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
一九九八年的秋天，空氣里總飄著棉絮和機(jī)油混合的味道。
我在第三棉織廠做臨時工已經(jīng)兩年零七個月。廠里傳聞，年底會有最后一個轉(zhuǎn)正名額。
和我一起競爭的，還有劉康成和丁高麗。我們?nèi)司拖窭г诓ＡЧ蘩锏娜惑?，明知只能活一個，卻不得不互相撕咬。
競爭白熱化時，女廠長蔣秀蘭深夜單獨召見我。
辦公室的燈光昏黃如豆，她穿著米白色針織衫，坐在寬大的辦公桌后。
然后她說出了那句話。
那句話在我二十三歲的人生里投下巨石，掀起至今未平的驚濤駭浪。
01
織機(jī)轟鳴的聲音像永不疲倦的潮水，一陣陣拍打耳膜。
我站在三號織布機(jī)旁，手指熟練地挑起一根斷紗。機(jī)油味混著棉塵鉆進(jìn)鼻腔，這味道我已聞了九百多天。
墻上的紅色橫幅寫著“決戰(zhàn)三季度，大干一百天”。
墨跡有些褪色了，邊緣卷起。就像這座廠子，外表還在硬撐，內(nèi)里早已破敗。
“俊達(dá)，還不走?。俊蓖鯉煾低浦嗆嚱?jīng)過。
“馬上，把這匹布盯完。”我扯著嗓子回答。
其實我想多待會兒。劉康成下午被車間主任叫走兩次，丁高麗昨天改進(jìn)了接紗手法。我必須更賣力。
窗外天色已暗，廠區(qū)路燈次第亮起。黃色光暈里，棉絮像細(xì)雪般飛舞。
我摸了摸工作服口袋，那張“臨時工作證”硬硬的還在。
轉(zhuǎn)正。只要轉(zhuǎn)正，就有勞保，有醫(yī)保，有分房資格。對別人來說，這些或許平常。
對我來說，那是讓母親不再深夜納鞋底，讓妹妹能繼續(xù)念書的唯一指望。
“袁俊達(dá)！”門口有人喊。
我抬頭，是劉康成。他斜倚著門框，手里夾著根煙。煙霧在他臉上盤旋，看不清表情。
“還不下班？這么拼，給誰看啊?！彼χf。
聲音里聽不出是玩笑還是諷刺。劉康成這人就是這樣，說話永遠(yuǎn)裹著幾層意思。
“這就走?！蔽谊P(guān)了機(jī)器。
轟鳴聲戛然而止，耳朵里有短暫的耳鳴。車間突然安靜得讓人心慌。
劉康成走進(jìn)來，皮鞋在水泥地上敲出清脆聲響。他停在離我兩步遠(yuǎn)的地方。
“聽說沒？轉(zhuǎn)正考核要提前?！彼麎旱吐曇?，“就在下個月?！?/p>
我心里一緊，臉上卻不動聲色：“是嗎？我沒聽說。”
“你啊，光知道埋頭苦干?！彼呐奈壹绨?，力道有些重，“這年頭，得會來事兒。”
他轉(zhuǎn)身離開，皮鞋聲漸行漸遠(yuǎn)?？諝庵辛粝碌臒煵菸逗鸵痪渌朴腥魺o的話：“丁高麗今天去了技術(shù)科，待了一個鐘頭?！?/p>
我站在原地，手指無意識地捻著工作服下擺。布料粗糙，磨得指尖發(fā)紅。
窗外，最后一點天光被夜色吞沒。
02
第二天清晨六點半，我已經(jīng)在車間里。
開機(jī)前的準(zhǔn)備工作要做得細(xì)致，這是王師傅教我的。他說機(jī)器有靈性，你待它好，它就不鬧毛病。
“早啊。”丁高麗的聲音從身后傳來。
我回頭，看見她穿著洗得發(fā)白的工裝，頭發(fā)整齊地扎在腦后。她手里端著兩個鋁飯盒。
“還沒吃早飯吧？多帶了一個?！彼扬埡羞f過來。
飯盒溫?zé)?，透過鋁皮傳到掌心。我有些局促：“這怎么好意思……”
“拿著吧?！彼α诵Γ劢怯屑?xì)小的皺紋，“都是臨時工，互相照應(yīng)?！?/p>
