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英國報館老板的清末左右互搏
之前,寫了過一篇文章,聊晚清北洋水師的洋教頭朗威理,文章發出去后果然有人來抬杠,說“你光說晚清來、做貢獻的洋人,可洋鬼子多半沒安好心,就沒有來華搞破壞的嗎?”
這樣的洋鬼子,真的也有,而且很多把咱禍害的還不輕,今天咱就來講一個報館的英國洋老板,是怎么在甲午戰爭中把咱中國老百姓騙的五脊六獸,以為我大清狂勝日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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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到的這張圖,名叫《高麗月夜大戰牛陣得勝全圖》,它系統描繪了甲午戰爭中清軍怎樣在成歡驛一戰中效法古之田單大擺火牛陣,殺的來犯日軍丟盔棄甲、潰不成軍的故事。但這張圖畫可不是什么后世穿越金手指爽文。它就是來源于當時一家名為《點石齋畫報》的報紙對正在進行的清日戰爭戰況的描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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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張《點石齋畫報》為讀者編織的故事里,我大清軍隊首戰勝于成歡,再戰勝于平壤,又戰勝于海上,又又戰勝于威海……
一路就這么“從勝利走向勝利”的打下來,一路“勝利”到了家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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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最后馬關條約因為那個該死的漢奸李鴻章簽的太賣國,整個戰爭基本的就是一場秦始皇吃花椒——贏麻了的戰爭。
而這份《點石齋畫報》因為圖文并茂、文章寫的爽,當時在民間的影響力非常大,民國第一任教育總長蔣夢麟,他就曾回憶說,自己小時候家里人就看這份報紙,所以小時候一直以為甲午戰爭是以大清的勝利告終的,直到后來舉家搬到上海,自己去了洋人辦的教會學校,才從外文報紙上看到了事情的真相。
哦,原來那場戰爭,我大清輸了。
值得一提的是,蔣夢麟家絕對不是當時社會中的中下層,恰恰相反,他家是余姚當地頗有資財的士紳。
所以你能看出點石齋畫報這樣的報紙在當時的大清起到了多么要命的忽悠作用了吧?
可是這份《點石齋畫報》為什么要如此信口雌黃呢?
聽著《點石齋畫報》如此幫著大清胡編新聞,你估計會認為該報是一家清廷辦的報紙,或者是該報因為辦在大清內地,受限于清政府的嚴管,不得不硬著頭皮瞎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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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實際上,不是的!
《點石齋畫報》辦在當時上海的租界里,是一家徹頭徹尾的洋資報紙,而它的的老板也不是什么愛國情緒上頭的中國人。此公名叫美查(Ernest Major),是個百分之百的英國人。
美查堪稱是十九世紀末上海的默多克,上海灘第一家、同時也是中國第一家嚴肅大報《申報》就是美查出資興辦的。很長一段時間,美查自己都出任申報的社論主筆,晚清著名的“楊乃武與小白菜案”,就是在《申報》的關注下最終翻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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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到《申報》,有意頗有意思的現象,就是《申報》在整個甲午戰爭中,除了前期也受樂觀情緒影響,認為大清在朝鮮大勝之外,之后隨著戰事進展的不利,是逐步修正了自己口風的。到北洋水師在威海衛全軍覆沒消息傳出后,《申報》已經預判到了海權的喪失,將標志著大清在這場戰爭中徹底的失敗。
而同一時期,《點石齋畫報》卻還在給讀者們編故事,告知讀者大清怎樣“陣斬”了倭酋樺山資紀(這個想象也非常有趣,樺山資紀時任日本海軍大臣,不知大清到底用什么樣的本事能如畫作中一般將其在陸上陣斬)。
也就是說,雖然都是英商美查辦的報紙、甚至出自同一個編輯部。在同一時刻,《申報》和它的副報《點石齋畫報》卻在上演著一番南轅北轍的激烈左右互搏。自我打臉之不亦樂乎,這在整個世界新聞史上,怕也是可以留一筆的存在。
但明明在租界辦報館,一沒有清廷的施壓為什么,二更不可能被愛國情緒蒙蔽雙眼。為什么身為英國人的美查,卻要如此明知故犯的忽悠中國人呢?
就因為他壞嗎?還真不是。
美查的這個做法,其實跟《申報》最初的一番經歷有關,1883年中法戰爭爆發,《申報》當時按照西洋報紙的一貫做法,如實報道了戰爭的進程,不料,這些客觀報道卻遭到了其讀者的集體反感和抵制——因為作為一份中文報紙,《申報》雖然在租界里發行,其主要客戶買主卻是江浙的當地士紳。
彼時洋務運動在大清國已經搞了二三十年了,這些大清率先開眼看世界、但睜眼不多的士紳們普遍心態是這樣的:學的差不多了吧!我“中國文武制度,事事遠出西人之上,獨火器不能及。”(李鴻章語)
那這洋務運動搞了這么多年,軍械所、鋼鐵廠、船政局、乃至艦隊咱都有了,還有遠超西洋人的“文武制度”,打個法國人還不是手拿把攥的事情?
