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二十三年秋,江左一帶的蘆葦正長得瘋,青黃相間的稈子在江風(fēng)里搖得“沙沙”響,把水面都遮得嚴(yán)嚴(yán)實實。這日傍晚,一艘烏篷小船慢悠悠劃進(jìn)大通鎮(zhèn)外的小港,船頭立著個五十出頭的漢子,臉膛被江風(fēng)吹得黝黑,眼角的皺紋里嵌著洗不凈的銅銹,他就是張百順,永安府人氏,帶著獨子小寶在江左做了十年的小買賣,專賣些匙鎖刀剪之類的鐵家伙。
張百順手里的櫓搖得穩(wěn)當(dāng),嘴里卻不停念叨:“小寶,再把船往蘆葦深處挪挪,夜里風(fēng)大,別讓浪打了船板。”
艙里探出頭的年輕后生應(yīng)了聲,這便是小寶,剛滿二十歲,生得眉目周正,就是臉上沒多少血氣,想來是常年跟著父親挑擔(dān)子走街串巷,累出來的。父子倆這十年過得比黃連還苦,每日天不亮就挑著擔(dān)子去市集,天黑透了才回租住的破屋,一口干糧掰成兩半吃,一件粗布褂子縫縫補補穿三年。
旁人都說張百順是個“鐵公雞”,連買碗熱湯都要算三遍,可誰也不知道,他床底下那口破木箱里,藏著二百多緡銅錢,那是給小寶娶媳婦的本錢,是父子倆的命根子。
“爹,咱到家就能給翠兒家下聘了吧?”小寶一邊幫著父親釘木樁系船,一邊忍不住問。
翠兒是永安老家鄰居家的姑娘,和小寶自小相識,模樣周正,性子也溫婉,兩家早有口頭約定,等小寶攢夠彩禮就成親。張百順摸了摸懷里貼身藏著的鑰匙,臉上露出少見的笑容:“放心,咱這錢夠買兩畝好地,再蓋三間大瓦房,保準(zhǔn)讓翠兒風(fēng)風(fēng)光光進(jìn)門。”父子倆生長在水鄉(xiāng),都熟水性、會駕船,為了省錢也為了安全,特意買了這艘二手烏篷船,打算順江而下,再轉(zhuǎn)陸路回永安。
這年江左不太平,聽說有伙江洋大盜在水面上作亂,劫了好幾艘商船,所以沿途官府戒備森嚴(yán)。眼看太陽要落山,天邊的晚霞把江面染成一片血紅,江風(fēng)卻漸漸小了,船行得越來越慢。張百順掐著手指頭算路程,眉頭皺了起來:“這天色要是趕夜路,怕是要出風(fēng)險。小寶,咱就在這港里歇一夜,明早天不亮再走。”父子倆不敢怠慢,趕緊把船劃到蘆葦最密的地方,釘了兩根結(jié)實的木樁,又把船纜系得死死的,還特意在艙門口放了根頂門杠。
原以為會有別的商船也在此停泊,可左等右等,直到太陽徹底沉下去,江面上起了薄霧,也沒見半艘船的影子。暮色里,只有蘆葦蕩里的水鳥偶爾叫一聲,更顯得這小港冷清得可怕。父子倆挑著一盞油燈坐在艙里,桌上擺著兩個干硬的麥餅,誰也沒胃口吃。“爹,咱把錢藏得再嚴(yán)實點吧?”小寶聲音發(fā)顫,眼睛不住往艙外瞟。張百順也心慌,他把那口破木箱搬到床底下,用稻草蓋得嚴(yán)嚴(yán)實實,又在上面壓了塊磨盤大的石頭:“放心,誰能想到這破船里藏著錢。夜里警醒點,咱輪流守著。”
可父子倆哪里睡得著?油燈點到半夜,油都快燒盡了,張百順正揉著發(fā)紅的眼睛,忽然聽見蘆葦蕩外傳來“拍拍”的水聲,像是有人劃著槳過來。那聲音越來越近,越來越沉,不像是小漁船的輕快,倒像是大船的槳板擊水。
