年開會時認識的一位銀行老領導。
人家是大忙人,哪有功夫搭理她。
她也不吭聲,就在銀行大門口一屁股坐下,從早到晚地等,一等就是三天。
人家上班她看著,下班她還看著。
那股子不達目的不罷休的勁兒,把那位領導給鎮住了。
最后,人家實在沒轍,服了她這老勞模的“磨”功,兩千萬貸款,就這么讓她給“等”來了。
她對帶出來的徒弟,更是把心都掏出來了。
徒弟夏志國剛進廠那會兒,她手把手地教,晚上還把自己家里的臺燈搬到車間,陪著徒弟畫圖紙熬通宵。
2011年,尉鳳英都快八十歲了,聽說夏志國的團隊在攻關一個項目時卡了殼,她揣上一兜子降壓藥,坐了三個鐘頭的車就趕到了試驗基地。
東北的冬天,車間里零下十幾度,鐵家伙摸一下都粘手。
她就那么蹲在冰冷的機器旁邊,戴著老花鏡,用那雙摸了一輩子零件的粗糙的手,一寸一寸地摸索,嘴里嘟囔著:“這個拐角太死,吸力上不來,得改。”
她陪著徒弟們連著熬了兩天兩夜,直到機器成功轉起來那一刻,凍得發紫的臉上才笑開了花。
九十二歲生日那天,徒弟們都來了,圍著她點燃了生日蠟燭。
她看著跳動的火苗,扭頭看了看墻上掛著的母親的黑白照片,小聲念叨:“當年在垃圾堆里撿魚頭吃都算過年了,哪能想到還有今天這好日子。”
吹滅蠟燭,她把蛋糕仔仔細細地分給鄰居家的小孩,自己則伸出手指,把沾在上面的一點奶油,認認真真地舔干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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