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念蘋果林——軍營紀事之一 | 作者 張可春

我們的營房，坐落在三面環山、一面向海的山坡上。房舍，訓練場，還有一方方菜地，全都掩映在村民們那密密的蘋果林中。

冬日里，蘋果林一片黝黑，春日里一片粉紅，夏日里一片蔥綠。到了秋天，滿山遍野的枝枝杈杈上，搭掛著累累的果子，紫紅色，青綠色，像瑪瑙，似翡翠，分外誘人，軍營里流溢著果香。

一天清晨，我們班去連隊的菜地鋤草，經過好大一片蘋果林。可能是夜里刮過一陣山風，各色的果子落了滿地，連小路上都是。我們幾個新兵在家鄉很少見過蘋果，驚喜之余，真想從地上撿起一個放進嘴里。可是，一想起自己是個軍人，便頭也不回地走了。 臨近中午，我們整完了菜地，坐在樹蔭下歇息時，只見新兵小航從地上抓起一個蘋果，“咔嚓”一口，津津有味地吃起來。班長發現后，非常惱火，一把將小航吃了一半的蘋果奪了下來。小航振振有詞地申辯:“蘋果落在我們地里，吃個算啥?”“反正菜地里長不出蘋果來，亂彈琴。”說罷，班長讓我們幾個先下山，他拿著小航吃剩的半個蘋果，和小航一起去找看園老人作檢查。我心想，班長有點太“那個”了。

幾天后的一個深夜，部隊進行夜間軍事演習。我們全副武裝，連續翻越了兩座大山之后，個個累得精疲力竭。部隊正要發起最后沖鋒，新兵小夏由于過度疲勞，出汗過多，突然暈倒了，看著滾滾向前的隊伍，我們都很著急，班長更著急。這個時候，只要有一碗水就可以解決問題。可是，大家的水壺早就喝得個個底朝天，這里又前不靠村，后不挨店，找水十分困難。怎么辦?

“蘋果。”不知是誰提醒班長。班長看了看路旁的蘋果林，猶豫了一下，便徑直走到蘋果樹下，摘下兩個蘋果扔了過來。然后，他從記事本上撕下一頁紙，刷刷地寫了兩行字，卷進五角錢，用草纏在樹梢上，便帶領全班繼續趕路了。

在戰斗演習總結會上，連長表揚我們班勇猛頑強，雷厲風行，沒有一個掉隊的。沒等掌聲落下，班長趕忙站了起來。只見他耷拉著腦袋，說了兩個蘋果的事，并請求連長給他紀律處分。我心里納悶，班長心眼實，實得是不是有點犯“傻”?

半個蘋果和兩個蘋果的故事，不知怎么讓團首長知道了。在全團軍人大會上，團長專門講了關于蘋果的問題:“我們這個地方出蘋果，我們的戰士能不能自覺地愛護老百姓的一樹一果我們的戰士能不能自覺地愛護老百姓的一樹一果，這是對我們部隊最實際的考驗。五連三班能夠自覺從嚴,遵紀愛民，在人民群眾中贏得了良好影響，值得大家學習。” 軍人們也很敏感。團長表揚了我們班，隨之也引起了一場不大不小的風波。有的說，三班長馬上要提干了;有的說，三班長要上調了;也有的說，三班長出事了，還是“作風”問題，靠山莊那個看園老人的女兒，就是那個漂亮的女團支部書記，和三班長搞上了對象。有人看見，那女團支部書記經常給三班長來信，還寄來兩張四寸的照片，一張是黑白的，一張是帶彩的，說得有鼻子有眼。真是人怕出名豬怕壯。

部隊有一條不成條文的嚴格規定，當戰士的是不準談“個人問題”的，至少不能在當兵駐地談對象。在沒有穿上“四個兜”和黑皮鞋之前，只能明智地把“個人問題”放在一邊。否則，軍紀不饒人，打發回家是小事。但愿班長的事不是真的。

萬沒想到，群眾反映的問題確實存在。證實這件事的不是別人，而是班長自己，是班長在班會上親自給我們講的。“姑娘給我寫信、寄照片，這事都有。我和她因公有過幾次交往，姑娘喜歡上了我，向我求過愛，我對她也有好感。不過，我的感情沒有走遠，因為我知道自己是誰。告訴大家，我已把姑娘給我的信和照片當著排長和指導員的面全都燒了，并給姑娘回了一封婉言感謝信。”

說到這里，班長顯然有些激動：“同志們，我們軍人也是有血有肉有豐富感情的人。到了我們這個年齡，正是產生幻想，大膽探索‘個人問題’的時期。不讓看，不讓想，不讓做，那是不實際的。問題是，我們是革命軍人，紅星和領章告訴我們，軍人要時刻扎緊思想上的籬笆，要關緊思想感情的閘門，要犧牲我們應該犧牲的東西，為的是把“三大紀律八項注意”落到實處，為的是不脫離人民群眾，為的是人民軍隊永遠有力量。”班長一席話，使我忽然覺得他高大了許多。

半個蘋果、兩個蘋果、女團支部書記，這一連串的鏡頭，讓我讀懂了班長，讀懂了軍人。軍人的感情，像是收住的山風，節制的河流，握緊的拳頭，所以它才充滿力量。軍人的風采，像是朦朧的遠山，神秘的宇宙，綠樹掩映的軍營，所以它才充滿魅力。

一晃，五十多年過去了。我想念班長，想念那美麗的蘋果林。

2025年8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