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四十四年,四月二十。
四川綿陽,鹽亭縣。
這一年的春末夏初來得格外燥熱,日頭毒辣辣地掛在天上,曬得田坎上的土都泛著白光。
在村西頭的山坡背面,騰起了一縷細細的青煙。
九歲的李子相正蹲在地上,手里擺弄著幾根干枯的樹枝,小心翼翼地往面前的小火堆里添柴。
火堆旁,散落著一小把剛從地里摘下來的胡豆。
01
“哥,香!真香!”
旁邊的李潤吸了吸鼻子,口水都要流出來了。
她比李子相還要小幾歲,扎著兩個亂蓬蓬的羊角辮,眼神直勾勾地盯著那些在火里被燒得噼啪作響的豆莢。
李子相嘿嘿一笑,用樹枝把幾個燒得焦黑的胡豆扒拉出來,顧不上燙,剝開一個吹了吹,塞進妹妹嘴里:“慢點吃,別燙著。”
兄妹倆吃得津津有味,這是那個貧瘠年代里,孩子們為數不多的快樂。
然而,這裊裊的煙火味引來了一個不該來的人。
坡坎上突然探出了一個腦袋。
那也是個九歲的男娃,穿著一身臟得看不出顏色的短褐,身形壯實,眼距略寬,看人的時候不像普通孩子那樣靈動,反倒透著一股子像狼狗盯著肉骨頭似的狠勁兒。
他是同村的劉縻子。
“我也要吃。”劉縻子沒有打招呼,徑直走過來,那語氣不是商量,是命令。
李子相和劉縻子雖然常在一起放羊,但心里對他總有些發怵。
劉縻子在村里是出了名的“手黑”,抓雞攆狗,下手沒輕沒重。
但這會兒李子相心情好,手里也沒停,順手剝了一顆遞過去:“給你。”
劉縻子一把抓過,連嚼都沒嚼細就吞了下去,那雙眼睛卻依舊死死盯著地上剩下的幾顆豆子,舌頭舔了舔嘴唇:“不夠,那一堆,都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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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子相愣了一下,看了看身邊眼巴巴的妹妹,又看了看貪得無厭的劉縻子,搖了搖頭,下意識地護住了地上的豆子:“不行,這是我和妹妹的早飯,剛才給你嘗嘗味兒就行了,不能全給你。”
“給我!”劉縻子的聲音突然拔高,往前跨了一步。
“不給!這是我家的豆子!”李子相畢竟也是個孩子,也有護食的本能,更何況他還要照顧妹妹。
這句話似乎瞬間點燃了劉縻子體內的某種暴戾因子。
他那張還帶著稚氣的臉上,五官瞬間扭曲在了一起,沒有任何預兆,他猛地沖上前,一把死死揪住了李子相的衣領。
“讓你不給我!讓你不給我!”
劉縻子嘴里碎碎念著,右手握成拳頭,對著李子相的胸口就是狠狠一下。
這一拳極重,根本不是玩鬧。
李子相被打得胸口發悶,為了自保,他本能地伸手推了劉縻子一把:“你干啥子打人!”
劉縻子被推得晃了一下,不但沒停手,反而像是被激怒的野獸,眼中閃過一絲兇光。他借勢揮起拳頭,對著李子相毫無防備的左肋又是猛力一擊。
“砰!”
李子相痛呼一聲,腳下踉蹌,整個人向后栽倒。
悲劇往往就發生在這一瞬間的巧合里。
李子相倒下的地方,恰好有一塊凸起的尖銳石頭。
隨著沉悶的落地聲,李子相的右腰眼重重地磕在了石尖上。
他渾身劇烈地抽搐了兩下,張大了嘴想要喊疼,卻發不出一點聲音,臉色瞬間變得慘白,緊接著,瞳孔開始渙散,手腳軟軟地垂了下去,不動了。
旁邊原本被嚇傻的李潤,看到哥哥倒地不動,終于爆發出一聲尖銳的哭喊:“哥!哥你咋了?!”
按照常理,孩子打架若是一方倒地不動,另一方早就嚇得停手甚至逃跑了。
但接下來發生的一幕,讓年幼的李潤此生都如同置身噩夢。
劉縻子看著倒地不動的李子相,沒有絲毫的恐懼,甚至連一點慌亂都沒有。
他那雙眼睛里,反而涌動著一種被阻撓后的狂怒。
“裝死?讓你不給我吃!讓你裝!”
劉縻子騎在李子相已經失去知覺的身體上,拳頭如雨點般落下,打累了就上腳踢。
“別打了!求求你別打了!我哥不動了!”李潤哭著撲上去拉扯劉縻子的胳膊,想要救哥哥。
劉縻子反手一肘子將比他小的李潤推開,順手從地上抄起一塊石頭,對著李子相那張已經毫無血色的臉和胸膛,狠狠地砸了下去。
一下,兩下,三下……
沉悶的擊打聲在空曠的山坡上回蕩。
那一刻,九歲的劉縻子不像個人,似乎并不在意李子相是死是活,他在意的只有一件事,這世上竟然有人敢拒絕他的索取。
既然不給,那就毀掉。
02
滿臉驚恐的李潤是被自己的哭聲絆倒的。
她連滾帶爬地逃離了那個如同煉獄般的山坡,鞋都跑掉了一只,腳底板被荊棘劃出了血口子也渾然不覺。
她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找爹娘!救哥哥!
