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敢辭職。

很多人在工作中哪怕受了天大的委屈，也不敢離開；哪怕是在工作里被罵到懷疑人生，辭職也依然是個難以主動觸碰的選擇。

為什么我們不敢辭職？

七堇年在與姜Dora的一次對談里提到，“工作是人發明出來的東西”。我們被社會規訓推著走，害怕犯錯，覺得一旦工作出了瑕疵，天就要塌了。但所謂的上下級關系，只在那家公司成立；一旦離開那個環境，那個讓你緊張不已的領導，對你而言不過是個毫無瓜葛的普通人。

城市生活常給我們一種“付出必有回報”的掌控感幻覺，但在七堇年看來，職場更像是一個動物園，而世界的本質其實像天氣一樣充滿了不可控的變數。

無論你最終選擇留在動物園吃安穩飯，還是去曠野面對風雨，或許最重要的，是你要看清這層關系，擁有隨時切換的自由與幽默感。

以下是本次對話的內容回顧，祝你在其中能有所獲，哪怕是一點點的力量。

Dora

你現在會想要去撕掉過去曾經大家給你的標簽，而去建立一些新的標簽嗎？

七堇年

以前我可能會蠻在意這件事情，但我現在真的不介意。我們的工作，或者掙的錢，其實這些都是虛空建構。工作是人發明出來的東西，這些建構會逐漸地洗腦我們。它本身只是一個虛構的價值觀，我們生活在完全人造的觀念建構里。

Dora

你說的這個被建構的精神空間是什么？

七堇年

我以前也上過班，在一個大學做行政。基本上每天忙起來的時候，每天干到晚上2點，早上6點又去上班，而且薪水非常非常低。

我是個作家，其實沒有必要上那份班，我不知道為什么要去上班，可能是因為我媽媽的期待吧。我媽媽是大學老師，她希望我在高校工作，有一個穩定的單位，有人交社保，不至于像個無業游民一樣養不活自己。

我的領導是非常非常優秀的人，非常有魄力，我就不自覺地緊張。工作中的一點小失誤真的會被罵到狗血淋頭。我從來沒有為工作上的事情哭過，唯獨就在那個時期真的哭過。當時有一個小差錯，去接重要的人物。因為他倆航班差不多，我就把他們排到了一輛車，因為沒有車了。但領導認為，你怎么能夠把兩個大人物排到一輛車呢？半夜兩點已經累到不行了，還被一個這種電話罵。那種委屈感我到現在都沒法忘記。

Dora

是覺得被別人要求得太多，還是付出沒有得到回報？

七堇年

全部都有。第一是覺得做的事情毫無意義。做好了理所應當，稍微有一點瑕疵就會被罵。后來，我也發覺這種事情很普遍。如果我站在那個領導的立場，他看不到你背后工作的辛苦和麻煩的地方，只想要一個完美的結果。

但是對當事人來說是災難性的，我會覺得天塌了。我離職那天，我的領導竟然跟我說了一句“對不起”，因為他也知道我受過很多委屈，但他當時只是沒有空檔去共情。

Dora

你說這個會讓我想到，很多年輕人工作上犯了一點錯，被領導批評了，或者被同事蛐蛐了，就會覺得很恐懼。我后來自己開了公司，做了老板，就發現其實這些東西真的不重要，因為你們所謂的上下級關系只在這家公司成立，它其實就是一個被人為建構出來的權力關系。

當你離開這家公司的時候，這個人對你而言就只是一個比你大幾歲的中年男人或者中年女人，他/她對你根本構成不了任何的權力關系。你們都是平等的，那個權力關系其實是虛構的。

七堇年

想起一個細節，我也寫在了《橫斷浪途》當中。我們三個小伙伴去一個佛學院參觀，我們要去拜訪一個少年僧人，他大概十幾歲就在那個佛學院待著了。然后我們問他：“你還有幾年要畢業啊？你出去了之后你想去哪呢？你是想去印度深造呢，還是說再找一個寺廟當住持留下來呢？”然后這個少年僧人就懵了，他真的沒有想過。

我覺得這件小事非常深刻。我們這些外部人士被訓化了一套流程：一年級升二年級，小學畢業讀初中、讀大學，然后工作、結婚生子。這套流程已經根深蒂固，以至于我們會不斷的問“你下一步打算干嘛？”而這個少年僧人，他完全真正地活在當下，沒有被我們這套規訓給污染。

