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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指南作者:呂一含
二本學生意味著什么?
二流的學校,似乎也預示著二流的人生。
二本學生這一標簽,在當下的互聯網語境下,通常自帶低人一等的意味。他們面目模糊,也看不清自己的未來。
在成為二本院校的老師前,黃燈對于二本學生的想象也是這般刻板而匱乏——
這些學生之所以在二本上大學,是因為學習不努力,或是其他原因被分流至此。他們構成了高等教育中龐大而面目模糊的數字,是普通而平庸的沉默群體。
但當她真正站上講臺,耐下心來深入了解她的學生們,她的刻板印象徹底改觀了——
每一個考入二本的大學生,不但需要自己本身很努力,也同樣需要家庭的全力托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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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燈在中山大學
她的學生為了來到大學,他們的父母需要在田間地頭、風里雨里勞作,用最樸素的方式支撐孩子的求學路。
二本學生的來時路,遠比她想象的更為艱辛。
在課堂上,黃燈開始更多傾聽學生們的聲音,也逐漸走進學生家中家訪,走訪過二十多個學生家里,這些成為她觀察和書寫的起點——她決定真正地看見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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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2年,高中畢業的黃燈以4分之差與本科失之交臂。她曾想過復讀,但父母覺得當時本科與專科的差距不大——畢業后都是國家干部。
在中學做老師的父親更擔心的是,萬一第二年還是考不上呢?
她只好順著父母的心意進入岳陽大學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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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期的黃燈
在那個考上大專已屬不易的年代,本科和大專之間的界限的確沒有現如今區隔如此大。
黃燈并不羞于告訴別人自己在岳大讀書,她和北大的同學見面聊天,大家會談起各自感興趣的作家、關心的社會事件,“我們岳大的學生同樣也關心著北京的事”。話語間是年輕學子的自信和對未來的期待。
畢業后,黃燈被分配至湖南洞庭苧麻紡織印染廠,成為一名辦公室的行政人員。
然而不過兩年,黃燈最初的順遂生活被逐一打破。時值工廠響應國家政策減員增效,她從廠部團委被下調到車間當擋車工。
即使是28年后,她依然能清晰記得被調崗的日子,1997年4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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職工在車間工作
更糟糕的事情發生在一年后,工廠效益逐年遞減,沒有訂單,工資最低時、最困難的時候,黃燈每月只能領到80元補貼——她成了實際上的下崗女工。
改革的陣痛,成了黃燈的切膚之痛。
她靠著四處向朋友、同學借錢度日,但也是在這樣艱難的一年,她硬是完成了自考拿到本科文憑。
為了謀求出路,黃燈決定考研。
備考的條件不算好,她在朋友的公司做一份臨時工作,下班后就在公司洗手間旁支起小床,獨自看書復習。沒人知道這個紡織廠的下崗女工,心里暗暗憋著怎樣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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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燈
幾個月后,她如愿成為武漢大學中文系的研究生,也是那家紡織廠第一位成功考上研究生的工人,之后,她又考上中山大學的博士。
2005年,博士畢業的黃燈來到廣東一所二本院校擔任老師。第一次上課,她興奮得忘帶了鑰匙。
在此之前,她做過文秘、會計、組織干事,干過一線女工,又經過六年漫長求學,才終于站上如今的講臺。
高等教育結結實實地改變了一個農村女孩的命運。
作為二本院校的老師,黃燈常常思考:二十年過去,和她相同起點的二本學生,如今究竟面臨怎樣的機遇和挑戰,又承受著怎樣不為人知的壓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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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燈(前排左一)與學生們
黃燈無疑是幸運的。
學生時代,盡管就讀于地方院校,在大學生包分配的年代她不用擔心找工作,每月的生活補助讓她無需為生計發愁。她愛看書,讀書也給了她相應的回報。
而今天,經歷過無數嚴苛應試考驗才來到大學校園的年輕人,他們還能否和自己一樣,依賴高等教育提供的屏障,越過一個個在今天看來難以跨過的暗礁?
