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三十萬亡靈“塑像”：吳為山捐獻手稿，講述創作背后的故事

12月13日是第十二個南京大屠殺死難者國家公祭日，國家公祭儀式上午10時在侵華日軍南京大屠殺遇難同胞紀念館集會廣場舉行。

作為國家公祭儀式的主場館，侵華日軍南京大屠殺遇難同胞紀念館入口處矗立著雕塑《家破人亡》——母親懷抱著死去的幼子，頭顱仰天，無聲的吶喊刺破蒼穹。

這組雕塑是著名雕塑家、民盟中央副主席、中國美術家協會副主席吳為山2005年開始為紀念館擴建工程設計、創作的。20年后，雕塑手稿入藏紀念館史料陳列廳。12月13日下午，“鑄魂鑒史——吳為山雕塑文獻陳列”開幕式在紀念館舉行，陳列系統展示了雕塑創作相關文獻及全過程。

撫慰漂泊已久的靈魂

2005年12月，吳為山接到為紀念館擴建工程創作組雕的邀請。“我的心情沉重，時間仿佛倒流到1937年那血雨腥風的歲月，那逃難的、被殺的、呼號的……在腦海揮之不去。”他回憶說，史實和物證是紀念的基礎，雕塑則能凝固歷史、鑄造國魂，直達人心，為客觀認識這段歷史提供參照。

吳為山查閱了海量史料，還走訪常志強、夏淑琴等南京大屠殺幸存者，從他們的親身經歷中感受苦難。他反復研讀歷史照片，從一個個真實的人物故事里捕捉情感共鳴。

“每一張定格的面容、每一具扭曲的軀體、每一聲無言的吶喊，都讓我徹夜難眠。他們本應是安享天倫的父親，是即將披上嫁衣的少女，是蹣跚學步的孩童，是白發蒼蒼的老人……然而，在侵略者的屠刀下，他們成了被活埋的犧牲品、刺刀下的活靶、烈火中的枯骨、獸行下的冤魂。”吳為山說，“這些屈死的同胞奄奄一息的時候在想什么？他們一定想向世人控訴悲愴的苦難。”

12月13日，“鑄魂鑒史——吳為山雕塑文獻陳列”在侵華日軍南京大屠殺遇難同胞紀念館開展。 澎湃新聞記者 邱海鴻 圖

吳為山試圖以雕塑之手，撫慰那些漂泊已久的靈魂，讓他們“活”過來，不是活在恐懼里， 而是活在中華民族的記憶和國際社會的視野中；讓他們“站”起來，不是站在廢墟上，而是站立在新時代的春風里。

無數次思考與打磨中，一段旋律在他心中成形：“高起—低落—流線蜿蜒—上升—升騰”，這旋律最終化作四組雕塑，于2007年12月13日落成。

“高起”對應12.13米高的《家破人亡》，定格苦難的起點；“低落，流線蜿蜒”對應形態各異的《逃難》，展現同胞的掙扎；“上升”呼應參觀路線上的《冤魂吶喊》，隨觀眾動線傳遞壓抑與反抗；最終以“升騰”之勢收尾，通過《勝利之墻》點燃對和平的希望。

《最后一滴奶》

在組雕《逃難》的21個人物中，吳為山著力最多的是兒童形象，共10個。其中，最讓人悲憐的是《最后一滴奶》：母親倒在血泊中，一個嬰兒還趴在她懷中吃奶，一個稍大點的孩子坐在地上大哭。這是以南京大屠殺幸存者常志強和他的母親、弟弟為原型創作的。

據常志強之女、南京大屠殺歷史記憶傳承人常小梅講述，父親當時因過度驚嚇昏死過去，醒來時，眼前尸山血海。他跌跌撞撞地撲到奶奶身邊，搖晃著奶奶尚有余溫的身體，無助地哭喊：“媽媽，你醒醒啊……”她最小的叔叔趴在奶奶的懷里，和奶奶一起凝凍在那個絕望的寒冬。

在陳列現場，常小梅一眼就認出了雕塑《最后一滴奶》。 澎湃新聞記者 邱海鴻 圖

“兒時，我不明白為什么父親會突然對著天空發呆，為什么不能在他面前提起 ‘爺爺奶奶’，為什么母親叮囑我們‘別讓你爸想起過去的事’。”常小梅說，直到她看到紀念館廣場上的《最后一滴奶》——奶奶臨終哺乳的模樣、小叔爬向母親的姿態，和父親在夢中驚醒時描述的一模一樣。那一刻，她懂了父親眼底深藏的悲痛，懂了那句 “媽媽，你醒醒”里藏著一個孩子一輩子的遺憾。

“對我父親而言，這尊雕塑是溫暖的。他生前經常在這尊雕塑前默默站立，仿佛在和母親‘對話’，訴說思念。”常小梅說。

在雕塑文獻陳列現場，吳為山為《最后一滴奶》寫下一段文字：“寒冷、驚恐將這哭僵的孩子凝凍！可憐的寶寶，怎知母親已被捅死，血水、乳水、淚水，結成永不融化的冰”。

不僅是南京的記憶，更是屬于全人類的警示

據介紹，這些雕塑不僅是南京的記憶，更是屬于全人類的警示。20年間，它們去過以色列耶路撒冷，也曾立于韓國浦項美術館，被俄羅斯國家藝術科學院永久收藏，在不同文化背景的觀眾中激起強烈的共鳴。

澎湃新聞注意到，此次陳列位于紀念館史料陳列廳負一層的觀眾休息區，這片獨立空間既是觀眾參觀后的休憩場所，也是延伸的歷史教育陣地。陳列以還原創作脈絡、解讀歷史深意為核心，包括創作緣起、創作紀實、《逃難》主題雕塑手稿陳列三部分。其中，《逃難》主題雕塑手稿陳列搭建三角形空間，集中展示《逃難》66組手稿，涵蓋110余個人物形象，輔以吳為山的書法作品，筆墨間的情感張力直觀呈現他創作時的心境。

“這些手稿不僅是雕塑的雛形，更是情感的萌動、良知的軌跡，是每個活生生的生命的掙扎。”吳為山表示，它們與矗立的青銅群雕一起構成歷史的見證：一邊是藝術升華后的民族悲愴，一邊是創作過程中未加修飾的原始創痛。

它們指向一個真相——三十萬不是數字，而是一個個曾經鮮活、卻被暴力殘忍剝奪了的生命。“只有讓這些形象被更多人看見、被世界記住，屈死的靈魂才能在歷史的公正中得到安寧，長鳴的警鐘才能穿透時光，回蕩至未來。”吳為山說，讓工作室的手稿走向大眾，目的就是使日本軍國主義的陰魂不能再在和平的天空下盤桓，要通過藝術表現歷史的真相，讓人們汲取力量，共同維護、珍愛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