“爹!娘!劉縻子殺人了!哥哥流了好多血!”
稚嫩凄厲的哭喊聲劃破了鹽亭縣小村莊的寧靜。
此時,在田間勞作的李家父母心頭猛地一跳。
那是血脈相連的感應,李父扔下鋤頭,李母更是腿一軟差點跪在地上。兩人順著哭聲瘋了似地往山坡上跑。
與此同時,那個名為劉縻子的九歲男童,正獨自一人待在案發現場。
他沒有跑,也沒有試圖去搖醒那個已經逐漸冰涼的玩伴。
他只是站在那里,喘著粗氣,看著李子相那張慘白的臉,眼神里那股暴戾的紅色慢慢退去,恢復了一種讓人心寒的平靜。
他低下頭,看到了散落在尸體旁邊的幾顆胡豆。
那是剛才李子相拼死護著不想給他的。
劉縻子蹲下身,也不嫌那土里沾了李子相剛才咳出來的血沫子,撿起一顆,在衣襟上隨意蹭了蹭,塞進了嘴里。
“咔嚓,咔嚓。”
清脆的咀嚼聲,在死一般的寂靜中顯得格外刺耳。
當李家父母跌跌撞撞沖上山坡時,看到的就是這幅畫面:兒子一動不動地躺在亂石堆里,胸口塌陷,嘴角帶血;
而兇手劉縻子,正蹲在一旁,津津有味地吃著從死人手里搶來的東西。
“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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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母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哀嚎,整個人撲倒在李子相身上。
她顫抖著手去探兒子的鼻息,指尖觸碰到的是一片死寂。
那一瞬間,天塌了。
“我要殺了你!”李父雙眼瞬間充血,掄起拳頭就要沖向劉縻子。
就在這時,另一道身影斜刺里沖了出來,像護小雞一樣一把將劉縻子護在身后。
是劉縻子的父親,劉大。他身后還跟著劉縻子的母親,那女人一臉橫肉,上來就先聲奪人:
“干什么!干什么!一個大人還要打小娃兒不成?”
李父指著地上的尸體,渾身發抖,牙齒咬得咯咯作響:“你看清楚!你家崽子把我兒打死了!”
劉大回頭看了一眼地上的李子相,臉色變了變,但很快就恢復了那種無賴的鎮定。
他看了一眼還在嚼豆子的兒子,心里其實也打鼓,但嘴上絕不能軟。
“哎喲,飯可以亂吃,話不能亂講。”劉母插著腰,唾沫星子橫飛,“小娃兒家打架鬧著玩,下手沒個輕重是常有的事。
指不定是你家娃兒自己沒站穩,摔在那石頭上了,怎么能賴我家縻子殺人?”
“就是。”劉大接茬道,甚至還伸手拍了拍劉縻子身上的土,仿佛剛才殺人的不是他兒子,而是受了什么委屈,
“縻子才九歲,懂個屁的殺人?別仗著你家死了人就訛詐我們。”
李母抱著兒子的尸體,聽著這番顛倒黑白的話,一口氣沒上來,直接昏死過去。
李父悲憤欲絕,還要沖上去拼命,卻被聞訊趕來的保甲和幾個村民死死拉住。
“報官!我要報官!”李父嘶吼著,那聲音如同杜鵑啼血。
很快,鹽亭縣衙的捕快趕到了。
面對腰挎鋼刀、一臉肅殺的官差,普通的農村孩子早就嚇尿了褲子。
可劉縻子呢?
當捕快拿鎖鏈套住他的脖子時,他不僅沒哭,反而還在惦記他那個還沒吃完的豆莢。
他抬頭看了一眼捕快,用一種極其天真卻又極其冷漠的語氣問道:
“叔,我跟我爹回去吃飯不?”
捕快辦案多年,見過兇悍的江洋大盜,也見過痛哭流涕的悔過犯人,卻從未見過如此“空心”的眼神。
那眼神里沒有人命,沒有敬畏,甚至沒有恐懼。
捕快心里莫名升起一股寒意,猛地一扯鎖鏈,冷冷道:“吃飯?吃牢飯吧你!”
劉縻子被拽了個踉蹌,他不滿地嘟囔了一句,回頭看了一眼還在哭嚎的李家人,眼神里閃過一絲不耐煩,仿佛在怪他們吵到了自己。
這哪里是個九歲的孩子?
這分明是個披著人皮的怪物。
03
鹽亭縣衙,大堂之上。
“威武!”