她能感覺到,微妙的改變正在教育行業中發生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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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幾年的教學,在與四千五百多名學生的日常交流中,她逐漸意識到,國內二本院校的學生,在某種意義上折射了中國最為多數普通年輕人的狀況——
在龐大的人口基數下,只有少數幸運者能進入重點大學,更多人只能走進普通二本院校。
想把二本學生寫下來的沖動,源于一次課堂教學。
黃燈至今仍清晰記得那天——2006年5月17日,一堂大學語文課上,她給學生布置了一篇題為《風》的作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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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燈收藏的學生作文
當黃燈讀到一個叫鄧樺真的女孩所寫的內容后,她久久難以平靜。
女孩筆下,是一個多子女、月收入不足一千的家庭,她半年沒拿到生活費,又因父母年齡未到四十五難以申請助學貸款,她焦慮接下來的日子怎么辦,甚至懷疑自己不該來上大學。
在作文里,她自己根本“沒心情去體會風的呼嘯,而只能用呼嘯的風來寫自己的心情”。
黃燈才意識到,即便是在她認為相對發達的廣東地區,這些學生背后的家庭,遠沒有她以為的光鮮,還有人在經受著與她童年時一樣的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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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燈《十三邀》
她曾以為現在的學生考上二本院校,這背后的讀書之路不用很辛苦,但實際上,“從鄉村到二本大學,我的學生的家庭也已為此傾盡所能。”
讀完作文,黃燈通過校內郵箱向全校老師發起募捐,鄧樺真的現實問題很快得到解決,也有了勤工儉學的機會,后來,女孩給黃燈的郵箱發去《感恩的心》的歌詞。
就這樣,一堂公共課上一篇臨時布置的作文題《風》,逐漸堅定了黃燈走進一個年輕群體,去看見更多人青春的想法。
這篇作文也悄然改變了她任教的態度,在上課、評職稱之外,她意識到自己需要更認真地去看看那些具體的年輕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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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燈在歐亞學院演講時臺下的場景
她通過學生手寫的作文和他們交流,并開設了一堂不講專業而自由討論的課,她讓學生們想說什么就說什么,慢慢地便有學生會主動找到她傾訴。
讓她有些意外的是,還有很多和樺真有類似遭遇的學生,相似的焦慮、困頓普遍出現在學生群體,只是他們缺少傾訴和被發現的切口。
在黃燈看來,作為二本學生,“他們沒有太多野心,也從未將自己歸入精英的行列,他們安于普通的命運,內心所持有的念想,無非是來自父母期待的一份過得去的工作。”
黃燈的人生軌跡,放在現在幾乎是不可逾越的障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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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燈
對于如今來自農村的孩子,“應試教育在用極端損耗的方式維持一種表面上的公平。”
讓她記憶猶新的一次期末考,學生們在作文考題里寫下——
“以高考為劃分線,中國學生的青春時代被簡單粗暴劃分成了兩部分,高考前,高考后......人生就像一條被預設好的軌跡,我必須不能出一點差錯照著這個軌跡預演下去。”
“我們幾乎把十八歲以前的人生都獻給了高考,十幾年的努力和奮斗都押在了一場考試上。這或許是人生中賭得最大的一次賭博。”
“不明不白地進入教室,不明不白地接受著對于我們而言,無論是將來,還是現在的生活中,都可能完全用不到的知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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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順然送給黃燈的攝像冊里的照片
這些文字讓她痛心,學生們拼命付出多年,被應試教育磨完了天性,成了工廠的標準化構件,好不容易來到大學,卻不知道自己的人生目標。
這些普遍的困頓,不只是壓在個人身上的大山,也是教育系統需要面對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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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年,學校決定成立財經傳媒系,開始招收第一屆本科生,中文博士畢業的黃燈在給全校學生上公共課之外,終于有了上專業課的機會,并成了062111班新生的班主任。
班主任的身份讓她自然而然地和學生有了更多聯結。
她不只是陪伴學生度過大學四年,在學校后山和學生們共度畢業聚餐,黃燈也通過微信和QQ默默關注著學生們畢業后的動向,觀察一代年輕人離開校園的真實境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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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燈(三排左三)與學生們
作為經歷精英教育和大眾教育兩個階段的親歷者,黃燈很明顯能察覺出大學教育多年來的目標變化:
在她上大學的年紀,教育的目的是給集體培養人才,而到了06級學生,教育成了培養找到工作的就業主體。
黃燈讀書時,中專生、專科生也曾被視為天之驕子,考上大學對于農村孩子而言是跳龍門般改變命運的大事。
但對她的第一屆學生來說,進入二本院校,還沒能來得及好好享受大學時光,就已被告知就業的壓力,成為學校鍛造專業流水線上的規整產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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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燈在演講中分享對教育的觀察
年輕人身上所呈現的豐富性,改變著她內心的刻板印象。盡管就業市場局限、房價高漲、生活壓力陡增,年輕個體在困境前爆發的向上生命力依然讓她為之動容。
黃燈依然能感覺到,讀書、上大學對于農村孩子的重大意義。
他們也許錯過了讀書改變命運的時代,但他們避免了若不讀書,就會滑入更為糟糕境地的可能。
她意識到,哪怕是處于高校生態鏈末端的二本院校,也有著重要的使命,并與無數普通青年的命運緊密相關。
2016年,黃燈接手1516045班,時隔九年再次做起班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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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燈在教室授課
這一次,她所面對的是更深的代溝和距離——學生只需要一個低頭看手機的動作,就足以消解班主任角色所帶來的權威,面對更年輕一代的學生,黃燈開始覺得忐忑與困惑。
和06級學生相比,15級學生也更多了一份不確定的迷茫。
尤其到了畢業季,學生們一個個敲響她的辦公室門,試圖從老師口中尋得一個關于未來的確定答案:他們迫切想知道考研的細節、考公務員、創業的成功概率。
而這些追問都會回歸到一個問題:讀大學的意義到底是什么?
