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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錢峰 黃云松 林民旺
編輯|龍風穆
審核 |江怡 范家菀
編者按
隨著俄羅斯總統普京自俄烏沖突爆發后首次訪問印度,以及印度近期與中國等多國改善關系,新德里在面對華盛頓的外交壓力下,推進“多向平衡”外交受到外界關注。本期“環球圓桌對話”邀請三位學者就相關議題展開討論。南亞研究通訊特轉載此文,供讀者參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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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源:網絡
一、錢峰:印俄互動中的
“大國平衡”之術
12月4日至5日,俄羅斯總統普京對印度展開自俄烏沖突爆發以來的首次國事訪問。此訪不僅標志著自俄烏沖突以來俄印高層互動的延續深化,更凸顯了印度在大國博弈中的戰略定位與外交實踐。從歷史淵源到當前時局,印俄外交的每一次互動都與印度“大國平衡”政策的核心邏輯緊密相連。
在兩國的官方語境中,印俄關系長期被定為“特殊且具特權的戰略伙伴關系”,其特殊性可追溯至冷戰時期。作為前蘇聯的重要盟友,印度在獨立后的外交布局中始終視俄羅斯為關鍵戰略伙伴。這種關系在能源、國防、科技等領域形成了深厚的傳統紐帶。印度明星出口軍備——“布拉莫斯”超音速巡航導彈就是兩國軍技合作的“混血兒”,其名源自印度的布拉馬普特拉河與俄羅斯的莫斯科河。
普京訪印是這一傳統關系在新時期的延續。在2025年上合組織天津峰會期間,兩國領導人的會晤已為此訪埋下伏筆,高層互信也為兩國進一步深化合作提供了政治保障。較之普京上次訪印,此次議程的廣度與深度已超越單純的戰略安全范疇。據印度媒體報道,此訪將在深化兩國傳統政治、安全合作的同時,重點聚焦兩國貿易、能源、金融、醫療、高科技、勞動力流動等多個領域。其中,印俄能源領域的互動尤為突出。自俄烏沖突以來,印度已成為俄羅斯石油第二大買家,日均進口量達160萬桶。在石油推動下,2024年兩國雙邊貿易增長了15%,創下俄印建交以來的歷史新高。印度通過大量采購俄“打折”石油,既緩解了能源成本壓力,滿足了自身能源安全需求,又為俄羅斯提供了繞過西方制裁的市場。
在印度看來,“大國平衡”政策并非簡單的等距離外交,而是以國家利益為核心,在主要大國之間構建一種動態、靈活且務實的互動模式,力爭在維護主權與經濟發展的前提下,最大化獲取收益。而印俄“互利雙贏”的合作模式,正是印度“大國平衡”政策的典型體現,即在西方對俄制裁的壓力下,與俄羅斯維持最大限度的緊密聯系,同時又堅持中立政策,避免卷入俄烏沖突的泥潭。過去數年間,從經濟合作到地緣協調,印度通過“大國平衡”在資源獲取、話語權提升和風險對沖中,較好實現了其現實利益的最大化,也展現了外交“戰略自主”和“多向平衡”的一面。
當然,印度能實現“多向平衡”,關鍵在于其“大國外交”的戰略模糊性與利益互補性。一方面,印度在美俄間保持總體戰略平衡,既未完全倒向美西方,也未與俄羅斯深度綁定。另一方面,美國拜登政府執政時期雖有抱怨和不滿,但為實現所謂“拉印制華”的地緣戰略目標而容忍了印度的“不合作”。
然而,2025年5月以來,這種多年來對印有利的戰略態勢開始被特朗普政府的“美國優先”政策所打破。由于當前華盛頓更關注市場單邊開放、貿易逆差等具體利益,加之急于實現俄烏停火,致使美印矛盾凸顯。普京此次訪印時機,恰與當前印美關系走低的進程高度重合。在此背景下,印度確實有意借普京訪印的契機,通過深化與俄羅斯的合作來平衡美國的壓力,以對沖當前印美關系波動對自身現實利益所帶來的負面影響。