與他的差別讓我意識到我們受社會規訓有多么地深刻。我們的這些想法就像是扮演自己的上帝，我們以為這個世界就是這樣運行的。那一刻我覺得很幽默，就好像這些虛空建構的東西，真的像實體的房子一樣，會禁錮人的腦子和心里感受的世界。

Dora

當你見到原來跟自己完全不一樣的人也這么活著，發現那些限制性信念都是被建構出來的的時候，人本身就具有的活力就自然而然地釋放出來了。我感覺在跟你聊的時候，你讓我覺得非常地有元氣，找到了自己的狀態，我很為你感到開心。

七堇年

謝謝。回想我最不快樂的時間，就是那些坐在教室里或者就是在室內待太久的時候。但是后來，當我真正有自己的自由和主體性，去處理自己的生活，去接受自己的愛好，才有了今天你看到的非常元氣的面貌。

Dora

在跟你聊的時候，我會更理解《巧克力與佛》的概念。

當一個人在爬山的時候非常想吃一塊巧克力，那個時候那塊巧克力就變成了她的“佛”。當你的人生簡單到就只有一塊巧克力的時候，就使巧克力有了意義。但是在城市里邊，巧克力是甜食，高糖。我戒糖，最近就不能吃。而當你在外面你餓得眼冒金星的時候，它就是能救你的。

七堇年

我們被異化了太多了。我們把種種價值觀、觀念和目光附加在我們身上，已經忘了那種孩子般開心的狀態。為什么現代人不快樂？其實在古早的世界里面，工具是拿來用的，人是拿來愛的。但是我們現在工具是拿來愛的，人是拿來用的。

Dora

我會覺得人不如物。

七堇年

我們甚至會對快樂感到負疚。我前幾天才去陽朔野攀回來，感受到那種快樂。但下來之后，我會覺得“這種快樂是我配的嗎？”。我們太擅長壓抑自己的興趣和愛好，讓我們變成一個優秀的工具，去很好地完成所有的KPI。我們看上去就像動物園里的動物。

Dora

城市中的人就是被圈養起來的哺乳動物。

七堇年

動物園的動物日子不好嗎？當然不是，我們又給它打疫苗，又給它喂吃的，還有很多人來看它。但它真的快樂嗎？我們常常都會覺得它可能不太快樂，對吧？這不是它天然的一個狀態，它天然的狀態，應該在山里跑，可能饑一頓飽一頓，但能吃到一個東西會特別開心。

Dora

我覺得這個比喻太妙了。當我去求職，找一家公司，豈不就是一個動物到處找動物園？哎，我悟了。那我做的那些毫無意義的匯報工作就豈不是像動物表演？

七堇年

對啊，老板就像是飼養員。遇到不好的飼養員，不想干他那份工作，也不好好喂你，就會把動物搞得很痛苦。

Dora

還每天要讓我做一些無意義的什么起立、蹲下、鉆火圈。

七堇年

對啊，煩死了。為什么我得跳個火圈才有吃的？為什么我得吐個泡泡，才給我魚呢？也不是說動物不能表演，它能表演，但是你說這是它的天性嗎？其實可能不是。動物園里的日子很安穩，但也有競爭，還得取悅觀眾，取悅飼養員。

比如說我們要是兩只老虎，我們一不小心聽到隔壁在說“南京紅山動物園特別好，天天吃兔子，天天吃牛肉”，而我們現在都只能吃死的雞肉。我就突然就覺得自己伙食不好，就想躍遷去紅山動物園。結果發現，還是得關在里邊。一旦看清楚這些東西之后，你就會對你的處境有一種幽默感了，你的上司就是個飼養員而已。

Dora

這樣想好虛無啊。

七堇年

我們現在就跟《楚門的世界》一樣，世界就是個大動物園。

我覺得我的本質是一個野生動物，所以我寧愿把自己放歸山野里邊，面對更多不確定性。之前出去旅行回到城市或住酒店，基本上就是為了洗衣服，吃頓好的。這種落差很棒。

Dora

山野更像是你的家，城市是一個旅店，你回來落腳一下。覓點食，囤點脂肪和資源，補充點蛋白質。

Dora

你好像是從2020年開始了為期三年的橫斷山脈探險。我特別好奇在這個旅程當中有哪些印象很深刻的瞬間？

七堇年

我們在高原上完全沒有人煙的地方爆胎了，而且周圍沒有信號，牧民也完全溝通不上。最終，我們倆人自己去換胎，現學千斤頂怎么用。那天風大到我頭都要吹掉了，海拔也很高，人因為高反很累，非常絕望。