所以,面對《申報》如實報道中法戰爭的進展,福建的水師怎么覆滅,這幫士紳出現了嚴重的認知失調癥狀——他們浸潤在“厲害了,我大清”的那種敘事環境中無法自知。想要恢復認知協調,最省力的辦法就是否定唯一讓他們內心不和諧的信息源——《申報》。
于是《申報》被認定為“偏袒法人”,遭遇了一眾讀者的抵制,甚至后來還有人沖擊報館,要求總編出來“明白回話”為什么要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
目睹這一切的報館老板美查,此刻的心情應該是這樣的:
我看不懂,但我大受震撼,原來中國人不想知道世界真正在發生什么。
美查從這個時候開始才開始系統的去了解他的這些中國讀者的心態,他發現當時中國士大夫的思維方式是非常有趣的。在他們的認知結構中,新聞這種東西其實被排在了很低端的位置,只有那些與他們的既有認知相符、不觸碰他們業已形成的世界觀的新聞,才會被接納。否則就會招來厭惡,甚至抵制,甚至懷疑你立場有問題。
于是美查面臨一個選擇——說實話,還是賺錢。
美查骨子里實際上就是個唯利是圖的商人,人家遠道重洋來到中國,對幫中國人“開眼看世界”這個偉大使命,不說一點興趣沒有吧。但怎么說呢?——你們自己都沒有這個主觀意愿,我又何必吃力不討好呢?
可是在《申報》這樣的嚴肅報紙上胡編亂造畢竟有點太掉價,于是美查轉換思維,在1884年就創刊了《點石齋畫報》,這份報紙一改《申報》嚴肅的風格,《點石齋畫報》接著漫畫的形式大談中國當時士紳階層喜聞樂道的因緣果報、民族道義、華夷之辯等等,總之就是你愿意看什么,我就聊什么。
思路一轉變后,《點石齋畫報》果然熱銷,成為了當時上海租界內除《字林西報》(英文)和《申報》之外最具有影響力的報紙。又由于它的用戶是下沉的,美查依靠這張報紙賺取了大量的金錢,真正實現了他的報業大亨之夢。
于是我們就看到了這樣的奇景——甲午戰爭中,作為辦在租界里的一家英資報紙,《點石齋畫報》在不用考慮任何清廷臉色的情況下公然編造一個又一個清軍大勝的謊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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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者看的高潮迭起,老板美查錢掙到手軟,報社從此安全了,大清被山呼萬歲。唯一的問題是,這個明顯“四贏”的局面,代價到底是什么呢?
代價是,大清這次又記吃不記打了。
是的,那一代中國社會中下層,對甲午戰爭觀感其實是奇特而扭曲的——在戰爭持續時期,他們在報紙上一直讀到的是大清贏了、又贏了、贏麻了,日本人在戰場上被我們殺的屁滾尿流,果然,皇上真是英明,大清真是偉大。我大清補齊了火器之后,事事遠超西人。
可是突然有一天,李鴻章赴日談判的結果傳回國內,“贏麻了”的大清居然要賠白銀兩億兩,還要把臺灣和遼東割讓給日本?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你想想,讀慣了《點石齋畫報》的大清人能怎么圓自己這個世界觀呢?
對,那只能認為李鴻章這老賊“通敵賣國”了,在形勢一片大好的情況下居然把為了求和出賣國家利益。
于是一種熟悉的“忠奸史觀”就再次被驗證了:
這種忠奸史觀認為,中國的體系是沒有問題的、形勢是一片大好的,壞事的從來都只是個別的奸臣、漢奸,他們總在最關鍵的時刻出現,讓大好局勢功虧一簣,極限反轉。于是只要把他們消滅干凈,一切就都好起來了。
這其實是一種最偷懶的歷史反思,它像精神鴉片一樣,只能使人思維懶惰。然而不幸的是,它總在我們的歷史中一再出現——南宋不能直搗黃龍要怪秦檜,鴉片戰爭要怪琦善,第二次鴉片戰爭怪恭親王,中法、甲午、辛丑,則自然都要怪李鴻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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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我們解釋了那個疑惑——我們今天以歷史的后見之明去看李鴻章簽《馬關條約》,會覺得大清當時敗得這么慘,簽訂如此城下之盟,李鴻章作為談判代表其實也沒啥辦法,甚至有點可憐。
可是在當初,李鴻章真的混到了“國人皆曰可殺”的地步。
為啥呢?就是因為,當時中國的大多數老百姓,甚至中層士紳,讀的都是這樣的報紙,他們都不知道清朝已經在戰場上輸到了什么份上——你看連洋人的報紙上,都在說我大清一直大勝么,不然呢?難道要否定整個同光中興么?
他們其實根本不知道這個世界在發生什么。
比挨了打更悲慘的事情是什么?是挨了打,還不長記性,乃至在信息繭房中,始終不能長記性。
當然,這一切與英商美查無關了,他來中國就是為了賺錢的,現在錢他賺到了,人家心滿意足。
何況屎又不是我美查讓你們吃的,是你們自己主動要求吃的。《申報》上我試著過了說實話,你們罵我歪屁股么。
美查這個家伙,一邊狂割了我大清子民的韭菜,一邊還在心里罵咱傻叉,良心真的大大的壞了。
這個該死的洋鬼子騙子的故事,我們就寫到這里吧。
馬克思說過,歷史在發生第一次時是個悲劇,第二次時就是一樁鬧劇。
但美查的清末奇妙冒險,在第一次時就是個鬧劇--還是個大清特色的鬧劇。
愿這樣可笑更可悲的鬧劇,不要再重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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