衙役們低沉的吼聲震得房梁上的灰塵簌簌落下,卻震不住堂下那幾顆各懷鬼胎的人心。
縣令張大人端坐明鏡高懸匾下,眉頭緊鎖。案子其實很清楚,死者李子相尸骨未寒,仵作的驗尸單就在案頭放著。
“死者右腰眼受重創,乃致死主因。
且胸腹、面部有多處毆打傷痕,甚至有銳器砸擊痕跡,系死后形成……”
念完驗尸單,張縣令猛地一拍驚堂木,怒視堂下跪著的那個九歲男童:“劉縻子!你小小年紀,手段竟如此殘忍,不僅打死同伴,還用石塊毀其尸身,你可知罪?!”
跪在下面的劉縻子稍微縮了縮脖子。
這是他第一次進縣衙,威嚴的氣氛讓他多少感到了一絲生理上的不適,但也僅僅是不適而已。
他并沒有回答,而是摳著地磚縫里的泥,仿佛這一切都跟他沒多大關系。
“大人!冤枉啊!”
劉縻子的母親王氏搶著磕頭,聲音尖銳刺耳,“我家縻子才九歲,還是個不懂事的娃娃!那是兩個小孩鬧著玩,誰知道那李家娃兒命那么薄,碰一下石頭就沒了?
這怎么能算殺人呢?這是意外啊青天大老爺!”
“意外?”
另一邊跪著的李父抬起頭,雙眼血紅,聲音嘶啞如鬼哭,“我兒倒地不動了,他還用石頭砸!這叫意外?這就是要命!
殺人償命,天經地義!求大人為我兒做主,判這死罪!”
李潤縮在父親身后,渾身發抖。當縣令問她話時,她結結巴巴地指認了劉縻子行兇的全過程。每一個字,都在坐實劉縻子的暴行。
張縣令聽得火起,正要抽出一支紅頭簽,旁邊的刑名師爺卻突然咳嗽了一聲,眼疾手快地按住了張縣令的手。
“東翁,且慢。”師爺壓低了聲音,神色凝重。
“怎么?”張縣令不解,“此子兇頑,證據確鑿,難道不該殺?”
師爺湊到縣令耳邊,用只有兩人能聽到的聲音說道:“大人,殺不得。
您忘了《大清律例》的規矩了?這劉縻子,今年才九歲。”
張縣令手一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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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爺繼續低語:“律法有云:‘凡年七十以上、十五以下及廢疾,犯流罪以下,收贖。
八十以上、十歲以下,犯殺人應死者,議擬奏聞,取自上裁。’這孩子沒滿十歲,咱們縣衙沒權力殺他,而且……”
師爺頓了頓,拋出了最致命的一個籌碼:“雍正十年,有個丁乞三殺人案,也是孩童殺人。
當時先帝爺仁慈,念其年幼無知,特赦免死,只是賠錢了事。
那可是先帝爺定的調子,咱們若是判了死刑,豈不是顯得比先帝爺還嚴苛?到時候上面怪罪下來,說咱們‘不教而誅’,這烏紗帽……”
張縣令的手懸在半空,顫抖了幾下,最終頹然落下。
紅頭簽被放回了簽筒。
他也是個想做實事的官,看著李家那凄慘的模樣,心里也不是滋味。
但在官場的生存法則面前,良心往往要給前途讓路。
律法如此,判例在前,他若強行判死,不僅會被駁回,還可能背上處事不明的罪名。
“咳咳。”張縣令清了清嗓子,臉上的怒容散去,換上了一副公事公辦的冷漠面孔。
“本縣宣判。”
堂下一片死寂。李父李母屏住了呼吸,等著那句“償命”。
劉家父母則緊張地盯著縣令的嘴。
“犯童劉縻子,毆傷人命,理法難容。但念其年僅九歲,律有明文,年幼無知,且系斗毆誤傷,非蓄意謀殺……”
這一連串的官話套話,像一盆冰水,兜頭澆在了李家人的心上。
“著,免去死罪。”
轟!
李母身子一軟,再次癱倒在地。
李父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指著縣令的手指都在哆嗦:“免……免死?他殺了我兒子啊!他才九歲就殺人,怎么能免死?!”
“肅靜!”驚堂木再次拍響,卻不再代表正義。
張縣令避開了李父那絕望的眼神,快速念完了判決:“死罪雖免,活罪難逃。
著劉家賠償李家燒埋銀二十兩,以慰亡靈。
此案,結!”
二十兩。
一條九歲的人命,一個家庭的希望,最后就變成了這輕飄飄的二十兩銀子。
“謝青天大老爺!謝青天大老爺!”
劉家父母大喜過望,頭磕得邦邦響。這結果比他們預想的還要好!二十兩雖然肉疼,但跟兒子的命比起來,那算個屁啊!
“我不服!我不服!”李父像是瘋了一樣想要沖上公堂,“殺人償命!我要去府里告!我要去省里告!這世道還有沒有王法了!”