普京此次訪印的具體效果,或為印度外交政策的走向提供一個重要的注腳。但印美關系的波折起伏從一個角度證明,在當今世情巨變的國際格局下,印度這種以務實主義為核心的“大國平衡”外交僅僅是“術”而已,若遇大國政府更迭、政策重心調整、大國間敵對情緒加劇,便會暴露出“硬實力不夠、軟實力不足”的弊端。最終,提升實力、做強自己才是真正的“鑰匙”。
二、黃云松:面對變亂交織形勢,
中印應抓住合作機遇
近期,印度在外交領域多方向發力。印度新德里電視臺透露,為推動印中關系正常化,印度政府已全面恢復向中國公民發放旅游簽證。2025年7月,印度時隔5年恢復對中國公民的旅游簽證辦理,但當時僅開放印度駐華大使館以及駐上海、廣州和香港領事館的辦理渠道。印度媒體稱,此次將簽證辦理范圍擴大至全球,彰顯出新德里對當前印中雙邊關系發展態勢的信心不斷增強。
除此之外,在二十國集團領導人約翰內斯堡峰會期間,印度總理莫迪和加拿大總理卡尼舉行了雙邊會談。印度總理辦公室發表聲明稱,兩國已同意重啟此前因外交爭端陷入停滯的新貿易協定談判。這也代表著印度與加拿大的外交關系得到實質性改善。
12月初,新德里又迎來俄羅斯總統普京時隔多年之后的首次訪印,這向世界發出了一個清晰的信號:極限施壓終究無法撼動主權國家對核心利益的堅決捍衛。此次新德里以“特殊優先戰略伙伴關系”的高規格接待普京,并將推動包括蘇-57第五代戰機聯合生產與技術轉移、勞動力流動協議等合作,以及在2024年雙邊貿易額達到687億美元后實現進一步增長。這一系列舉措表明,新德里深刻認識到,真正的“戰略自主”是敢于在風暴眼中維護本國發展權的定力。印度拒絕切斷與俄羅斯的能源貿易,實際上是拒絕了西方為其預設的貧困與依附陷阱。
長期以來,西方一些勢力極力拉攏印度,試圖將其打造為遏制中國的“橋頭堡”。然而,殘酷的現實讓印度認識到,自己的利益只會被擺在西方的餐桌上。
正是在這種背景下,印度強化“多向平衡”外交,客觀上為中印關系的持續改善帶來契機。一個保持戰略自主、不完全依附于西方的印度,符合地區和平穩定的長遠利益。正如戴秉國先生曾深刻指出的:“中印都處于實現民族振興的關鍵階段,發展是中印的最大公約數。”
如果一味拿放大鏡盯著中印相互交往中的矛盾分歧不放,只會積累更多“信任赤字”,最終損害的是兩國和兩國人民的根本利益。兩國合則兩利,斗則俱傷。面對西方保護主義的抬頭和全球供應鏈遭到破壞,中印作為最大的兩個發展中國家,在維護能源安全、推動全球南方發展等議題上,擁有著廣泛而深厚的共同利益。普京訪印期間,印俄重點探討的本幣結算與支付機制創新,與中國在金磚國家及上合組織框架下的主張不謀而合。這充分說明,在多極化的世界秩序中,中印俄三方完全存在深度協調與合作的巨大空間。
我們期待,新德里在這一輪外交政策調整中汲取更多的戰略智慧,并將這種“戰略自主”同樣延伸至對華政策中。印度應當意識到,改善對華關系可以夯實自身的發展基礎。積極通過雙邊各層次、各領域的戰略溝通與協調,在分歧問題上尋求降溫,在多邊機制中尋求共贏,這才是大國在外交中應有的氣度與智慧。
希望印度對華關系改善的勢頭能夠延續下去。發展好這兩個偉大的國家,讓這兩個世界上人口最多國家的老百姓過上好日子。這不僅是中印兩國的歷史責任,也是對人類文明的貢獻。當然,我們也清醒地看到,印度國內的一些政治勢力仍習慣于通過炒作“中國威脅”來謀取政治資本。就連這次印度與俄羅斯的軍事防務合作也被渲染為“針對中國的軍事考量”。但冷戰思維的藩籬終將被發展的洪流沖垮。只要印度堅持獨立自主的外交底色,中印之間就完全有能力通過對話管控分歧,通過合作實現共贏。在變亂交織的國際形勢下,中印應當抓住機遇、超越分歧,以成熟理性的姿態,共同為亞洲世紀的到來鋪平道路。這既是對本國人民負責,也是站在了歷史正確的一邊。
三、林民旺:當“平衡外交”撞上
“美國優先”
