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廣袤的縣域版圖上,一幕幕令人深思的景象正在上演。在我老家的那個丘陵縣城,一組數據揭示了貧困地區縣城獨特的生存邏輯:全縣城不到二十萬常住人口,近十年卻拔地而起二十五萬套新樓盤。以一家三口計算,這些空置的鋼筋水泥足以容納75萬人,而該縣戶籍人口僅80萬,常住人口更是只有三十四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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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耐人尋味的是,在這般天量供應下,當地房價展現出異乎尋常的“韌性”——相較于2020年高點,整體跌幅不到5%;從2018年看幾乎持平。這種違背經濟學常識的現象背后,是一套獨特的、屬于縣城的生存邏輯,一場以房產為中心的“內部收割”正在悄然進行。
緩慢升值的陷阱
當地人一語道破天機:正因為沒有外地炒房團興風作浪,本地房價在過去十多年里如老牛拉車,從2010年的兩千多,緩步爬到2020年的五千多,如今均價仍在四千八左右徘徊。這種緩慢的漲幅避免了泡沫的急劇破裂,也埋下了今日僵局的種子。
表面看,緩慢上漲的房價似乎是健康的標志,實則構成了對本地居民,尤其是農村家庭的持續“收割”。當一線城市房價經歷暴漲暴跌的周期時,縣城的房地產市場卻以一種看似溫和但實則更加頑固的方式,持續抽取著當地家庭的財富積累。
房子,成了對本地居民,尤其是農村家庭最后的“收割”。這種收割不是突然的、暴力的,而是溫水煮青蛙式的、世代接續的,因而更具隱蔽性和持續性。
體制內收割機:房價托拉斯的形成
過剩的房屋并未分散,而是高度集中在本地體制內人員及有實力的家庭手中。他們往往坐擁兩三套房產,構成了一個穩固的“房價托拉斯”。由于持有成本低,且多有穩定收入支撐,他們擁有極強的抗跌能力——“跌了也不賣”,導致市場交易極度低迷,有價無市,價格體系卻得以勉強維持。
這種機制的本質是:房產高度內循環,形成了“體制內收割機”。體制內人員用相對穩定的收入,購置多套房產,而這些房產的最終購買者,往往是那些將畢生積蓄從農村轉移到縣城的農民家庭。
這一循環中,農民將種地、打工積攢的資金,通過子女教育、婚姻需求等途徑,最終轉化為縣城房產的購買力。而體制內人員則通過早期購置的房產升值,實現了財富的增值與傳承。這種內循環封閉而穩定,幾乎不受外界經濟波動影響,但也因此造就了難以打破的僵局。
教育遷移:最后的收割利器
如果說房地產是收割的工具,那么教育資源的重新配置則是驅動這種收割的引擎。中國人傳統觀念中,“自己強,不如后人強”,各個城市最好賣的就是學區房。為了減少學區房焦慮,大城市絞盡腦汁:劃片招生、指標生到校等政策層出不窮。而在縣城,一種更為直接有效的方式被采用——搬遷學校。
先是把縣一中從縣城老中心區搬到縣城最邊緣,離縣城新區至少兩公里,為縣城未來發展留下廣闊空間。這一搬遷不僅僅是地理位置的改變,更是教育資源重配的信號。然后改變原有招生制度,允許一中提前選拔:在初三時,就在全縣范圍內提前選拔考試,優秀者讀清北班;同時開啟初中招生,從小學選拔優秀學生到一中學習,采取2+4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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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幾招原是私立學校才有的政策,運用到公立學校后如魚得水。原來教學被私立學校及二中壓制的一中,如同浴火重生,破天荒地,這才幾年時間,不說每年有清北生,竟然考了好幾個清北生。有消息人士稱:“待2+4這批學生出來,絕對是驚喜。”
這把縣二中驚呆了!原來被自己吊打的一中,如今遙遙領先。因為生源被一中提前收割幾批之后,二中原來的火箭班,每年有不少600分以上的學生,雖然清北、華五不敢想,但985、211還是有的。然而去年高考時,二中最高分竟然只有570來分,根本摸不到211的門檻,好一本都不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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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聞已久的二中搬遷終于落到實處。曾經有老校友不贊成二中搬遷,畢竟有近百年的辦學歷史,但面對現實,再不搬遷,二中就可能淪為大專生培養基地。最近開始招標搬遷方案,二中的搬遷,將為縣城輸送最后一次“血液”。因為這是縣城之外唯一的一所高中,也是縣城之外最大鎮的支柱之一。