“咆哮公堂,成何體統!退堂!”張縣令一甩袖子,逃也似地轉身進了后堂。
衙役們上前,像拖死狗一樣把李父架了出去。
公堂之外,陽光依舊毒辣。
劉大從懷里掏出碎銀子和銀票,湊夠了二十兩,一臉晦氣地扔在了李父面前的塵土里。
“拿著吧,二十兩,夠你們種十年地的了。”劉大撇撇嘴,拉起已經松綁的劉縻子,“走了兒子,回家吃飯,晦氣死了。”
劉縻子揉了揉手腕,看都沒看地上痛哭流涕的李家人一眼,跟著父親轉身就走。
李父趴在地上,看著那二十兩沾著灰土的銀子,又看著仇人遠去的背影,指甲深深地摳進了泥土里,鮮血淋漓。
律法救不了他的兒子。
那誰能救?
04
縣衙門口的大街上,人來人往。
陽光依舊明媚得刺眼,照得人心頭發慌。
剛被當庭釋放的劉縻子,此刻正像只剛斗贏了的公雞,昂首挺胸地走在爹娘中間。
劉大嘴里哼著不成調的小曲兒,手里掂量著還剩下的幾錢碎銀子,心情似乎很不錯。
畢竟,二十兩銀子雖然讓他肉疼了一陣,但這事兒算是平了,兒子還在,這就是賺了。
李家人則像是被抽去了脊梁骨。
李父面如死灰,懷里揣著那帶著羞辱意味的二十兩銀子,那銀子沉甸甸的,卻像是燒紅的烙鐵,燙得他心口生疼。
李母被攙扶著,已經哭不出聲了,只剩下只有出的氣沒有進的氣。
只有七歲的李潤,緊緊抓著父親的衣角,小小的身子抖得像篩糠。
她怕,她怕那個殺人兇手,更怕剛才在公堂上,那兇手看她的眼神。
就在兩家人即將分道揚鑣的岔路口,走在前面的劉縻子突然停下了腳步。
“怎么了乖兒子?”劉大停下來問道。
劉縻子沒理他爹,而是轉過身,看著跟在后面的李家人。
他那張稚嫩的臉上,緩緩浮現出一個極其怪異的笑容。那是混雜著得意、戲謔和某種殘忍食欲的笑。
他竟然主動朝李潤走了兩步。
李父警惕地把女兒往身后一拉,雙目赤紅地盯著劉縻子:“你想干啥?!”
“不想干啥。”劉縻子攤了攤手,一臉天真無邪,“我就跟李潤妹子說句話,道個別。”
劉大在旁邊嗤笑一聲:“看見沒?我家縻子就是懂禮數,還知道道別,哪像你們,不識好歹。”
李父咬著牙,沒說話,只是護著女兒。
劉縻子也不在意,他隔著兩步遠的距離,把身子微微前傾,做出一副說悄悄話的樣子。
大人們都以為他要說什么道歉的話,或者只是孩童間的戲語。
然而,只有縮在父親身后的李潤,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劉縻子眼底那一閃而過的幽綠寒光。
劉縻子的嘴唇動了動,聲音壓得很低,低到只有他和李潤能聽見,順著李潤的耳朵鉆進了腦髓:
“李潤妹子,下回再去山上放羊,記得多帶點胡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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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潤猛地瞪大了眼睛,瞳孔劇烈收縮。
劉縻子嘴角的笑意更深了,聲音變得更加陰森粘膩:
“不然,你也得下去陪你哥。”
“啊!!!”
一聲凄厲至極的尖叫聲猛然爆發,嚇得周圍的路人都打了個哆嗦。
李潤像是看到了厲鬼索命一般,整個人瘋了似地往后縮,隨后雙腿一軟,癱倒在地上,身下瞬間濕了一大片,她竟然被活活嚇尿了褲子。
“潤兒!潤兒你怎么了?!”李母驚慌失措地撲上去抱住女兒。
李潤此時已經聽不見任何聲音了,她死死抓著母親的衣領,手指關節泛白,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劉縻子,嘴里語無倫次地喊著:“別殺我……別殺我……我帶豆子……我帶豆子……”
“瘋了!這丫頭瘋了!”劉母嫌棄地捂住鼻子,往后退了幾步,“真晦氣,大白天的鬼叫什么!”
劉大也罵罵咧咧:“趕緊走趕緊走,別沾了霉氣。”
說完,劉大拽了一把劉縻子:“走!回家爹給你買燒雞吃!”
劉縻子順從地轉過身,但在轉身的那一瞬間,他又回頭看了一眼癱在地上的李潤,和那個正用殺人般目光盯著自己的李父。
他挑了挑眉毛,甚至還沖著李父吹了一聲輕佻的口哨。
那神情仿佛在說:你看,官府都不管我,你能拿我怎么樣?
看著那個蹦蹦跳跳遠去的背影,看著懷里已經被嚇得神志不清的女兒,再看看懷里那二十兩“買命錢”。
這一刻,他終于明白了一個道理:
這個世道,沒有公道。
既然官府不收這個惡鬼,那我就親手送他下地獄!
