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午五點半,辦公室的中央空調提前停了,悶熱的空氣裹著打印機殘留的油墨味漫過來。我收拾完桌面,瞥見斜對門鄭麗青的辦公室還亮著燈,玻璃門后她的影子在文件柜前晃了晃。手里剛泡的菊花茶還冒著熱氣,杭白菊的清苦混著冰糖的甜香鉆鼻子,我端著杯子走過去,輕輕敲了敲玻璃門。
鄭麗青猛地回頭,手里的文件夾“啪”地掉在桌上。她彎腰去撿的瞬間,右手飛快地往抽屜里塞著什么,指甲涂著豆沙色的指甲油,邊緣有些斑駁,蹭在淺棕色的辦公桌沿上,留下幾道淡紅印子。“李哥啊,”她直起身時笑了笑,眼角的細紋比上次出差時深了些,“還沒走?”
我把玻璃杯放在她桌角,杯底的防滑墊蹭過桌面,發出輕微的“沙沙”聲。“剛泡的,你嘗嘗。”目光掃過她沒關嚴的抽屜,淺灰色的A4紙邊露在外面,邊角卷著,像是被反復揉過。我拉開椅子坐下,金屬椅腿在地面劃出刺耳的聲響:“對了,上個月去上海出差,你借的那3500塊,我這兩天理賬呢,看看你這邊什么時候方便。”
她的手倏地攥住桌角,指節泛白,連帶著桌上的臺歷都晃了晃。臺歷上用紅筆圈著好幾個日期,最近的一個圈旁邊寫著“復查”兩個字,字跡被筆尖戳得有些破。“李哥,”她的聲音比平時低了半度,像是怕驚擾了什么,“這事兒我沒忘,就是……”她頓了頓,喉結動了動,“最近手頭有點緊。”
我眉峰挑了挑。上次在上海見客戶,她背著個酒紅色的小牛皮包,說是托代購搶的限量款,當時還笑著說要不是為了撐場面,才舍不得花這錢。現在她身上的真絲襯衫袖口磨得起了毛邊,和那個包的精致勁兒完全對不上。
“你是不是覺得我不像缺錢的?”鄭麗青突然站起來,抽屜被她“嘩啦”一聲全拉開了。一股淡淡的消毒水味飄出來,混著菊花茶的香氣,有點說不出的澀。她把一沓紙推到我面前,最上面的住院收費單上,“鄭建國”三個字被水洇過,暈成了淺藍。“我爸,三個月前查出來胃癌。”她的指尖在“手術費”那欄頓了頓,指甲縫里還卡著點白屑,“上次借你錢買包,是我哥結婚。我跟他說好了,要背個新包去喝喜酒,不能讓他在丈母娘面前抬不起頭。”
紙張邊緣被汗水浸得發潮,我捏著單子的手有點發涼。最底下那張是昨天的,打印時間顯示凌晨兩點,右上角還粘著個小小的輸液貼,透明的膠面已經泛黃。
“本來想著發工資就還你,”鄭麗青的聲音有點發顫,她轉身去夠桌上的水杯,手剛碰到杯柄就滑了一下,水灑在桌面上,順著桌縫往下滴,“結果我爸突然要二次手術,家里的錢全填進去了。我每個月工資扣掉房租和吃飯,剩下的剛夠交醫藥費。”她從抽屜深處摸出個小鐵盒,打開時“咔噠”一聲輕響,里面全是折疊整齊的繳費單,“我好幾次想跟你說,可每次見你都張不開嘴。我怕你覺得我故意拖著,覺得我這人不地道。”
難怪她剛才慌慌張張的,是不想讓人看見這些。我把單子一張張理好,疊成原來的樣子遞回去。鐵盒里的藥費單露出個角,上面的“嗎啡緩釋片”幾個字刺得人眼睛疼。“這些你收著,”我把菊花茶往她那邊推了推,杯壁上的水珠滾下來,在桌面上積成個小水洼,“錢的事不急,等你爸好點了再說。”
“不行!”鄭麗青猛地抬頭,眼眶紅得像浸了水的櫻桃,“借了就得還,不能讓你吃虧。”她從抽屜里翻出張醫院的通知單,指著上面的“醫保報銷比例”給我看,筆尖在紙上劃得“沙沙”響,“我跟醫院商量好了,下個月開始能報一部分。發工資我先還你1000,剩下的2500分五個月,每個月500,你看這樣成嗎?”
