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出頭的老張在單位待了快二十年,辦公桌的搪瓷杯沿磕出了圈白痕,泡的茶永遠是前一年的陳普洱,湯色沉得像他這人,不聲不響,卻有股子拗勁。
去年年底評先進那天,窗外飄著細碎的雪粒子,王主任在會上念名單,念到"小李"時,老張捏著筆的手頓了頓。他全年沒請過一天假,手里三個項目都結了項,報表上的數字清清楚楚。可王主任話鋒一轉,掃了他一眼說:"老張是踏實,但工作嘛,得有點新意,總按部就班可不行。"
這話像根細刺,扎在老張心里。散會時同事拍他肩膀:"算了,小李嘴甜,王主任跟前跑得勤。"老張沒吭聲,只是把桌上的先進材料往抽屜里塞,紙頁摩擦的沙沙聲里,藏著點說不清的悶。
打那以后,老張每天早上都比鬧鐘早響半小時。天剛蒙蒙亮,他就揣著保溫杯往單位走,路邊早點攤的油煙混著寒氣撲在臉上,他縮縮脖子,步子卻沒慢。單位傳達室的老劉總打趣:"老張,你這是要跟門崗比誰早啊?"他就嘿嘿笑,晃著保溫杯:"喝口熱的,舒坦。"
其實他是去看公示欄。那張貼文件的藍鐵皮板子被風吹得有點翹邊,老張會先伸手把邊角按平,再湊近了看。采購清單上的字跡有的被雨水洇開,他就掏出老花鏡,一個數字一個數字地瞅;審批表上的簽字龍飛鳳舞,他會對著光線瞇著眼辨認,直到確認每個字都合規。
傍晚下班前,他又會繞到公示欄前,夕陽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長,和墻上的文件疊在一塊兒。有回辦公室的小周路過,聞到他身上淡淡的消毒水味——前陣子老張媳婦住院,他白天上班,晚上陪護,眼里總帶著紅血絲。"張哥,別太較真了,王主任那人......"小周沒說完,老張就擺擺手,指著剛貼的考勤表:"你看這日期,是不是寫錯了?"
三月的一個清晨,老張正對著新貼的采購單皺眉,風卷著沙粒打在鐵皮板上,嘩嘩作響。單子上"筆記本電腦10臺,單價6800元"那行字,像塊石頭砸進他眼里。他記得正月十五剛上班,行政科的小趙搬著紙箱往樓上跑,喘著氣說"王主任批的,8臺新電腦",當時樓道里還飄著小趙身上的護手霜香味,甜絲絲的。
單位總共三十多號人,辦公室里每人桌上都擺著電腦,上周他去茶水間,還聽見年輕同事說"新電腦就是快,開網頁都帶風"。這才一個月,怎么又要買?
老張捏著保溫杯去找小趙,小姑娘正對著鏡子涂口紅,見他進來,手一抖,唇膏在嘴角畫歪了。"張、張哥,有事?"小趙慌忙用紙巾擦,臉上紅一陣白一陣。"這采購單,"老張把單子推過去,杯底的茶漬在桌上印出個淺黃圈,"上個月剛買8臺,怎么又要10臺?"
小趙眼神飄向窗外,手指絞著衣角:"是王主任......王主任讓買的,我就是按吩咐辦。"聲音細得像蚊子哼。老張沒再問,轉身去了檔案室。管理員老李正趴在桌上打盹,口水把報紙洇出個圓斑。"老李,借固定資產登記本看看。"老張輕輕拍他胳膊,老李迷迷糊糊抬頭,打了個帶著煙味的哈欠:"查啥?"
登記本上的字跡密密麻麻,老張翻到上個月那頁,鉛筆標注的"8臺"旁邊,還畫著個小小的對勾,是老李的習慣。他又往前翻,每個人的電腦型號、領用日期都記得清清楚楚,沒有一臺登記報廢。
第二天一早,老張揣著采購單和登記本去了王主任辦公室。門沒關嚴,里面飄出股淡淡的酒氣,王主任正對著鏡子梳頭發,頭頂的發膠亮得反光。"王主任。"老張推開門,王主任手一頓,鏡子里的人影轉過來,眉頭立刻皺成個疙瘩:"有事?"
"這采購單,"老張把單子放在桌上,紙張摩擦發出輕響,"按規定,超過5000元得說明用途。這10臺電腦給誰用?"王主任拿起搪瓷杯喝了口,杯蓋磕在杯身上叮當作響:"采購的事我心里有數,你管好自己的活兒。"
"上個月剛買的還沒滿月,"老張往前湊了湊,說話時帶著點茶味,"再買就是浪費公款。"王主任的臉慢慢漲紅,像被太陽曬過的西紅柿,他猛地把杯子往桌上一墩,茶水濺出來:"我沒查清楚庫存,撤了就是!"
老張看著他緊繃的側臉,沒說話。他知道王主任那脾氣,嘴上答應得快,轉頭該咋干還咋干。下午,他揣著材料去了紀檢組,接待他的小陳正啃蘋果,果皮在桌上盤成個圈。"張師傅,您坐。"小陳把蘋果核扔進垃圾桶,塑料袋發出窸窣聲。老張把情況一說,小陳啃蘋果的手停了:"還有這事?"
三天后,紀檢組的人來了,皮鞋踩在走廊的水磨石地上,發出噔噔的響。王主任辦公室的門被關上,里面偶爾傳出爭執聲,像被捂住的悶雷。查出來的結果讓人大吃一驚:那10臺電腦里,有2臺是王主任準備給他侄子的——他侄子今年上大學,昨天還在家族群里曬錄取通知書,紅底金字晃得人眼暈。
通報會那天,會議室的空調有點漏風,呼呼地吹著墻角的綠蘿。王主任站在前面做檢討,聲音比平時低了八度,額頭上的汗順著鬢角往下淌,在襯衫上洇出深色的印子。"......我不該不核實庫存,更不該......"他頓了頓,喉結上下動了動,"以后一定嚴格按規定來。"
散會時,王主任在門口攔住老張,身上的發膠味淡了不少,頭發也沒那么亮了。"老張,"他聲音有點啞,"之前評先進的事,是我考慮不周。"老張看著他眼下的青黑,想起前幾天聽說他侄子的通知書被親戚傳到了單位群里,有人悄悄說"這電腦要是真送了,臉可就丟盡了"。
"我不是跟你過不去,"老張掏出保溫杯喝了口,茶味混著水汽撲在臉上,"工作不出錯,對單位好,就行。"王主任點點頭,轉身走的時候,腳步比平時沉了些。
從那以后,老張不用再天天早到半小時。但王主任做事明顯謹慎了,批文件前總會在科室群里發個消息:"大家看看,這么辦行不行?"公示欄的文件換得勤了,邊角總被人按得平平整整。有回老張路過,聽見小趙跟同事說:"王主任現在批個采購單,恨不得把庫存本翻爛了才簽字。"
老張的搪瓷杯還放在桌上,茶漬又深了些。他每天按時上下班,路過公示欄時,會多停兩秒,陽光透過窗戶照在文件上,字里行間的筆畫都透著亮。確認沒問題了,他就揣著杯子往茶水間走,腳步不快,卻穩當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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