李父緩緩從地上站了起來,原本佝僂的背脊突然挺直了。
他不再看那遠去的背影,而是低下頭,看著手中那幾錠被汗水浸濕的銀子,眼神從悲憤,變成了一種令人膽寒的死寂。
“孩兒他娘,”李父的聲音平靜得可怕,“帶潤兒先回家。”
“你……你要干啥?”李母感到了一陣莫名的恐慌。
李父沒有回答,只是把那二十兩銀子揣進最貼身的衣兜里,轉身走向了街邊的一家鐵匠鋪。
那里,掛著一把把剛剛磨好、寒光閃閃的殺豬刀。
05
入夜,鹽亭縣像是一口涼透了的灶臺,死氣沉沉。
李父手里緊緊攥著那把剛買來的殺豬刀,刀身在清冷的月光下泛著幽幽的寒光。這
把刀,花了他三百文錢,用的正是那二十兩“買命錢”里的一角。
用兒子命換來的錢,買一把送仇人上路的刀,李父覺得,這很公道。
他悄無聲息地摸到了劉家院墻外。
院子里透出昏黃的燈光,里面傳出劃拳喝酒的聲音,還有那個惡童劉縻子的大笑聲,以及撕咬雞腿的吧唧嘴聲。
“好吃!爹,這燒雞真好吃!”劉縻子的聲音透著一股子令人作嘔的滿足感。
墻外的李父,牙齒把嘴唇都要咬爛了。
他能想象出那個小子滿嘴流油的樣子,而他的兒子此刻卻孤零零地躺在漆黑的停尸房里,身子早就硬了。
怒火燒毀了最后的理智。
李父不再猶豫,他把刀別在腰間,雙手扒住土墻,就要翻進去。
他想好了,進去先捅死那個小的,再捅死那兩個老的,最后自己抹脖子。
哪怕下十八層地獄,也要拉著這一家子墊背!
就在李父一條腿剛跨上墻頭的瞬間,
一只干枯卻有力的大手,突然從黑暗中伸出來,死死抓住了他的腳踝。
“想死容易,可你那閨女誰來管?”
一道低沉、蒼老的聲音在李父身后響起。
李父大驚,猛地回頭,手里的刀順勢就揮了過去:“誰?!”
“叮!”
一聲脆響。
那人手里拿著一根鐵煙桿,輕輕一格,就擋住了李父這必殺的一刀。
借著月光,李父看清了來人。
是個身穿青布長衫、留著山羊胡子的老頭。
李父認得他,這是縣衙里的孫文書,平時專門負責抄寫案卷,是個在衙門里混了一輩子、也沒混上一官半職的老吏。
“孫……孫文書?”李父喘著粗氣,眼睛赤紅,“你是衙門的人?你是來抓我的?滾開!別擋著我報仇!”
孫文書沒有退讓,也沒有喊人,只是慢條斯理地收起煙桿,指了指墻里面:“你這一刀下去,確實痛快了。
三條人命換你一條命,這買賣看似賺了。
可你想過沒有,你那閨女李潤怎么辦?”
李父愣住了,握刀的手開始顫抖。
孫文書嘆了口氣,繼續那把鋒利的刀子往李父心窩子里扎:“你前腳死在這里,成了殺人犯。后腳你閨女就成了殺人犯的女兒。
她才七歲,這世道吃人,沒了爹娘,又背著這個名聲,你猜她是被人賣進窯子里,還是餓死在街頭?
搞不好,還沒等長大,就被別有用心的人‘意外’弄死了。”
“當啷”一聲。
殺豬刀掉在了地上。
李父痛苦地抱著頭,順著墻根滑了下去,壓抑的哭聲從喉嚨深處擠出來:“那我能咋辦?啊?我能咋辦!官府不管,青天大老爺眼瞎了!那小子說還要弄死我閨女!我不殺他,我不甘心啊!”
孫文書蹲下身,撿起那把刀,用袖子擦了擦上面的土,然后遞還給李父,但這一次,他是把刀柄遞過去的。
“殺人是最下等的法子。”孫文書看著李父的眼睛,沉聲說道,“這縣衙的天是黑的,但不代表整個大清的天都是黑的。”
李父抬起頭,眼神中燃起一絲微弱的希冀:“孫文書,你……你是啥意思?”
“知縣大人怕擔責,想息事寧人,但有人不怕。”孫文書指了指北邊,“四川總督文綬大人,正在成都府坐鎮。
他是封疆大吏,正一品大員,這小小的鹽亭縣哪怕翻了天,在他眼里也不過是個小土坡。”
“總督……”李父喃喃自語,那對他來說是傳說中的大人物。
“按照《大清律例》,這種人命官司,若是苦主不服,可逐級上告。”孫文書從懷里掏出一封早就寫好的狀紙,塞進李父手里,“這是我私下替你寫的狀紙,里面把你兒子的慘狀、那惡童的兇殘、還有縣衙判決的不公,寫得清清楚楚。
尤其是那惡童事后威脅證人這一條,我特意加重了筆墨。”
李父顫抖著手接過狀紙,像是捧著最后的救命稻草,就要給孫文書磕頭。
孫文書一把扶住他:“別拜我,我也就是良心還沒被狗吃干凈。
但我得提醒你,這一路去成都府,幾百里山路,到了那里還要滾釘板、受殺威棒,即便告贏了,這一來一回也要扒層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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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條路,比你翻墻殺人難一萬倍,你敢走嗎?”