我看著她眼里的執拗,點了點頭。她這才松了口氣,拿起菊花茶喝了一大口,喉結滾動的瞬間,眉頭舒展了些:“這茶真好,清清涼涼的。我最近總在醫院陪床,嘴里老發苦,吃什么都沒味。”
一個月后的發薪日,早上七點半我剛到公司,微信就“叮咚”響了一聲。鄭麗青轉來1000塊,附言里寫著:“謝謝李哥體諒,剩下的我一定準時還。”下面還跟了個鞠躬的表情包,頭發是酒紅色的,和她那個包一個顏色。我回了句“照顧好叔叔”,她秒回了個笑臉,只是那個笑臉的嘴角有點歪,像是沒畫好。
之后每個月1號,我的微信都會準時跳出500塊的轉賬提醒。第三次收到錢那天,走廊里碰到她抱著個保溫桶,里面飄出濃濃的小米粥香。“我爸能喝點粥了,”她笑的時候,眼角的細紋里像盛著光,“醫生說恢復得不錯。”
第四個月轉賬過來時,她特意在茶水間等我。咖啡機“嗡嗡”地磨著豆子,她手里的玻璃杯映出窗外的天,藍得透亮。“李哥,我爸下禮拜能出院了,”她把杯子放在吧臺上,發出清脆的碰撞聲,“就是得定期復查,到時候要是我忙不過來,可能得麻煩你幫我取下藥。”
“沒問題。”我接過她遞來的咖啡,熱流順著杯壁傳到掌心,暖烘烘的。
最后500塊到賬那天,她拎著個藍布包袱走進我辦公室。包袱皮上繡著朵山茶花,針腳有點歪歪扭扭。“這是我爸讓我給你帶的,”她解開繩結,一股炒栗子的焦香漫出來,里面是包油紙裹著的茶葉,“老家山上采的野茶,他說謝謝你當時沒逼他。”
油紙粗糙的紋路蹭過指尖,我突然想起第一次見鄭麗青爸,是在醫院走廊。老爺子穿著藍白條紋病號服,背駝得像座小山,卻非要自己拎著保溫桶,說要給女兒送點熱乎的。
年底公司要推新項目,選負責人的時候,我在會上提了鄭麗青。她做的方案里,每個數據旁都用紅筆標著來源,連標點符號都改得整整齊齊,比誰的都認真。項目慶功宴那天,她捧著優秀員工獎杯過來,香檳在杯里冒著泡,映得她臉上紅撲撲的。“李哥,”她抿了口酒,氣泡在舌尖炸開,有點麻,“要是當初你催著我還錢,我可能真撐不過來。那時候我每天算著醫藥費和欠款,覺都睡不著。”
“這都是你自己拼出來的。”我碰了下她的杯子,清脆的響聲里,好像能聽見她那些日子在醫院走廊里快步走的聲音,踢踢踏踏的,卻從來沒停過。
前幾天下班,在樓下碰到鄭麗青。她手里拎著個布袋子,里面裝著綠油油的青菜,沾著點濕泥巴。“我爸現在能自己做飯了,”她笑著晃了晃袋子,菜葉上的水珠掉下來,落在地磚上,洇出小小的濕痕,“還在陽臺種了點菜,說比超市買的鮮。”
夕陽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長,說話時眼里的光,比第一次見她背那個酒紅色的包時,亮多了。風從旁邊的花壇吹過來,帶著晚香玉的甜氣,我突然覺得,當初那杯沒喝完的菊花茶,大概就是這個味道吧——清苦里藏著點甜,像極了那些熬過來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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