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伴走了三年,我以為自己已經習慣了一個人的生活。
每天早上六點起床,煮一碗粥,配兩碟小菜,吃完收拾干凈。然后去公園走兩圈,回來看看書,中午睡個午覺。日子平淡得像白開水,但也挺好。女兒隔三差五打電話,問我要不要過去住,我說不用,這邊熟悉。她也不勉強,只是每次掛電話前都要叮囑:媽,您多出去走走,別老悶在家里。
我知道她的意思。她覺得我太安靜了,安靜得不像個活人。可我就是這樣的人,年輕時候就不愛熱鬧,現在更是懶得應付那些客套。老伴在的時候,我們兩個也是這樣過的,他看他的報紙,我做我的針線,一天說不了幾句話,卻覺得踏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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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個月,我在公園碰見了趙明。
他站在湖邊喂鴿子,背影有點駝,頭發全白了。我走過去的時候,他轉過身,我們都愣住了。三十多年了,他還是那雙眼睛,只是眼角多了很多皺紋。
"是你。"他先開口,聲音有點發顫。
我點點頭,想說什么,最后只說了句:"好久不見。"
那天我們在湖邊的長椅上坐了一個多小時。他說他老伴五年前就走了,兒子在國外定居,讓他過去,他不肯。我說我的情況,他聽著,不時點頭。我們都很克制,沒提年輕時候的事,但那些往事就像湖面的倒影,誰都看得見,誰都不去碰。
后來我們開始在公園里偶遇。說是偶遇,其實都心知肚明。我每天九點半到,他也是九點半。我們坐在固定的那條長椅上,聊些無關緊要的話題。天氣、新聞、物價,什么都聊,就是不聊我們自己。
這樣過了兩個月,他忽然問我:"你一個人住,不怕嗎?"
我說不怕,怕什么。他沉默了一會兒,說他怕。他說半夜醒來,屋子里靜得能聽見自己的心跳,那種空蕩蕩的感覺,讓他覺得自己隨時會消失。
那天下午,他送我回家。到了樓下,他站在那里,猶豫了很久,最后說:"我想照顧你。"
我愣了一下,他趕緊補充:"我的意思是,我們年紀都大了,一個人不方便。你看,我會做飯,你身體也不太好,我們可以互相有個照應。"
我沒說話。他接著說:"我不是要你馬上答應什么,你可以慢慢考慮。我就是覺得,這么多年過去了,命運讓我們又見面,也許就是個機會。"
回到家,我坐在沙發上發了很久的呆。說實話,我不是沒想過。一個人的日子確實難熬,尤其是生病的時候。上次感冒,燒到三十九度,我一個人在床上躺了兩天,連口熱水都喝不上。但是,重新開始一段生活,我真的還有那個力氣嗎?
女兒知道這件事后,出乎意料地支持。她說:"媽,您還年輕,才六十八歲,日子長著呢。爸走了,他也希望您好好過。"她說得很輕松,但我聽出了她的用心。她是怕我孤獨,怕我出什么事她來不及。
我開始認真考慮這件事。趙明這個人,我了解。年輕時候,他就是個靠得住的人,做事穩當,待人真誠。如果不是當年那些變故,我們早就在一起了。現在能重逢,也許真的是緣分。
一個月后,我答應了他。
我們沒辦什么儀式,就去民政局登了記。回來后,他搬到我這邊來住。我原本以為會有些別扭,畢竟我一個人住了這么久,忽然多個人,總要適應。但他很懂分寸,不亂動我的東西,做飯的時候會問我的口味,晚上看電視也會征求我的意見。
日子平穩地過了一個多月。他每天早上去買菜,回來做早飯。我負責打掃衛生,收拾屋子。吃完晚飯,我們一起去公園散步,然后回家看會兒電視。這樣的生活,平淡但安穩,我覺得挺好。
轉折來得很突然。
那天晚上,他接了個電話。我在廚房洗碗,聽見他在客廳里說話,聲音很低,但語氣有點急。掛了電話后,他坐在沙發上,臉色不太好。
我問他怎么了,他說沒事。但接下來幾天,他總是心不在焉,做飯的時候會走神,晚上睡覺也不踏實。我問了幾次,他都說沒事,讓我別擔心。
第五天,他的兒子來了。
那是個周末的下午,門鈴響了,開門看見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西裝革履,戴著眼鏡,一臉疲憊。他說他是趙明的兒子,來接父親回去。
趙明聽見動靜,從臥室出來,看見兒子,愣在那里。他兒子也不客氣,直接說:"爸,您跟我走吧。我已經安排好了,下周我們一起去溫哥華。"
趙明說他不去,這里挺好。他兒子皺起眉頭:"您這是干什么?您忘了您答應過我什么嗎?"