李父看了一眼墻內依舊喧鬧的劉家,又想起了家中受驚過度的女兒,眼神慢慢變得堅硬如鐵。
他把殺豬刀重新插回腰間,將狀紙貼肉藏好。
“敢!”李父咬牙切齒地吐出一個字,“只要能讓他償命,別說去成都,就是去陰曹地府走一遭,我也敢!”
孫文書點點頭,從袖子里摸出幾兩碎銀子,硬塞給李父:“拿著路上買干糧,趕緊回去收拾東西,帶上老婆孩子,連夜走。
別讓劉家人反應過來。”
那一夜,李家的大門悄悄鎖上了。
06
半個月后,成都府。
作為西南重鎮,成都的繁華遠非那個偏僻的鹽亭縣可比。
錦江邊垂柳依依,茶館里喧囂熱鬧,沒人注意到,三個衣衫襤褸、如同乞丐般的人,正如游魂一般穿過熱鬧的街市,朝著那座威嚴森森的總督衙門挪去。
那是李家三口。
這半個月,他們睡的是破廟,吃的是餿飯,李父那雙腳已經爛得流膿,每走一步都在地上留個血印子。
但他那一雙眼睛,卻亮得嚇人,那是被仇恨和希望同時燒灼出來的光。
“咚!咚!咚!”
總督衙門前的鳴冤鼓,已經許久未曾響得如此沉重、如此凄厲了。
每一聲鼓響,都像是砸在圍觀百姓的心口上。
總督府大堂內,四川總督文綬剛剛放下手中的紫毫筆。
他是一個典型的清朝能吏,辦事老練,深諳為官之道。
“大人,外面有鹽亭縣民人李某,狀告同村幼童殺人,稱縣衙判決不公。”一名幕僚小心翼翼地呈上了那份沾著汗漬和血手印的狀紙。
文綬眉頭微皺:“幼童殺人?既已判決,何必越級上告?這鹽亭縣令是干什么吃的?”
他本想揮手打發了,按例發回原籍重審。但當他的目光掃過狀紙上那行由孫文書特意加粗的小楷時,目光突然凝固了。
“兇犯劉縻子,行兇后甚至索食未盡之豆,更于公堂外揚言殺盡苦主之女,其性之毒,非人哉。”
“把人帶上來。”文綬的聲音沉了幾分。
片刻后,李父帶著妻女跪在大堂之上。
他沒有像在縣衙那樣咆哮,而是極其冷靜地,一遍又一遍地磕頭,額頭砸在青石板上,鮮血直流,卻不知疼痛。
“草民不求別的,只求總督大人看看我這女兒。”李父拉過渾渾噩噩的李潤,“那兇手放出來后,說要殺了我女兒。
大人,那是吃人的惡鬼啊!求大人開恩,收了這個妖孽吧!”
文綬看著那個瑟瑟發抖的小女孩,又看了看李父那雙絕望到底的眼睛,心中猛地一顫。
他為官數十載,見過無數兇徒,但一個九歲的孩子能把這一家子逼成這樣,聞所未聞。
“傳本督手諭,即刻發兵鹽亭,將劉縻子、劉大夫婦及一干證人,全部提押至成都候審!不得有誤!”
文綬當機立斷。他敏銳地感覺到,這絕不是普通的民事糾紛,這是一顆可能會炸穿整個大清禮法底線的驚雷。
三天后,深夜,總督府書房。
燈火通明。文綬看著剛剛送來的復核卷宗,以及仵作那份詳細到令人作嘔的驗尸報告,久久無語。
坐在他對面的,是四川按察使
“大人,這案子……棘手啊。”按察使苦著臉,“按事實,劉縻子確實該死。
手段殘忍,令人發指,可按律例,他確實未滿十歲。鹽亭縣令引用的條款,甚至引用的雍正朝‘丁乞三案’,從法理上說,挑不出半點毛病。”
“法理?”文綬冷笑一聲,將手中的卷宗重重摔在桌上,“你看看這供詞!那丁乞三殺人,是因為被長期欺凌,那是兔子急了咬人。
這劉縻子呢?是為了搶一口吃的!搶不到就殺,殺完了還要吃!這能一樣嗎?”