“不好!”張百順心里一緊,一把吹滅了油燈。小寶嚇得渾身發(fā)抖,緊緊抓著父親的胳膊。沒等他們把頂門杠頂好,就聽見“咚”的一聲,有人跳上了他們的船頭,緊接著一道黑影堵在艙門口,手里舉著一把明晃晃的大砍刀,月光照在刀身上,寒氣逼人。
“老阿爺在此!里頭的無頭鬼,快出來受死!”那漢子嗓門像破鑼,手臂長得異于常人,垂下來都快到膝蓋了。張百順父子哪里見過這陣仗,“噗通”一聲就跪在了艙里,連滾帶爬地挪到船頭,對著那盜匪連連磕頭,額頭撞在船板上“咚咚”響,不一會兒就磕出了血。“阿爺饒命!阿爺饒命啊!我們是小本生意人,沒什么錢啊!”張百順哭著求饒,小寶也跟著磕頭,眼淚鼻涕糊了一臉。
那盜匪“哼”了一聲,用刀指著他們的鼻子:“少廢話!給你們一炷香的工夫,把艙里的箱籠都搬到我船上去。要是敢藏一分一毫,我這刀可不認(rèn)人!”父子倆哪敢違抗,連忙爬起來,把床底下的木箱拖出來,又把船上僅有的幾件換洗衣物、做飯的鍋碗瓢盆都搬了出去。張百順看著自己攢了十年的血汗錢被搬上盜匪的船,心像被刀割一樣疼,可又不敢作聲,只能眼睜睜看著。盜匪清點了一番,見確實沒什么值錢的東西,才罵了句“窮鬼”,劃著船消失在蘆葦蕩里。
直到盜匪的船影看不見了,父子倆才癱坐在船板上,抱在一起放聲大哭。“爹,咱的錢沒了!咱回不去了!翠兒也娶不成了!”小寶哭得撕心裂肺,張百順也老淚縱橫,他拍著兒子的背,一句話都說不出來。艙里空蕩蕩的,只剩下那盞沒油的油燈和幾塊干硬的麥餅。哭了半夜,天快亮的時候,張百順才止住淚,看著眼前的烏篷船,嘆了口氣:“好歹船還在,咱以后就靠這船打漁、運貨,慢慢攢錢吧。”
可小寶哪里咽得下這口氣?他盯著江面,眼睛里布滿了血絲,忽然一拍船板:“爹!咱憑啥受這氣?那些富家翁,田連阡陌,金銀滿庫,難道是天上掉下來的?昨兒那盜匪搶咱那么容易,咱要是也學(xué)他,夜里去取些錢財,不比打漁運貨強(qiáng)?”
張百順嚇了一跳,連忙捂住他的嘴:“你瘋了!那是盜匪,要殺頭的!”小寶掰開父親的手,聲音發(fā)狠:“殺頭?咱現(xiàn)在這樣,跟死了有啥區(qū)別?十年血汗一夜空,啥時候才能攢夠錢回家?不如拼一把,找那些有錢的商船,搶一次就夠咱用一輩子了!”
張百順被兒子說得心動了。他想起自己十年的辛苦,想起翠兒期盼的眼神,想起那盜匪囂張的模樣,心里的委屈和憤怒像野草一樣瘋長。他沉默了半晌,終于點了點頭:“可咱沒有像樣的兵器啊。”小寶眼睛一亮,在船艙角落里翻了翻,找出一把短柄斧頭,這是當(dāng)初買船時帶的,用來劈柴、修船的,刃口都鈍了。父子倆找了塊磨刀石,借著晨光磨了起來,磨得斧頭刃寒光閃閃,能照見人影。
當(dāng)天夜里,父子倆就劃著船出了小港。江面上停泊著數(shù)百艘商船,燈火通明,人聲嘈雜,根本無從下手。小寶劃著船在江面上轉(zhuǎn)悠,忽然看見隔江有一點幽火,像顆豆子似的在風(fēng)中搖晃,那是一艘單獨停泊的商船,離著眾船遠(yuǎn)遠(yuǎn)的。“爹,就它了!”小寶壓低聲音,把船劃了過去。離著還有幾丈遠(yuǎn),他就學(xué)著昨天那盜匪的模樣,舉著斧頭跳上了對方的船,大喝一聲:“老阿爺在此!快把錢財交出來!”
