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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院的消毒水味混著淡淡的衰敗氣息,老李頭躺在病床上,枯瘦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被單。胃癌晚期,醫生說他最多還有兩個月。
“老李頭,有人來看你了。”護士推門進來,后面跟著他的大兒子李明。
李明手里提著一袋蘋果,臉上的表情復雜——有擔憂,有不情愿,還有一絲難以察覺的疏離。
“爸,感覺怎么樣?”李明把蘋果放在床頭柜上,坐在床邊,動作略顯僵硬。
老李頭勉強笑了笑,“還好,還好。你媽呢?”
李明的眼神閃躲了一下,“媽說今天腰疼,不方便出門。”
老李頭的心沉了沉。住院十多天了,老伴劉翠英只來過兩次,每次都不超過十分鐘。第一次抱怨醫院的凳子太硬,第二次說病房的味道讓她頭暈。可她不知道,他其實已經求過醫生,說想回家休養。醫生說以他的情況,住院更好控制疼痛,但他堅持要出院。只有他自己知道為什么——他想在家里度過最后的日子,想讓老伴照顧他,哪怕只有幾天也好。
“明明啊,”老李頭咳嗽了兩聲,“我想回家。”
李明臉色一變,“爸,醫生說...”
“我知道醫生說什么。”老李頭打斷兒子的話,說:“可我自己的身子我知道。我想回家。”
他閉上眼睛,不愿看到兒子為難的表情。其實他明白,李明怕的從來不是照顧他的麻煩,而是怕那個家,怕家里的媽。
晚上,老李頭做了個夢。夢里他又回到了四十年前的新婚夜。二十歲的他緊張地坐在床邊,穿著紅嫁衣的劉翠英端坐在一旁,沒有新嫁娘的羞澀,反而直勾勾地看著他。
“從今天起,咱家的錢我來管。”她第一句話就這樣說,聲音清脆而堅定。
年輕的李建國,也就是現在的老李頭,愣了一下,然后笑了,“行,都聽你的。”
他知道找個媳婦不容易,這不過是個甜蜜的承諾,卻不知道那是一輩子枷鎖的開端。
一個月后,當他想給母親買件新衣服,發現工資全部被妻子存進了銀行,連零花錢都沒有時,他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
“你抽煙喝酒不要錢啊?飯不是錢啊?水電煤不要錢啊?”
劉翠英的聲音尖銳地穿透回憶,“交給我管,還能存點,你自己管,月底就光!”
他試圖爭辯,得到的是一頓劈頭蓋臉的罵:“窩囊蛋!掙這么點錢還敢跟我叫板?你也不看看人家老王,一個月比你多掙二十塊!”
從那以后,“窩囊蛋”成了他的標簽,一貼就是四十年。
“老李頭,醒醒,該吃藥了。”護士輕輕推醒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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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李頭睜開眼,夢里的聲音還在耳邊回響。他接過藥片,就著溫水吞下。疼痛在腹部隱隱作祟,但他更難受的是心里的那份空蕩。
第二天,小女兒李梅來了。她眼睛紅紅的,明顯哭過。
“爸,媽答應讓你回家了。”李梅說,聲音里卻沒有喜悅,“不過她說...她說家里沒人照顧你,我們都要上班。”
老李頭的心涼了半截,“我可以照顧自己,真的。”
“爸...”李梅欲言又止,最終還是說了出來,“媽已經聯系了社區,說是可以申請一個護工,每天來兩小時。”
“我不要護工!”老李頭突然提高聲音,隨后又因疼痛彎下腰,“我想要...想要你媽...”
李梅的眼淚終于掉下來,“爸,媽說她看見病人心里發慌,怕...”
怕什么?老李頭想問,是怕照顧人的麻煩,還是怕面對即將死亡的丈夫?他沒問出口,因為答案他其實清楚。
最終,老李頭還是出院了。醫生開了大量的止痛藥,囑咐有任何情況隨時回醫院。
回家的路上,老李頭看著車窗外的街道,想起四十年來,這條路他走過無數次——上班下班,買菜做飯,接送孩子。每一次都是匆匆忙忙,因為晚回家十分鐘,就會迎來一頓責罵。
“死哪兒去了?不知道家里等著吃飯嗎?”