氣氛一下子僵住了。我站在旁邊,不知道該說什么。
他兒子轉過頭看著我,語氣很冷:"阿姨,我沒有別的意思。但我爸的情況,您可能不太清楚。他有心臟病,去年差點就走了。醫生說了,他需要有人二十四小時照顧。我在國內工作太忙,實在沒辦法,才讓他去國外跟我住。"
我看向趙明,他低著頭,不說話。
他兒子繼續說:"我爸一個人在國內,我每天都擔心。現在他又找了個伴,我本來挺高興的。但問題是,阿姨,您自己身體也不好吧?我打聽過了,您有高血壓,還有頸椎病。兩個老人住在一起,萬一出了事,誰照顧誰?"
他說得很直白,但句句都是實話。我忽然明白了,為什么趙明這段時間心事重重。他一直瞞著我這些事,也許是怕我擔心,也許是不想讓我退縮。
他兒子走后,我和趙明坐在客廳里,誰也沒說話。
最后還是他先開口:"對不起,我該早點告訴你的。"
我說沒關系,這些事確實應該說清楚。他嘆了口氣,說他真的很想和我在一起,但他兒子說得也有道理。他的心臟確實不好,去年發作過一次,在醫院住了半個月。醫生說如果再來一次,可能就挺不過去了。
我問他:"你為什么不早說?"
他沉默了很久,說:"因為我怕你不答應。這些年,我一個人過得太孤獨了。見到你的那一刻,我覺得生活又有了意義。我只是想,哪怕只能和你在一起一段時間,也好過一個人等死。"
他說得很平靜,但我聽得心里發酸。我們都老了,都經歷過太多,都知道人生沒有那么多來日方長。但正因為如此,我們更應該面對現實。
我說:"你兒子說得對。我們兩個都不是年輕人了,身體都有毛病。如果真出了什么事,我們誰也照顧不了誰。"
他看著我,眼睛有點紅。我接著說:"你跟你兒子去吧。那邊醫療條件好,有人照顧,你也能安心。我這邊有女兒,她會來看我的。"
他說他不想走,他想和我在一起。我搖搖頭:"我們都別為難自己了。這輩子能再見一面,已經很難得。有些事,不是想要就能要的。"
第二天,他收拾了東西,準備離開。臨走前,他站在門口,看著我,說:"如果當年我們在一起了,會不會不一樣?"
我沒回答。這個問題沒有意義,人生沒有如果。
他走了。我站在窗邊,看著他上了車,車子慢慢開遠。我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他也是這樣離開的。那時候我們都還年輕,以為來日方長。現在我們都老了,才明白,有些東西錯過了,就是一輩子。
女兒來看我的時候,問我后不后悔。我說不后悔。她有點不解,說:"那您為什么不試試看呢?就算只有一年,也總比一個人強。"
我笑了笑,說:"正因為只有一年,才更不能試。我不想看著他出事,也不想讓他看著我出事。我們都經歷過一次失去,不想再經歷第二次了。"
現在我又恢復了一個人的生活。每天早上六點起床,煮一碗粥,去公園走兩圈。只是現在去公園,我不再坐那條長椅了。我換了個地方,那里視野開闊,能看見湖面和遠山。
日子還是要過的。一個人也好,兩個人也罷,最重要的是,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能承受什么。這輩子,我已經很知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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