那船上的人嚇得魂飛魄散,一個個趴在船板上不敢動。張百順也跟著跳上去,指揮著他們把錢財都搬到自己的船上。等搬完了,父子倆劃著船趕緊跑,回到小港里才敢點燈查看。這一看,父子倆都愣住了——箱子里的銅錢,還有那幾件熟悉的衣物,分明就是昨天被那長臂盜匪搶走的東西!原來他們搶的,正是那盜匪的船!
張百順捧著失而復(fù)得的銅錢,心里又驚又喜,嘴里喃喃道:“原來如此……憑著正經(jīng)營生,十年都攢不下多少;憑著這刀斧,一夜就能得手。這世上哪有什么真本事,刀在別人手里,咱就怕他;刀在咱手里,別人就怕咱啊!”
從那天起,父子倆徹底丟了做正經(jīng)生意的念頭,做起了江洋大盜的勾當(dāng)。他們專挑夜里作案,專找那些單獨停泊的商船,憑著熟悉水性和船技,幾次得手,搶了不少錢財。
可貪心這東西,就像個無底洞。得了些錢財后,父子倆更不滿足了,總想找個“大買賣”。這日夜里,他們在江面上轉(zhuǎn)悠,看見一艘插著“滿江紅”旗幟的大船,停泊在離眾船半里遠(yuǎn)的地方。這船看起來很是氣派,船板厚實,桅桿高聳,卻又不像其他商船那樣燈火通明,艙里安安靜靜的,一點動靜都沒有。“爹,這船肯定是個大富商的,咱今晚就干這票大的!”小寶眼睛都紅了,哪里還顧得上多想。
張百順也有些猶豫,可架不住兒子的慫恿,還是點了頭。等到三更天,江面上的燈火都滅得差不多了,小寶舉著斧頭跳上了船,用斧背敲著船板大喊:“快把錢財交出來!不然殺了你們!”喊了幾聲,艙里一點動靜都沒有。他以為里面的人嚇傻了,抬腿就往艙里闖,剛掀開艙簾,就被幾條繩索絆倒在地,緊接著從艙里沖出好幾條大漢,一下子就把他捆了起來。張百順見狀不妙,剛要跳船逃跑,也被早埋伏在船舷邊的人給抓住了。
原來這根本不是什么富商的船,而是官府的捕盜兵船!最近江洋大盜作亂,官府特意設(shè)了這個圈套,插著“滿江紅”的旗幟,裝作富商的船引誘盜匪上鉤。那些捕快早就埋伏在艙里,就等他們自投羅網(wǎng)。昨天父子倆搶劫盜匪的事,早就傳到了官府的耳朵里,只是沒摸清他們的底細(xì),才設(shè)了這個局。
第二天一早,捕快就把父子倆押到了省城。知府大人親自審訊,一聽他們不僅搶了商船,還搶過盜匪的船,算得上是“慣犯”了,而且作案時手持兇器,氣焰囂張,就算這次沒搶到錢財,也夠得上“江洋大盜”的罪名。按照大清律例,江洋大盜不分首從,一律處斬。判詞下來那天,張百順看著牢房外的天空,眼淚直流,嘴里不停念叨:“都怪我,都怪我貪念太重,害了自己,也害了兒子……”
行刑那天,江左的百姓都去看了。有人說,張百順父子死得冤,本來是老實人,被強(qiáng)盜逼得走投無路;也有人說,他們死得不冤,貪念一動,就沒了底線,做了盜匪就該有這樣的下場。后來有老人說,那父子倆要是能守住本心,憑著那艘烏篷船打漁運貨,慢慢攢錢,總有一天能回家給小寶娶親;可他們偏要走那捷徑,最后落得個身首異處的下場。
這故事講到這兒就完了。咱可得記住,這世上從來沒有什么捷徑可走,正經(jīng)營生雖然辛苦,可睡得安穩(wěn);貪念一動,就算得了一時的好處,早晚也會栽跟頭。就像張百順父子那樣,本來握著一手安穩(wěn)的牌,卻因為一時的貪念,把自己和兒子的性命都搭了進(jìn)去,這才是真真正正的“撿了芝麻,丟了西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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