“又跟誰鬼混去了?也不看看幾點了!”
“窩囊廢,連按時回家都做不到!”
那些聲音像是刻在了骨頭上,連止痛藥都無法消除。
車停了。李明和李梅扶他下車,上樓梯時格外小心。到了家門口,門虛掩著,傳來電視的聲音。
推門進去,劉翠英坐在沙發上,頭也不回地說:“回來了?飯在桌上,自己熱熱吃。”
老李頭愣住了。他以為至少會有一句關心,哪怕只是表面上的。
“媽,爸剛出院...”李明忍不住說。
“出院怎么了?出院就不用吃飯了?”劉翠英終于轉過頭,五十多歲的她保養得宜,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年輕不少。她的目光在老李頭身上掃過,沒有絲毫停留,“房間收拾好了,要躺自己躺去。”
老李頭的心一點點沉下去。他在李明的攙扶下走進臥室,躺在那張睡了四十年的床上,聞到了熟悉的洗衣粉的味道,突然覺得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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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老李頭發起低燒。他喊了幾聲,劉翠英才慢吞吞地走進來,摸了摸他的額頭。
“有點熱,多喝點水。”她說著就要離開。
“翠英...”老李頭抓住她的手,那只手冰涼而僵硬,“陪我說說話,好嗎?”
劉翠英抽回手,“說什么?都說了半輩子了,還有什么好說的。”她頓了頓,“對了,你的退休金卡給我,這個月還沒取呢。”
老李頭閉上眼睛,感到一陣眩暈。這就是他想要的家,想要的溫暖嗎?
半夜,疼痛加劇,老李頭摸索著找到止痛藥,卻發現水壺是空的。他扶著墻慢慢走到廚房,卻看見劉翠英正坐在餐桌旁,對著計算器按個不停,面前攤著一堆存折和銀行卡。
月光從窗戶照進來,照亮她專注的側臉。那一刻,老李頭突然意識到,四十年來,他從未真正了解過這個女人。
“你在干什么?”他輕聲問。
劉翠英嚇了一跳,猛地合上本子,“你走路怎么沒聲音?大半夜不睡覺干什么?”
“我渴了。”老李頭說,“你在算什么?”
“算什么?算這個家怎么維持!”劉翠英的聲音又尖利起來,“你以為錢是大風刮來的?你住院花了多少錢你知道嗎?你以為...”
“夠了!”老李頭突然吼了一聲,連他自己都嚇了一跳。
劉翠英愣住了,四十年了,這是丈夫第一次對她大聲說話。
“我快死了,你知道嗎?”老李頭的聲音在顫抖,“醫生說我最多還有兩個月時間,可能更短。我只是想...想在最后的日子里,你能像對待丈夫一樣對待我,而不是一個需要負擔的累贅。”
廚房里陷入死寂。月光從窗子灑進來,在地板上拉出長長的影子。
劉翠英張了張嘴,最終什么都沒說。她起身倒了杯水,放在老李頭面前,然后轉身回了臥室。
老李頭站在那里,看著那杯水,突然笑了,笑出了眼淚。
第二天早上,劉翠英反常地煮了粥。雖然只是一碗白粥,沒有任何配菜,但老李頭卻覺得這是四十年來吃過最好的一餐。
“今天社區護工會來,”劉翠英一邊收拾碗筷一邊說,“一個小時二十塊,我談好的價格。”
老李頭點點頭,沒有說話。他還有什么可期待的呢?
護工是個五十多歲的女人,姓張,手腳麻利,說話也溫和。她給老李頭擦身、按摩,還陪他聊天。老李頭得知她的丈夫五年前去世,她獨自把兩個孩子拉扯大。
“我老伴走的時候,也是我照顧的。”張護工說,手里不停,“雖然累,但心里踏實。夫妻一場,總要有個善終。”
老李頭喉嚨發緊,“是啊,總要有個善終。”
那天下午,張護工走后,老李頭艱難地起身,翻出床底下的一個鐵盒子。那是他的“私房錢”,四十年來一點點攢下的。其實也沒多少,總共兩千三百塊錢。每次劉翠英克扣他的煙錢,他就在買最便宜的煙時省下幾毛,存起來。他原本想等攢夠了,帶她去一次北京,她總說想去天安門看看。
他把錢拿出來,仔細數了數,然后放回去。有什么意義呢?就算去了北京,她大概也會抱怨火車票太貴,酒店不干凈,飯菜不可口。
“爸,你找什么?”李梅不知什么時候回來了,站在門口。
老李頭慌忙想把盒子藏起來,但已經來不及了。
“這是...”李梅走過來,看到盒子里的錢,愣住了。
“別告訴你媽。”老李頭苦笑著說。
李梅的眼淚涌了出來,“爸,對不起,我們都...”
