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在菜場寫詩的女人教會我的事

天色未亮，城市的呼吸尚在沉睡時分。雨水濕潤了青石板路，模糊地映著昏黃燈光。魚腥味混合著蔬菜泥土氣息，浮在陰冷潮濕的空氣里。我揉著困倦的眼，一腳踏入積水的洼坑，冰冷穿透鞋襪激起一陣瑟縮。凌晨四點的菜市場，是為生存奔波的戰場。

人群中那位王慧蘭阿姨格外醒目。她系著舊藍布圍裙，頭發一絲不茍地梳理整齊。攤位一角，碼齊的包菜尚帶著濕潤露水，一顆顆飽滿如翡翠寶石。她剝開葉片的手沉穩熟稔，眼神卻專注投向膝蓋上一本磨邊卷舊的筆記——一支筆在紙頁間遲疑游走。偶有顧客上前，她立刻放下紙筆，麻利地稱重、報價、收款，動作流暢如樂章音符。隨后她便悄然撿回那被冷落的思緒，在喧囂間隙執著地書寫。

后來我才知道，那本磨損的舊本子里全是詩句——清晨的菜葉脈絡在她筆下幻化成流動的溪流；頑皮孩童的吵鬧在她詩行里轉為清脆鳥鳴。有人笑她癡傻：“王姐，菜賣得好才是正經，寫那些酸溜溜的字能當飯吃？”她報以淺笑，低頭繼續寫。生活的重壓并未熄滅她心中那點微光，反倒使那光焰在逼仄角落里愈發沉斂堅韌。

此時隔壁攤傳來爭執，尖銳的聲音刺痛耳膜：“沒用的東西！天天涂寫那些破紙片，這次交學費的錢還差一大截！”她兒子摔碎了一把青菜，怒氣沖沖離去。

王慧蘭怔在原地，肩頭微頹。她默默彎腰，拾起散落在地上的菜葉，輕輕撫去沾染的泥污。然后她從貼身口袋掏出一張折痕清晰的字條，小心翼翼夾回記賬本中——那是她上一首詩的草稿，邊緣染著油漬，像生活咬下的齒印。

當生計的窘迫冰冷地勒緊咽喉，當至親的不解像刀鋒割裂情感，那看似縹緲的熱愛是否依然值得死死攥緊？它是否真能助你負擔賬單，是否只是一場徒勞無功的幻夢？

寫字樓電梯光滑的內壁映出張濤疲憊的臉。提案被無情退回，屏幕上刺目的修改標記仿佛在無聲嘲笑。他走進樓梯間，點燃一支煙，煙霧繚繞中掏出藏在西裝內袋的歌詞本。節拍器般的鍵盤敲擊聲里，一個逃離的靈魂在用文字喘息——此刻，一行行旋律就是他靈魂深處隱秘的氧氣瓶。

城市的鋼筋森林從不缺少這樣的生命。有人把數據表格當作囚籠圍欄，有人卻將格子間視作文字的方舟。然而當生存的齒輪碾過，這些細小的熱愛真的只是一場無謂的掙扎？抑或它們正是我們緊握不放的浮木？我們屈從于現實，卻竭力守護心底那一點私藏的火焰——這是茍且還是壯烈？

醫院消毒水氣味固執地縈繞在鼻腔。老周靠在病床上，陽光穿透窗玻璃，在他花白的發際線跳躍。隔壁病床的家屬低聲議論化療方案，壓抑的空氣沉重得令人窒息。老周卻顫巍巍摸出枕頭下的口琴，艱難地調整著呼吸面罩的位置，摸索著吹響一段不成調的旋律。當第一個音符在病房里遲疑地漾開，沉重的氣氛竟悄然松動，一絲輕盈的微光透過沉重帷幕，溫柔地灑落下來。

我們習慣以世俗的尺度丈量熱愛——它是否帶來收益，能否兌換成銀行卡上增長的數字？可老周枯瘦手指下流淌的音符告訴我：有些東西無法被冰冷的現實邏輯分解量化。當生命被推進未知的幽谷，那些深植于心的熱愛，恰如黑暗中的螢火，微弱卻固執地照見腳下的路。

多年后故地重游，市場已然翻新。雨后濕潤的空氣依舊，卻不見王慧蘭阿姨熟悉的身影。詢問之下，一個年輕攤主笑著指路：“王婆婆啊，舊市場改造后，她在對面小巷子里開了間小小的詩畫屋呢?！?/p>

尋跡而去，一間窄窄的門面藏在僻靜處。窗玻璃上貼著孩子們稚嫩的涂鴉詩作，墻角書架堆滿泛黃的舊詩集。王慧蘭正低頭整理書籍，抬頭瞬間，我們目光相遇。她眼角的皺紋深了，眼神卻仍跳躍著熟悉的亮光，仿佛歲月只增添了其中的柔韌。

“您還在寫嗎？”我輕聲問道。
她笑意更深，遞給我一個小紙包：“寫，一直在寫。日子嘛，縫縫補補也要過出花的模樣。”紙包里竟是一顆翠綠的包菜，葉片層層疊疊，帶著泥土的芬芳——只是菜心處，被人巧妙地雕刻成一朵含苞待放的玫瑰形狀。

原來生活從未苛待那些內心有光的人。縱使道路布滿荊棘，他們總能從粗礪的日常中提煉出詩的結晶，在命運的夾縫中培育倔強的玫瑰。那光并非來自外界恩賜，而是從內心深處升騰而起的不滅星火。

黑暗不是光明的對立面，而是光明尚未抵達之處。王慧蘭們教會我，所謂活著，就是在塵土的縫隙間，固執地種下屬于自己的那顆玫瑰籽。當卑微的生命向熱愛俯首稱臣，那一刻，靈魂便掙脫了塵世的引力。

那一年菜市場的冰冷凌晨，我未曾料到那顆沾著污泥的包菜里，竟深藏著如此倔強盛放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