丁高麗的技術(shù)是全車間最好的。她能聽出機(jī)器哪顆螺絲松了，能閉著眼睛接紗頭。但她話少，總是獨來獨往。
我們蹲在車間角落吃早飯。稀飯配咸菜，簡單的味道。
“劉康成昨天找你了？”丁高麗忽然問。
我點點頭。
“他說什么了？”
“就說考核可能提前。”
丁高麗沉默了一會兒，用筷子慢慢攪著稀飯?！澳銊e全信他的話。他那人，十句里能有半句真就不錯了。”
“我知道?！?/strong>
“但考核提前可能是真的?！彼痤^看我，“我昨天去技術(shù)科交改進(jìn)方案，聽見科長打電話。”
她停住話頭，左右看了看。清晨的車間空蕩蕩的，只有遠(yuǎn)處有早來的工人在擦機(jī)器。
“電話里說，上面可能要派審計組下來?！彼崖曇魤旱酶?，“廠里想趕在那之前，把一些事情定下來?！?/p>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什么事情？”
“比如人事安排?！倍「啕愓f完這句，就埋頭吃飯，不再多言。
上午九點，車間主任劉振來巡崗。
他在我機(jī)器前站了五分鐘，看我操作。劉振四十八歲，背有些駝，看人的時候習(xí)慣瞇著眼。
“小袁，來一下?！彼麤_我招手。
我跟著他走到車間角落的物料間。里面堆著棉紗包，空氣里有股陳舊的灰塵味。
劉振關(guān)上門，從兜里掏出煙。點燃，深吸一口，煙霧在昏暗的燈光里盤旋。
“你是個踏實孩子。”他開口，“技術(shù)也不錯?！?/p>
“謝謝主任。”
“但轉(zhuǎn)正這事兒，光靠踏實和技術(shù)，不夠?！彼麖椓藦棢熁?，“得看全面素質(zhì)?！?/p>
我等著下文。
“什么叫全面素質(zhì)？一是可靠，嘴巴嚴(yán)，不該說的不說。二是……”他頓了頓，“得有人替你說話。”
“我明白?！?/p>
“你明白嗎？”劉振看著我，“劉康成上周請陳副廠長吃飯，你知道吧？”
我不知道。但我不意外。
“丁高麗有技術(shù)，廠里需要技術(shù)骨干。你……”他又吸了口煙，“你有什么？”
這個問題像根針，扎進(jìn)我心里最軟的地方。
“我只有肯干。”我說。
劉振看了我很久，最后嘆了口氣?！翱细墒呛檬隆５袝r候，得讓人看見你肯干?！?/p>
他掐滅煙頭，拍拍我肩膀：“話我就說到這兒。你自己琢磨。”
他走了，留下我一個人站在物料間。棉紗包堆到天花板，像一座座沉默的山。
我摸出口袋里的臨時工作證，塑料封皮已經(jīng)磨損，照片上的自己笑得有些傻。
可靠，有人說話。這兩個詞在腦子里打轉(zhuǎn)。
外面?zhèn)鱽頇C(jī)器的轟鳴聲，新的一天又開始了。而我，仍然是個臨時工。
03
下午三點，我去辦公樓送檢修單。
二樓走廊盡頭的廠長辦公室門虛掩著。我正要敲門，里面?zhèn)鱽頎幊陈暋?/p>
“這是飲鴆止渴！秀蘭，你不能這么干！”
是個老人的聲音，蒼老但有力。我愣住了，這是退休的老廠長葉榮華。
“爸，我沒有別的選擇?！笔Y廠長的聲音疲憊但堅定，“工廠撐不過這個月了?！?/p>
“那也不能用那種方法！那是騙貸！是要坐牢的！”
“如果工廠倒了，三百多個工人怎么辦？他們的家庭怎么辦？”蔣廠長的聲音提高了，“我答應(yīng)過建設(shè)，要守住這個廠子?！?/p>
建設(shè)是蔣廠長已故的丈夫，葉榮華的兒子。三年前車禍去世的。
“你就是太固執(zhí)！”葉榮華重重頓了頓拐杖，“和建設(shè)一個樣！當(dāng)初要不是他非要引進(jìn)那批德國設(shè)備，廠里怎么會欠那么多債！”