雙重收割:房產與教育的聯姻
教育資源的重新配置與房地產發展形成了完美聯動。新區因學校搬遷而土地增值,開發商借此推出“學區房”概念,吸引農村家庭購房。而那些已經在縣城擁有多套房產的體制內家庭,則再次成為這一輪價值轉移的受益者。
農村家庭為了子女能進入好學校,不得不加入購房大軍。他們往往需要賣掉或抵押農村的宅基地、耕地,湊足縣城房產的首付,然后全家外出打工還貸。而他們的子女即使進入縣城學校,也面臨著與城市孩子截然不同的起點和資源差距。
這一過程完成了雙重收割:一方面,農村家庭的積蓄被轉化為縣城的房產價值;另一方面,農村最優秀的學生資源被集中到縣城,進一步削弱了農村的發展潛力。縣城通過這種機制,不僅吸納了農村的財力,也吸納了農村的人力與未來。
收割的代價:空心化的農村與僵化的縣城
這種收割模式的代價是雙重的。農村在失去資金和人才后,日益空心化,只剩下老人和留守兒童,農業生產后繼無人,鄉村振興面臨嚴峻挑戰。而縣城本身,在看似繁榮的房地產背后,也面臨著發展困境。
盡管房價保持“韌性”,但實體經濟并未同步發展。大量資金沉淀在房地產中,導致其他產業投資不足。年輕人即使購買了縣城房產,仍需要外出打工維持生計,形成“房產在縣城,人在外地”的奇特現象。
縣城的公共服務也因此承受壓力。大量新建小區入住了來自農村的家庭,他們的子女需要教育,老人需要醫療,這些都對縣城的公共服務提出了更高要求。然而,房地產帶來的土地財政收入,往往又被用于新的房地產開發,而非公共服務改善,形成了惡性循環。
收割鏈條的最后一環
在這個鏈條中,最值得深思的是:誰是最后的接盤者?當農村家庭的積蓄被耗盡,當人口持續外流,當房地產供應遠遠超過需求,這座看似穩固的大廈還能維持多久?
目前,縣城的房價托拉斯仍能維持,主要依賴于幾個因素:一是體制內人員的穩定收入和對房價的信心;二是農村家庭對教育的重視和為此不惜代價的決心;三是銀行系統的信貸支持,使得購房成為可能。
但這種平衡是脆弱的。一旦某個環節出現問題,比如體制內人員收入下降、農村家庭購買力枯竭、銀行收緊信貸,整個體系就可能面臨挑戰。更值得關注的是,當這一代農村家庭完成了“為子女購房”的使命后,下一代的購房需求將來自何處?縣城的年輕人大多數仍會選擇外出,他們是否還會像父輩那樣,將縣城房產視為必要選擇?
尋找出路:超越收割的發展模式
要打破這種收割模式,需要多管齊下的策略。首先,必須重新審視縣城的發展定位。縣城不應僅僅是吸納農村資源的“收割機”,而應成為連接城鄉的樞紐,發揮自身特色,培育內生動力。
其次,教育資源應更加均衡分配。學校搬遷和精英教育模式雖然短期內提升了少數學校的成績,但加劇了教育資源的不平等。應加大投入,提升農村和縣城普通學校的教育質量,讓每個孩子都能在家門口接受良好教育。
第三,房地產發展必須與真實需求相匹配。控制土地供應,消化現有庫存,避免盲目建設。同時,發展租賃市場,提供多元化住房選擇,減輕農村家庭的購房壓力。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是發展實體經濟,創造就業機會。只有當縣城能夠提供足夠的、有質量的就業崗位,才能吸引人口回流,形成良性循環。這需要結合當地資源稟賦,發展特色產業,而不僅僅是依賴土地財政。
結語:縣城何去何從?
縣城作為中國城鎮體系的重要組成部分,承載著連接城鄉、吸納就業、提供公共服務的重要功能。然而,當縣城淪為“城市化最后一道收割機”,不僅無法發揮應有作用,反而可能加劇城鄉差距,損害社會公平。
我老家的縣城現象并非個例,它反映了許多類似地區面臨的共同困境。在城市化進程中,如何避免對農村資源的過度抽取,如何實現城鄉共贏,是亟待解答的問題。
縣城不應只是收割的工具,而應成為發展的平臺;不應只是資源的匯集點,而應成為價值的創造者。只有當縣城找到自身可持續發展的路徑,才能真正發揮在新型城鎮化中的作用,而不是成為城市化鏈條上最后一道、也是最無奈的一道收割機。
這場以房產和教育為工具的收割,終有盡頭。當農村的積蓄被耗盡,當人口流失達到臨界點,縣城將不得不面對現實:真正的繁榮不是建立在對農村的持續收割上,而是建立在城鄉共同發展的基礎上。到那時,希望我們能夠找到一條更加公平、可持續的發展道路,讓縣城成為人們安居樂業的家園,而不是資源轉移的中轉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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