“別說對不起。”老李頭拍拍女兒的手,“你們也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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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老李頭的疼痛加劇,止痛藥已經不太管用。他咬著牙不發出聲音,怕吵醒劉翠英。但劉翠英還是醒了,她打開燈,看到老李頭滿頭大汗,臉色蒼白。
“要不要去醫院?”她問,聲音里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慌張。
老李頭搖搖頭,“幫我拿藥,加量那種。”
劉翠英拿來藥,喂他吃下。她的手在顫抖。
“翠英,”老李頭緩過氣來后,輕聲說,“能幫我叫孩子們回來嗎?我想看看他們。”
劉翠英點點頭,拿出手機。老李頭驚訝地發現,她居然沒有說“長途電話費很貴”之類的話。
接下來的幾天,老李頭的狀態時好時壞。李明和李梅都請假回來了,連在外地打工的小兒子李強也趕了回來。家里突然熱鬧了起來,但這種熱鬧卻帶著一種悲涼的底色。
一天下午,老李頭精神稍好,讓三個孩子都到床前。劉翠英也在,站在門口,沒有進來。
“我這一輩子,”老李頭緩緩開口,“沒什么出息,也沒給你們留下什么。就那點存款,都在你媽那兒。我走之后,你們要...”
“爸,別說了。”李明哽咽道。
“讓我說完。”老李頭喘了口氣,“你們要好好生活,別像爸這樣...憋屈。”
李強突然哭出聲,“爸,對不起,我這么多年都沒回來看你。”
“傻孩子,掙錢要緊。”老李頭說,然后看向門口的劉翠英,“你們別怪你媽,她也不容易。”
劉翠英的身體僵了僵,轉身走了出去。
那天晚上,老李頭做了個很長的夢。夢里他回到了年輕的時候,劉翠英也不是現在的樣子。她笑著,溫柔地叫他“建國”,還給他織毛衣,為他煮他最愛吃的紅燒肉。夢里的家很溫暖,陽光從窗戶照進來,孩子們在院子里玩耍。
他醒來時,天還沒亮。身邊傳來均勻的呼吸聲——劉翠英竟然睡在他旁邊。這好像是他們這么多年來第一次同床共枕而不背對背。
老李頭靜靜地躺著,感受著身側的溫度。這一刻,他突然明白了什么。他輕輕起身,從鐵盒子里拿出那兩千三百塊錢,又找了紙筆,寫了幾句話。
然后他躺回去,閉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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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劉翠英醒來時,發現老李頭已經沒了呼吸。他的表情很平靜,甚至帶著一絲微笑。手里握著一張紙條和一卷錢。
紙條上寫著:“翠英,帶你去北京的錢,不夠的話讓孩子們湊點。別省了,對自己好點。建國絕筆。”
劉翠英捏著紙條和錢,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孩子們聞聲進來,看到這一幕,都愣住了。
許久,劉翠英緩緩坐到床邊,握住老李頭已經冰涼的手。她的肩膀開始顫抖,然后整個人劇烈地抖動起來。四十年了,她第一次在孩子們面前哭出聲音。
窗外的陽光照進來,照在老李頭平靜的臉上,仿佛他只是睡著了,正做著一個溫暖的夢。
李明撿起掉在地上的紙條,看完后,眼淚奪眶而出。他看向母親顫抖的背影,突然明白了父親最后的念想——不是真的去北京,而是一個溫暖的告別,一個被溫柔對待的結局。
只是這念想,終究來得太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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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賀占武,男,漢族,筆名綠原,河南洛寧人,熱愛文學,一個不起眼的文學愛好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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