“現(xiàn)在說這些有什么用？”蔣廠長的聲音忽然低下去，帶著哽咽，“我每天一睜眼，想的就是工資怎么發(fā)，貸款怎么還，機(jī)器怎么修……爸，我累了，真的累了?！?/p>
沉默。長長的沉默。
我站在門外，手心冒汗。這些對話不該被我聽見。
“那個辦法……”葉榮華的聲音再次響起，比剛才緩和了些，“太冒險了。而且對人家孩子不公平。”
“我會補(bǔ)償他。”蔣廠長說，“只要他能幫我渡過這一關(guān)，什么條件我都答應(yīng)?！?/p>
“你找好人了？”
“有三個臨時工在爭轉(zhuǎn)正名額。我還在觀察。”
我的呼吸一滯。三個臨時工。劉康成，丁高麗，還有我。
“要選最可靠的?！比~榮華說，“不能走漏風(fēng)聲?！?/p>
腳步聲響起，朝門口來了。我慌忙后退，閃進(jìn)旁邊的樓梯間。
門開了。葉榮華拄著拐杖走出來，臉色鐵青。他今年六十八歲，頭發(fā)全白，背卻挺得筆直。
蔣廠長送到門口。
我從未見過她那樣的神情——卸下了所有偽裝，只剩下深深的疲憊和絕望。
她眼角的細(xì)紋很深，眼圈發(fā)黑，才四十二歲的人，看上去老了十歲。
“爸，路上慢點?！彼f。
葉榮華沒回頭，只是擺了擺手，拄著拐杖慢慢走下樓梯。
蔣廠長在門口站了一會兒，抬手揉了揉太陽穴。然后她轉(zhuǎn)身回屋，關(guān)上了門。
我躲在樓梯間，背貼著冰冷的墻壁，心臟狂跳。
工廠撐不過這個月。騙貸。三個臨時工。補(bǔ)償。
這些詞像碎玻璃，扎進(jìn)腦子里。我隱約明白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不明白。
手里捏著的檢修單已經(jīng)被汗水浸濕。我深吸幾口氣，強(qiáng)迫自己平靜下來。
然后我走出樓梯間，敲響了廠長辦公室的門。
“請進(jìn)。”蔣廠長的聲音恢復(fù)了平時的沉穩(wěn)。
我推門進(jìn)去。她坐在辦公桌后，正在看文件。臉上已經(jīng)補(bǔ)了淡妝，遮住了黑眼圈。只有微微發(fā)紅的眼角，泄露了剛才的情緒。
“蔣廠長，這是車間的檢修單?！蔽野褑巫臃旁谧郎稀?/p>
“好，放這兒吧。”她抬起頭看我，眼神很平靜，“你是……袁俊達(dá)，對吧？”
“是的?！?/p>
“我聽說過你。干活踏實，出勤率全車間最高?！彼⑽⒁恍Γ昂煤酶?，廠里需要你們這樣的年輕人?！?/p>
“謝謝廠長。”
我轉(zhuǎn)身要走，她忽然又叫住我：“小袁?！?/p>
“廠長還有事？”
她看著我，目光里有種說不清的東西。像是在審視，又像是在權(quán)衡。
“如果廠里遇到困難，需要大家齊心協(xié)力，你愿意出力嗎？”
這個問題來得突然。我想起剛才聽到的對話，手心又開始冒汗。
“我愿意。”我說，“廠子好了，我們才能好?！?/p>
蔣廠長點點頭，笑容深了些。“說得好。去吧。”
走出辦公樓時，陽光刺眼。我抬手遮了遮，看見劉康成正從對面走來。
他看見我，腳步頓了頓，然后加快速度走過來。
“從廠長辦公室出來？”他笑著問，眼睛卻盯著我的臉。
“送檢修單?！?/p>
“哦?！彼L聲音，“我還以為，你也是去‘匯報工作’的呢?！?/p>
他特意加重了最后四個字，然后拍拍我肩膀，朝辦公樓走去。
我站在陽光下，卻覺得渾身發(fā)冷?？諝庵酗h著的棉絮，此刻看起來像紛亂的雪花。
秋天真的來了。
04