“可是大人,”按察使猶豫道,“若咱們直接判死,刑部那邊若是駁回,說咱們‘酷吏濫刑’,這罪名……”
文綬站起身,背著手在書房里踱步。他走到窗前,看著窗外漆黑的夜色,那是皇權覆蓋下的大清江山。
他心里很清楚,如果維持原判,他在官場上最安全,完全可以說是“依律辦事”。
但每當他閉上眼,就會想起李父那雙流血的眼睛,和李潤那驚恐的神情。
更重要的是,他想到了更深的一層——教化。
如果這樣的惡行因為“年紀小”就被縱容,那大清的律法,到底是保護良善的,還是保護惡魔的?若此事傳開,百姓如何看待朝廷?
“這黑鍋,鹽亭縣令背不動,本督也不想背。”文綬猛地轉身,眼中精光四射。
“那大人的意思是?”
“上奏!”文綬斬釘截鐵地說道,“寫折子!八百里加急,直呈御前!
把這案子的每一個細節,把這劉縻子的每一次兇殘表現,都給朕……都給皇上寫得清清楚楚!”
文綬指了指北方的天空:“這世間的情與法打架了,咱們做臣子的解不開。
那就請皇上來解!請萬歲爺來定奪,這顆九歲的腦袋,到底該不該砍!”
按察使渾身一震,隨即拱手長拜:“大人英明!此乃‘通天’之策!”
文綬不僅是在求正義,更是在進行一場豪賭。
他賭的是,那位高居紫禁城的乾隆皇帝,雖然已入暮年,但依然容不得這種挑戰人倫底線的邪惡。
次日清晨,一匹快馬沖出成都府北門,馬蹄聲碎,卷起滾滾黃塵。
背著明黃色包袱的驛卒,帶著李家人的血淚,帶著總督文綬的權謀,向著幾千里外的京師狂奔而去。
07
北京,紫禁城,養心殿。
雖已入秋,但京城的“秋老虎”依然咬人。
大殿內放置的冰鑒散發著絲絲涼意,卻降不下此時殿內凝固般沉悶的氣氛。
刑部尚書跪在金磚地面上,額頭上滲出了細密的汗珠。
他手里捧著的,正是四川總督文綬八百里加急遞上來的折子《四川鹽亭縣九歲幼童劉縻子殺人案》。
“皇上,”刑部尚書硬著頭皮打破了沉默,“依臣等愚見,此案雖慘,但律法森嚴。
劉縻子年僅九歲,按《大清律例》,十歲以下殺人,無論情由,皆應議擬奏聞,多以收贖了結。
且前朝雍正爺有過‘丁乞三案’的成例……”
刑部尚書的聲音越來越小,因為他感覺到,頭頂上方那道目光,正變得越來越冷,比冰鑒里的冰塊還要刺骨。
御座之上,年近古稀的乾隆皇帝手里捏著那份奏折,手背上的青筋微微凸起。
他沒有看刑部尚書,而是死死盯著奏折上的一段話,那正是文綬特意強調的細節:“死者倒地已無聲息,兇犯仍以石塊砸其尸身;
事后索食未盡之豆,毫無懼色;更于縣衙外揚言絕殺苦主之女。”
“啪!”
奏折被重重地摔在了御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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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唐!”乾隆一聲怒喝,嚇得殿內太監宮女齊刷刷跪了一地。
“刑部是干什么吃的?文綬是干什么吃的?”乾隆站起身,明黃色的龍袍在殿內來回走動,帶著一股雷霆萬鈞的怒氣,
“你們一個個飽讀詩書,滿口仁義道德,如今卻要拿著大清的律法,去保一個天生的惡鬼?”
刑部尚書顫聲道:“皇上息怒,臣等不敢保惡,只是祖宗家法……”
“少跟朕提祖宗家法!”乾隆猛地轉身,指著地上的奏折,“雍正爺赦免丁乞三,是因為那孩子是被大孩子欺負,忍無可忍才反擊,那是情有可原!
可這個劉縻子呢?”
乾隆的聲音提高了幾度,在大殿內回蕩:“奪人吃食,不給便殺;殺人之后,還能氣定神閑地吃那帶血的豆子;
甚至還要殺人滅口斬草除根!這是一個九歲孩童做得出來的嗎?這分明是羅剎惡鬼托生!”
“三歲看大,七歲看老。”乾隆瞇起眼睛,語氣變得森然,“此子九歲便這般兇殘冷血,視人命如草芥。
若今日朕發了慈悲,饒他一命,等他長到了十九歲、二十九歲,那一身氣力長成之時,還要害死多少無辜百姓?
到時候,這筆孽債,是不是要算在朕的頭上?算在你們刑部的頭上?”
殿內死一般的寂靜。
刑部尚書把頭埋得更低了:“皇上圣明……臣等,知罪。”
乾隆重新坐回御座,深吸了一口氣,平復了一下激蕩的心緒。
作為帝王,他考慮的不僅僅是一家的仇怨,更是整個社會的綱常。
如果法律不能懲惡揚善,那還要法律何用?如果年齡成了惡魔的護身符,那誰來保護那些守規矩的好孩子?
