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東
副駕駛座消失了——不是被放倒，而是徹徹底底地，連同一貫的皮革氣息與人類體溫的凹痕，從這輛銀色轎車的右前方被抹去了。
取而代之的，是空曠的鐵板地面，上面隨意鋪了條舊的羊毛毯，粗礪而陌生。
巴克——一只毛色灰黑的狗子，被主人半是鼓勵半是引導地安置在這片新辟出的“特等席”上。
它有些困惑地轉動著腦袋，濕潤的黑鼻子用力抽吸，試圖解析空氣中這不同尋常的變動信號。
主人臉上閃爍著一種它難以理解的光彩，那是一種混合了興奮、期待與惡作劇般的神情，他拍了拍巴克結實的肩膀，說了句：“好啦，小子，今天視野無敵。”
引擎蘇醒了，低沉的震顫從爪下傳來，巴克條件反射般繃緊了后腿肌肉，這是無數次出行刻入身體的記憶。
然而，預想中身體側方那個熟悉的、帶有束縛感的柔軟擁抱（它曾不厭其煩地啃咬那安全帶的邊緣）并未到來，它站在那兒，像站在一片突然開始移動的、孤零零的小島上。
起初，這感覺新奇極了！
它不必再別扭地扭著脖子從狹小窗框望出去，整個廣闊的前擋風玻璃如同一幅巨幕，流動的街道、跳躍的樹木、倏忽掠過的同類或飛鳥，以前所未有的清晰與速度撲面而來。
它忍不住興奮起來，前肢搭在微微溫熱的中控臺邊緣，耳朵機警地轉動，喉嚨里發出嗚嗚的低鳴，尾巴像節拍器般快速搖擺，掃過空曠的副駕區域。
它甚至嘗試換了個姿勢，后肢蜷起，像犬科動物在草原上瞭望那樣坐下，昂首挺胸，覺得自己威風凜凜。
變化來得猝不及防，毫無征兆——主人放在方形盤子上的手輕輕一動，車體平滑向前的韻律突然被一股向后的、隱秘的力量打斷。
巴克正站著，前傾著身體，好奇地研究雨刷器擺動的規律，就在那一瞬間，它感到腳下移動的島嶼猛然一頓！
那股維持它平衡的、向前的力量消失了，而它龐大的身軀，依照某個古老而冷酷的法則，執拗地想要繼續保持那一秒前的狀態。
它像一枚被無形投石索擲出的、毛茸茸的炮彈，四爪徒勞地在粗糙的毯子上抓出“刺啦”的聲響，整只狗不可遏制地向前沖去。
“咚！”沉悶而結實的一聲，它的胸膛和下巴徑直撞上了布滿按鈕與屏幕的中控臺，世界在眼前晃了一晃，塑料與電子元件的氣息猛地鉆入鼻孔。
它懵了，維持著那個滑稽的、上半身撲在臺上的姿勢，眨巴著眼睛，里頭盛滿了純粹的、未經過濾的迷茫。
發生了什么？地板偷襲了自己？還是前面這個發出光亮和聲音的板子突然擁有了吸力？它回頭看向主人，尋求解釋。
主人正目視前方，嘴角卻古怪地緊繃著，肩膀微微聳動，似乎在全神貫注地駕駛，又似乎在竭力壓抑著什么。
巴克遲疑地后退，抖了抖毛，將那次撞擊歸咎于自己不夠小心，它謹慎地重新調整姿勢，改為蹲坐，重心放低，以為這樣便萬事大吉。
車子再次流暢地跑起來，微風從窗縫溜進，吹拂它耳邊的軟毛，它稍稍放松，甚至又有了欣賞風景的閑情。
然而，那詭異的偷襲仿佛設下了陰險的伏筆，總在它稍不留神時再度上演。
又是一個路口，車身輕輕一顫，那股向后拽拉的力量再度襲來，這次它有所準備，肌肉繃緊對抗，但慣性是它無法理解的對手。
它又一次滑向前去，雖然力度稍減，但前爪還是“啪”地拍在了擋風玻璃下方，鼻子緊貼著冰涼的玻璃，擠出一個扁平的形狀。
停下來時，它透過玻璃，與外面人行道上一個同樣目瞪口呆的行人對視了一秒。
困惑，在一次次重復的、無法預測的“襲擊”中，逐漸沉淀為一種深刻的哲學性茫然。
它不再試圖尋找敵人或原因：坐下，被推出去；站起，被推得更遠；甚至當它嘗試趴下，把整個身體貼合在毯子上，剎車時，巨大的身軀依然會笨拙地向前蹭動一段，肚皮摩擦著毯子，發出無奈的沙沙聲。
主人的表情越來越古怪，從強忍笑意到最終放棄掩飾，每當那聲熟悉的“咚”或“啪”響起，他便爆發出一陣大笑，甚至笑出眼淚。
一只手握著方向盤，另一只手忍不住來揉搓它撞得有點發懵的腦袋。
巴克無法理解這笑聲的含義，它只是漸漸明白，今天這輛熟悉的車，被某種它無法看見、無法嗅知、更無法理解的力量占據了。
這力量沒有惡意，卻蠻橫而固執，專挑它放松的時刻搗亂。
它放棄了尋找舒適姿勢的努力，只是在每一次“襲擊”過后，默默地、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委屈與執拗，爬回原來的位置，準備迎接下一次。
它那溫順的眼睛里，倒映著飛速后退的城市街景，也倒映著一個簡單而堅固的信念：不管這車今天怎么了，只要主人在旁邊，只要旅程繼續，它就會待在這里，哪怕要無數次撞上那個堅硬的臺子。
旅程的終點終于抵達，車子停穩，那幽靈般的力量也悄然退去。
主人笑著解開自己身上的帶子，傾身過來用力擁抱它，揉著它可能撞疼的地方，語氣里滿是未盡的笑意與某種它感受到的溫柔。
巴克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伸出舌頭舔了舔主人的手，它依然不懂物理，不懂慣性，不懂主人一時興起的腦洞。
它只是知道，這趟古怪、顛簸、充滿莫名“撞擊”的旅程結束了。而它，完成了陪伴。
副駕駛座的空缺，在夕陽下顯得格外安靜，巴克跳下車，腳踏實地，用力伸了個懶腰，每一根毛發都在回歸熟悉的重力中舒展。
它回頭望了望那空洞的座位，仿佛那里還殘留著那個看不見的、推了它一路的“鬼”。
然后，它搖著尾巴，小跑著跟上主人的腳步，將這場關于失重的、懵懂的冒險，輕輕拋在了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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