這也是黃燈想問的:教育產業化之后,教育和年輕人的命運間,到底是一種什么樣的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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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燈
黃燈無法給出明確的答案。
于是將這些一線教學中的觀察、學生鮮活個體的故事一一寫下,在2020年集結成書出版《我的二本學生》。
這之后,她讓二本學生這個長期沉默的群體,第一次大規模走進公眾的關注視野,不被看見的二本學生,這一次走到了臺前。
在無數采訪、講座中,她一遍遍提到二本學生給她帶來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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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燈《我的二本學生》|人民文學出版社
隨著關注一同到來的,則是更多疑問。有讀者發問,如果二本學生都這么難了,那職校大專的學生又該如何是好?
這個沉重的問題一直縈繞在黃燈內心,機緣巧合下,黃燈在2019年夏天辭去院長職務,來到深圳職業技術大學任教,在職校開設非虛構寫作工坊。
這一次,她的目光投向了更廣闊的教育圖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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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職校,她所要面對的是一群更早被應試教育“放棄”的學生,他們的故事往往被淹沒在升學率的統計數據之后,但他們的聲音同樣值得被記錄和理解。
在職校的一次寫作課中,她讀到學生將自己比作“工業廢水”——
一位叫梁萍的學生回憶起自己的初三,寫道:在度過無數教育機構拼命渲染的各個分水嶺之下,時間終于來到了初三。“源頭活水”的老師們一直很放心,倒是我們這群“工業廢水”不知道該何去何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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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燈在非虛構課堂上提及“工業廢水”的感受
戲謔的自嘲口吻下,是連自己都瞧不上自己的頹喪感。這樣直白貶低自我的筆觸讓黃燈感到心痛,“當人為地按照成績把他們分類的時候,他們就馬上給自己歸類了。”
在后來的多次媒體采訪中,黃燈都會提到“工業廢水”這個令她感到觸目驚心的比喻。
她意識到,這不僅僅是一個學生的自我調侃,也折射了教育生態中的殘酷真相。
這些在考試競爭中落后的學生,內化了外界賦予的標簽,并把這些負面標簽轉化為自我認知的一部分。
帶著這份心痛和責任感,觀察越多,黃燈和學生的接觸也更加深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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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燈在《十三邀》中談及教育的問題
從2017年起,黃燈開始走進學生家中做家訪。
“它只是一個視角,借由這個機會,走進中國農村,在大地上做家訪。”
書寫《我的二本學生》時,她關注學校教育的有限性。
而隨著對學生的了解深入,她更想知道,在學校教育之外,一個孩子的成長過程中,家庭教育和社會教育起到了多大的作用。
幾年里,黃燈利用假期的時間,從云南騰沖到粵西農村,她坐火車、摩托車,路不通的地方,只有手扶拖拉機才能勉強開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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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訪途中,曉靜媽媽騎摩托帶黃燈行駛在路上
她切身了解了來自農村家庭的學生上學路之艱辛,也看到中國鄉村教育的真實圖景。
這些家訪經歷讓黃燈的教育觀察變得更為豐富立體,她更清楚地意識到,理解一個學生,不僅要看學校社會給予TA的,更要看TA來自什么樣的家庭,承擔著怎樣的期待和壓力。
教育問題,始終與更廣闊的社會結構、經濟發展、文化傳統緊密相關。
2024年,她將一路上家訪的所思所想寫進新書《去家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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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燈《去家訪》|人民文學出版社
《我的二本學生》的熱銷已將她推向公眾視野,她再度頻繁接受采訪,出席各類教育講座、論壇,在四處奔走時她總不忘了為學生發聲。
在今年最近的一次教育論壇,她坦言,“當下大眾低估了這代孩子的難處,年輕人缺少出路,不是因為不努力,而需要社會提供更多包容和接納。”
2024年底,黃燈調任至中山大學,從廣東金融學院到深職院,兜兜轉轉,黃燈再次回到了自己讀博的校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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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燈在新東方家庭教育上演講
從關注二本學生到在職校開設寫作工坊,黃燈的追問始終如一:
在劇變的時代下,那些普通的年輕人如何安放他們的生命。
在優績主義盛行的時代,她的視線始終落在普通人的具體命運之上。
她所做的事的確無法立刻改變結構性的問題,但至少,讓曾經被忽視的角落照進光亮,為迷路偏航的學生指清方向。
“教育是一件特別實在的事情,要靠我們具體的人去做具體的事,靠所有人推動。”
參考資料:
1.黃燈《我的二本學生》
2.人物《黃燈,我的職校學生》
3.三聯生活周刊《我和我的二本學生》
4.學人scholar《專訪黃燈:我始終關注現實中的“人”》
5.看天下實驗室《不被看見的二本學生,這一次走到了臺前》
內容策劃: 翟晨旭 夏夜飛行
排版設計: 蕾蕾 洛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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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雜志小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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