審計組要來的消息，像顆石子投入池塘，漣漪迅速擴(kuò)散。
食堂吃飯時，人人都在議論。
“聽說要查三年的賬！”
“會不會裁員啊？”
“咱們廠欠了銀行多少錢？有人知道嗎？”
劉康成坐在我對面，用筷子撥拉著碗里的白菜?！翱∵_(dá)，你消息靈通，聽說什么沒？”
“我能有什么消息?！蔽业皖^吃飯。
“別裝了?！彼麥惤?，“你昨天不是去廠長辦公室了嗎？蔣廠長沒透露點什么？”
周圍的工友都看過來。我感受到那些目光，如芒在背。
“就是送個單子?！蔽艺f，“廠長忙得很，哪有空跟我說這些?！?/p>
丁高麗端著飯盒坐過來。她看了劉康成一眼，冷冷地說：“吃飯就吃飯，哪來這么多話。”
劉康成訕笑：“喲，技術(shù)骨干發(fā)話了。怎么，你去技術(shù)科的時候，沒打聽到什么？”
丁高麗的臉色變了變。“劉康成，你什么意思？”
“沒什么意思?！彼柭柤?，“就是覺得，咱們?nèi)齻€里，就我最傻，什么門路都沒有?！?/p>
這話說得陰陽怪氣。周圍人都安靜下來，等著看戲。
我放下筷子?！拔页酝炅?，你們慢慢吃。”
起身要走，劉康成拉住我胳膊?！皠e急著走啊。聊聊嘛，轉(zhuǎn)正考核要開始了，咱們交流交流經(jīng)驗?！?/p>
他的手勁很大。我甩開，轉(zhuǎn)身看著他：“劉康成，大家都是臨時工，何必這樣?！?/p>
“臨時工？”他笑了，“馬上就不是了。至少有一個不是?！?/p>
這話像把刀子，劃開了那層虛偽的和平。我們?nèi)藢σ暎諝饫镉谢鹚幬丁?/p>
丁高麗突然站起來：“有這工夫斗嘴，不如多干點活。廠子要是倒了，轉(zhuǎn)正了又有什么用？”
她說完就走，飯盒里的飯還剩一大半。
下午上班時，車間里氣氛壓抑。機(jī)器聲依舊轟鳴，但工人們很少交談，個個面色凝重。
王師傅把我拉到一邊，低聲說：“俊達(dá)，聽我一句，最近低調(diào)點?！?/p>
“怎么了師傅？”
“審計組來，肯定要動一批人?！彼麌@氣，“這時候冒頭的，容易當(dāng)靶子。”
我想起蔣廠長疲憊的臉，想起她說工廠撐不過這個月。
“師傅，廠子真的那么難嗎？”
王師傅沉默良久，最后只說了一句：“干了三十年，沒見過這么難的時候。”
快下班時，廠里突然通知開大會。
禮堂里擠滿了人，空氣污濁。蔣廠長站在臺上，穿著灰色西裝套裙，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
“同志們，最近廠里有些傳聞?！彼_口，聲音通過麥克風(fēng)傳遍禮堂，“我在這里明確告訴大家，第三棉織廠不會倒?！?/p>
臺下鴉雀無聲。
“審計組是要來，但不是來查問題的，是來幫助我們改革的?！彼^續(xù)說，“改革開放二十年，國企要轉(zhuǎn)型，要適應(yīng)市場。
這個過程有陣痛，但我們必須挺過去。”
她說得很堅定，但我看見她握著講臺邊緣的手，指節(jié)發(fā)白。
“廠里正在想辦法籌措資金，改進(jìn)技術(shù)，開拓市場。
在這個過程中，需要每一個人的努力。”她的目光掃過臺下，“我特別要表揚一些同志。
比如一車間的袁俊達(dá)同志?！?/p>
我愣住了。周圍人的目光齊刷刷看過來。
“連續(xù)兩年全勤，工作認(rèn)真負(fù)責(zé)，提出過三項技術(shù)改進(jìn)建議?！笔Y廠長看著我，“這樣的年輕人，是廠里的希望。”
掌聲響起，稀稀拉拉的。我臉上發(fā)燙，低下頭。