自本屆美國政府就任以來,印度對美政策的發展呈現出一個清晰但卻令人頗為意外的軌跡——從充滿期待到逐漸失望,以至于發展到如今的對美怨恨。而新德里一直以來引以為傲的“平衡外交”,似乎在華盛頓堅持“美國優先”的原則下也逐漸失效。
2024年底,當特朗普再次當選美國總統后,印度政府和社會都彌散著一股樂觀情緒。莫迪政府認為,盡管美國國內政治撕裂和政治極化加劇,但是基于美國需要遏制中國的戰略共識,美國兩黨都需要印度作為“印太戰略”的重要支點,因此美國在發展對印關系上存在著穩定的戰略共識。美國新政府就任后,莫迪“捷足先登”主動訪問華盛頓,試圖在特朗普上臺之初就將雙邊關系重新鎖定在合作軌道上。為了實現“開門紅”,印度做出多項重大讓步,主動降低關稅,并給印美經貿協定設立明確期限和目標,意在努力創造一個“良好開局”。只是,這樣的“開局”僅僅是單方面的美好愿望。
在“5·7”印巴空戰失利后,美國對印度的打壓接踵而至。特別是,以印度購買俄羅斯石油為由,華盛頓對印加征關稅至50%,并對印度信息技術產品、醫藥、供應鏈領域實施額外限制。曾經給予印度在很多議題上的“豁免”,也陸續被取消了,印度不再是美國戰略上的“香餑餑”。一時間,這讓印度政府和戰略界人士頗為震驚。從最初的震驚,又逐漸轉為一種深層次的失望:顯然,華盛頓不但沒有因為印度的“戰略價值”而采取包容政策,反而將其視為可以持續施壓敲打的對象。
面對施壓,印度政府仍選擇在對美政策上保持“克制”。印度沒有公開宣布做出任何反制措施,沒有發動輿論上的“反美”。新德里仍然希望美國能夠“回心轉意”,或者如印度戰略界提出“戰略耐心”的說法,意即美國實現政權輪替,建制派們能恢復對印度戰略價值的認可并調整美國的對印政策。
只是,印度的這種“樂觀”是建立在一個已經變化的認知前提上。美國對印度的戰略邏輯已發生結構性變化,而新德里卻仍在依據舊邏輯行事。在特朗普第一任期里,其對印政策的邏輯是幫助印度崛起以牽制中國,印度被視為“關鍵戰略資產”,因此愿意扶持印度的區域與全球“擴張”,以期印度能在更大范圍內制衡牽制中國。而特朗普第二任期的政策邏輯則變為,印度必須幫助美國復興,華盛頓的戰略以“美國優先”為原則,實現從“扶持印度”轉向“對印索取”的戰略轉變。
顯然,“特朗普2.0”時期美國對印度態度的變化不僅是戰術性的,也不是某一個人決定的,而是有著更深刻的戰略性變化。華盛頓對美國繼續作為超級大國已經嚴重“不自信”,對美國維持單極世界秩序更不自信。正如美國國務卿魯比奧所說,“世界上只有一個單極大國是不正常的。 ……這是一種反常現象。 它是冷戰結束的產物,但最終你會回到一個多極世界”。正因為如此,美國對任何“大國崛起”都是提防的。在與中國通過戰略競爭和博弈實現一定程度的穩定后,另一個體系內的大國印度,因其人口規模、經濟潛力和科技發展空間,必然要成為美國擔心的來源。
可以說,新德里誤判了美國的戰略變化,低估了美國內部的危機感與不安全感,高估了自身的戰略“不可替代性”,一些人仍然固守著“印度是美國用于平衡中國的重要棋子”的認知,導致印度難以理解美國的變化。
從歷史來看,印度善于搞戰略平衡。正如冷戰初期,印度總理尼赫魯力推“不結盟”外交,就曾引起當時美國的不滿。因此,在艾森豪威爾當總統期間,印度的“不結盟”難以奏效。同樣的,在特朗普第一任期和拜登時期奏效的印度“平衡外交”,正面臨“特朗普2.0”戰略邏輯的嚴峻挑戰。
作者簡介:
錢峰,清華大學國家戰略研究院研究員。
黃云松, 四川大學國際關系學院副院長、南亞研究所副所長。
林民旺, 復旦大學國際問題研究院教授、副院長。
本文轉載自“環球時報”客戶端2025年12月5日文章,原標題為《環球圓桌對話:印度以“多向平衡”應對外交壓力》。
本期編輯:龍風穆
本期審核:江怡 范家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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