以前我是個非常焦躁、非常急的人，但凡一件事情沒有按照自己的計劃，心里就跟有貓抓一樣。但踏上旅途之后就真的變了，我們的那個群都叫“卑微群”。其實不順才是常態，每天你都會遇到一點bug。這個世界一定是有bug的，比如說這個麥克風突然壞掉了，或者怎么地的。其實東西壞掉才是常態，我反而會覺得這一天很踏實。如果我在旅途上，今天出門一切都太順利，我反倒會覺得，會不會有什么大招在后面憋著。

Dora

這個卑微是對誰卑微？

七堇年

對命運。人真的是很渺小很脆弱的生物。你以為你能控制很多東西，但這可能是城市便捷生活給我們的幻覺。其實事實上你能控制的東西很少。我覺得掌控感其實真的是個幻覺，我們被養得太安逸了。你在野外就完全不是這么回事。其實那也更接近世界本來該有的樣子。

Dora

在城市的生活當中會給我們一種幻覺，好像事情就應該按照確定性的方式去運行。比如我點了一個外賣，那30分鐘內就應該到；比如說我做出了成績，那按理來說我應該升職加薪。我們會覺得我們跟這個世界的互動，因果關系特別穩定，但是其實這恰恰是人造世界的一種假象。如果你沒有意識到這個幻覺，那么一旦出現一些不符合預期的事，你就會很破防。

七堇年

這個世界完全不是一分耕耘一分收獲。變數其實才是本質，是常態。當你接納了這個之后，心態會好很多。

Dora

所以，當老天爺的顆粒度沒有跟我對齊的時候，不用太破防或者太在意。

七堇年

老天爺的顆粒度跟咱很可能不一樣。

Dora

老天爺很忙的！

七堇年

對，很忙的，你知道每天多少人在求它嗎？

Dora

可能，如果我接受這個世界其實就是命運做主，那人不就很被動嗎？那么人怎么去活出自己的主動性呢？

七堇年

我會主動，但是我不會對我主動的這個結果抱有執念。

我之前聽一個播客，它有個很妙的一個觀點。它說了一個很具體的事：今天天下雨了，杭州很堵車。堵車可能讓你很煩，但是你不會對天下雨生氣，因為這是你控制不了的事情。其實世界上很多事情本質都像天下雨一樣。我覺得世界的本質是概率，它就是一個混沌的、偶然的、充滿了變數的。

Dora

我們在前面提了一組概念，一個世界是田野的世界，另外一個世界是那個動物園的世界。動物園的世界，物質非常豐富，會更有確定性，搞到蛋白質跟脂肪都更容易。而田野的世界中，好處是你更自由，你可以放肆地奔跑，但是你可能會饑一頓飽一頓。

七堇年

我覺得就是這樣。我覺得動物園生活其實也很好。它很穩定，只不過它是有一些代價的。但是待久了我會想出去，我又自由地出去。我覺得這就是最好的，想回動物園的時候可以回，但是想回歸山野的時候也可以回。

Dora

所以你現在可以在兩套系統里邊很自在地活著。

七堇年

對，這個鐘擺式的生活是我自己現在看來很自洽的方式。但可能有的海豚就是很喜歡吐泡泡，它就是很喜歡人或者很喜歡它的飼養員，那它選擇了動物園的生活，我覺得也挺好的。我只是怕其實自己沒得選擇，或者說不知道有這個選擇。

◎ 本篇完。完整對談內容請見視頻。

“旅行是為了懂得我們自己的地理。”

作家七堇年用三年時間，穿越橫斷山脈三萬里，從華西雨屏以東，到橫斷山脈以西，深入中國最長最神秘的南北向山系，觸摸地質、風景、文化、觀念的斷層，探尋生活和命運的本質。

“社保很重要，巧克力很重要，佛坐在佛的山上，人過著人的日子。”

我們的文化并不鼓勵失敗，但這本書想告訴你：人有巨大的彈性，去適應各種各樣的生活。不走大路的人，在世界上也有自己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