余光看見劉康成的側(cè)臉，他面無表情，但嘴角繃得很緊。
散會后，我剛走出禮堂，就被人叫住。
是蔣廠長的秘書小周，一個戴眼鏡的年輕人。“袁師傅，廠長讓你去她辦公室一趟。”
“現(xiàn)在？”
“對，現(xiàn)在?！?/p>
劉康成從旁邊經(jīng)過，聽見這話，腳步明顯頓了一下。他沒回頭，但肩膀僵著。
我跟著小周走向辦公樓，心里七上八下。剛才的表揚已經(jīng)讓我成為焦點，現(xiàn)在又被單獨叫去。
廠長辦公室里，蔣廠長正在泡茶。見我進(jìn)來，她指了指沙發(fā)：“坐。”
我拘謹(jǐn)?shù)刈?。她遞過來一杯茶，茉莉花的香氣彌漫開來。
“剛才會上表揚你，不會給你帶來壓力吧？”她笑著問。
“沒有，謝謝廠長?！?/p>
“你是個踏實的孩子?！彼谖覍γ孀?，雙手捧著茶杯，“我觀察你很久了。”
這話讓我心跳加速。
“家里情況怎么樣？”她問得很自然，像長輩關(guān)心晚輩。
“還行。母親在家，妹妹念高中?！?/p>
“父親呢？”
“很早就去世了。”我說。
蔣廠長點點頭，眼神里有一絲同情。“那你很不容易。既要養(yǎng)家，還要在廠里好好干。”
“應(yīng)該的?！?/strong>
她沉默了一會兒，似乎在斟酌措辭?！靶≡绻沂钦f如果，廠里需要你承擔(dān)更多責(zé)任，你愿意嗎？”
又是這個問題。和上次一樣，但又不太一樣。
“什么責(zé)任？”我謹(jǐn)慎地問。
“可能……超出你想象的責(zé)任?！彼粗业难劬?，“會很辛苦，甚至可能被人誤解。但如果你愿意，廠里不會虧待你。”
窗外天色漸暗，辦公室里沒開燈。她的臉在暮色中半明半暗，看不真切。
“我能考慮一下嗎？”我說。
“當(dāng)然。”她微笑，“不急。但時間……不多了。”
離開辦公室時，天已經(jīng)黑了。廠區(qū)路燈亮起，在地上投出長長的影子。
我走在回宿舍的路上，腦子里亂糟糟的。蔣廠長的話，葉榮華的話，劉康成的眼神，丁高麗的警告……
這一切像一團(tuán)亂麻，我找不到線頭。
快到宿舍樓時，看見劉康成站在樓下抽煙。煙頭的紅點在黑暗里明明滅滅。
他看見我，沒說話，只是盯著我看了很久。
然后他扔掉煙蒂，用腳踩滅，轉(zhuǎn)身上樓。
那一腳踩得很重，像踩在我心上。
05
轉(zhuǎn)正考核的通知正式貼出來了。
下周三，筆試加實操，綜合評分。公告欄前人擠人，我站在外圍，看不清具體內(nèi)容。
但大家都知道了，名額只有一個。
劉康成擠到最前面，抄下考核細(xì)則。丁高麗站在不遠(yuǎn)處，抱著手臂，面無表情。
“筆試占百分之三十，實操百分之五十，還有百分之二十是‘綜合評定’?！眲⒖党勺叱鰜恚舐暷钪?，“這綜合評定有意思，誰評？怎么評？”
沒人回答。但每個人都明白，這百分之二十，才是關(guān)鍵。
下午，車間里氣氛微妙。我們?nèi)烁髯允卦跈C(jī)器前，誰也不跟誰說話。
王師傅嘆氣：“好好的一幫年輕人，弄成這樣?！?/strong>
我能說什么呢？生存面前，那點同事情誼太脆弱。
下班時，丁高麗叫住我：“袁俊達(dá)，能聊幾句嗎？”
我們走到車間外的空地。秋風(fēng)吹過，地上的落葉打著旋兒。
“我打算退出競爭?！彼蝗徽f。
我震驚地看著她：“為什么？”
“沒意思?！彼读顺蹲旖?，“我打聽過了，綜合評定那塊，基本內(nèi)定了。不是劉康成，就是你?！?/p>
“你聽誰說的？”
“你別管?！彼粗h(yuǎn)處廠房的輪廓，“我技術(shù)再好有什么用？這個廠子，看重的不是技術(shù)?！?/p>
“那你……”
“我可能去南方?！彼f，“我表哥在東莞的廠里當(dāng)主管，那邊缺技術(shù)員?！?/p>
我沉默了。丁高麗是我們?nèi)齻€里技術(shù)最好的，如果連她都放棄，那這個廠子……
“我給你提個醒?！彼D(zhuǎn)過頭看我，“劉康成在查你。他好像覺得，你和廠長有什么特別關(guān)系?！?/p>
我心里一緊。
“還有，廠長最近找過你兩次，對吧？”丁高麗說，“小心點。這個節(jié)骨眼上，任何事情都可能被放大?！?/p>
“謝謝。”我由衷地說。
她擺擺手，轉(zhuǎn)身要走，又停?。骸霸∵_(dá)，如果你真能轉(zhuǎn)正，好好干。這個廠子……其實挺可惜的?！?/p>
她走了，背影在暮色里顯得單薄。我突然覺得，我們?nèi)齻€人，都是時代浪潮里的小舟。
隨時可能傾覆。
晚上加班到九點。車間里只剩我和王師傅。
“師傅，你覺得廠子還有救嗎？”我問。
王師傅沒立刻回答。他關(guān)了機(jī)器，車間陷入短暫的寂靜。
“我十八歲進(jìn)廠，今年四十八了?！彼f，“三十年，最好的青春都在這兒。要說感情，比誰都深?！?/p>
他點了根煙，火光映著他滄桑的臉。
“但感情不能當(dāng)飯吃。廠子就像臺老機(jī)器，零件都銹了，修修補(bǔ)補(bǔ)又能撐多久？”
“那怎么辦？”
“要么徹底大修，要么……”他深吸一口煙，“報廢。”
這兩個字很重，砸在心里悶悶的痛。
十點，我拖著疲憊的身體走出車間。廠區(qū)很安靜，只有遠(yuǎn)處辦公樓還有幾盞燈亮著。
其中一盞，是廠長辦公室的。
我站在路燈下，看著那扇窗。蔣廠長還在工作，這么晚。
正想著，辦公樓里走出一個人。是小周秘書。
他看見我，快步走過來：“袁師傅，正好！廠長找你?！?/p>
“現(xiàn)在？”我看表，十點一刻。
“對，急事?！毙≈軌旱吐曇?，“廠長說了，無論如何請你上去一趟?！?/p>
夜風(fēng)吹過，我打了個寒顫。深夜，單獨召見，急事。
腦子里閃過所有可能性，但沒有一種能讓我安心。
“走吧。”我說。
走向辦公樓時，腳步很沉。樓道里的聲控?zé)綦S著腳步聲亮起，又熄滅。
像走向一個未知的深淵。
二樓走廊很長，盡頭那扇門虛掩著，漏出一線燈光。
小周送到門口就停下了。“廠長在里面等你?！?/p>
我抬手，猶豫了一下，敲門。
“進(jìn)來。”蔣廠長的聲音傳來。
推開門，看見她坐在辦公桌后。室內(nèi)只開了一盞臺燈，光線昏暗。她沒穿外套，只穿著米白色的針織衫，頭發(fā)散下來，比平時顯得柔和。
也顯得疲憊。
“把門關(guān)上?！彼f。
我關(guān)上門，房間里只剩下我們兩個人?？諝饫镉械牟柘?，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香水味。
“坐?！彼噶酥笇γ娴囊巫?。
我坐下，雙手放在膝蓋上，有些拘謹(jǐn)。
蔣廠長沒立刻說話，只是看著我。目光很專注，像是在重新認(rèn)識一個人。
臺燈的光線在她臉上投下陰影，讓她的表情難以捉摸。
“袁俊達(dá)?！彼K于開口，聲音平靜，但每個字都很清晰，“我有個提議。”
我屏住呼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