“傳朕口諭。”乾隆的聲音恢復了冷酷的平靜,每一個字都像是釘子一樣釘在地上。
“四川幼童劉縻子,雖年幼,然其心已死,其性已毒,斷不可留于世間貽害無窮。
著,即行絞監候(死刑緩期,秋后處決),以正國法,以平民憤。”
“至于劉家父母,”乾隆冷哼一聲,“教子無方,縱子行兇,事后更不知悔改。
著杖責八十,流放三千里!”
“那鹽亭縣令張某,糊涂昏聵,革職查辦!”
一連串的旨意,如同九天驚雷,瞬間劈碎了那個在鹽亭縣看起來堅不可摧的“死局”。
刑部尚書重重磕頭:“臣,領旨!皇上圣明,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當那份用朱砂筆批紅的圣旨被小心翼翼地封入黃匣,交由兵部驛卒送出午門時,北京城的天空格外湛藍。
而在幾千里外的四川鹽亭縣,劉縻子正坐在自家的門檻上,手里拿著那塊曾經砸死過人的石頭,百無聊賴地比劃著。
他在等,等李潤那個丫頭什么時候落單。
08
深秋的四川鹽亭,風已經帶上了刺骨的涼意。
山坡上的草枯黃了一片,像極了那日李子相流在地上的血色。
劉大一家最近過得很滋潤。
二十兩銀子賠出去了,但家里少了個隱患,村里人雖然背地里指指點點,但當面誰敢惹這家有個殺過人的兇神?
劉縻子愈發無法無天,走在村道上,別家的小孩看見他都得繞道走,這種“威風”讓他很是受用。
這一日,劉大正坐在門口剔牙,劉縻子在一旁拿著根棍子抽打著鄰居家的狗。
突然,一陣急促的馬蹄聲伴隨著整齊劃一的腳步聲,震碎了村口的寧靜。
不是縣衙的捕快,而是身穿號衣、手持長槍的綠營兵!
領頭的正是早已被革職查辦、此刻戴罪立功的前任張知縣,以及從成都府特派下來的監斬官。
“劉縻子、劉大、王氏,接旨!”
監斬官并未下馬,居高臨下,聲音如鐵石撞擊。
劉大一家懵了。
接旨?啥旨?皇帝給咱家下旨了?
還沒等他們反應過來,如狼似虎的兵丁已經沖上前,一腳將劉大踹翻在地,鎖鏈“嘩啦”一聲套上了劉縻子的脖子。
王氏剛想撒潑,被兵丁用刀鞘狠狠抽在嘴上,頓時滿嘴鮮血,再不敢吭聲。
監斬官展開那卷明黃色的圣旨,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帶著凜冽的殺氣:
“……幼童劉縻子,性情兇悍,殘忍嗜殺,斷不可留。
著即行絞監候,秋后處決!其父母教唆縱容,著杖責八十,流放三千里!”
這一刻,劉大夫婦終于聽懂了。那天塌地陷的恐懼瞬間擊穿了他們的心理防線,兩人癱軟在地,褲襠里滲出一股騷臭味。
而那個一直以“殺人沒事”自居的劉縻子,此刻終于慌了。
他看著那些明晃晃的鋼刀,看著平日里對他唯唯諾諾的村民此刻眼中流露出的快意,他終于意識到:這一次,沒人能救他了。
“爹!娘!救我!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
劉縻子拼命掙扎著,發出了殺豬般的嚎叫。
那聲音里充滿了對死亡本能的恐懼,卻唯獨沒有對死者的懺悔。
兵丁哪容他廢話,拖死狗一般將他拖向囚車。
人群中,走出了三個人影。
是剛從成都府趕回來的李家三口。
李父看起來老了十歲,背更加佝僂,但眼神卻清亮得可怕。
他懷里依然揣著那把殺豬刀,但此刻,他的手已經從刀柄上移開了。
囚車經過李父身邊時,劉縻子看到了李父,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叔!李叔!我錯了!我不殺李潤了!你跟他們說說,別殺我!”
李父看著這個死到臨頭還在談條件的惡魔,緩緩搖了搖頭。
他從懷里掏出那張早已皺皺巴巴的二十兩銀票,當著全村人的面,當著劉縻子的面,“嘶啦”一聲,撕得粉碎。
碎紙片如同白色的蝴蝶,在秋風中飄散。
“我不缺錢。”李父的聲音平靜得像是一潭死水,“我也不缺你的命,我要的,是公道。”
囚車遠去,哭嚎聲漸行漸遠。
那天下午,村口的打谷場上,杖責劉大夫婦的板子聲響了整整一個時辰。
皮開肉綻的慘叫聲,成了祭奠李子相亡靈的最好喪樂。
同年冬至前夕,行刑之日。
刑場設在縣城外的荒灘上。
按照規矩,未成年的死刑犯行刑時,不許家人收尸,直接扔亂葬崗,以示“天棄之”。
絞刑架已經搭好。
劉縻子被五花大綁,整個人已經嚇得失禁,癱軟如泥。
當繩索套上他脖子的那一刻,他也許回想起了幾個月前山坡上那裊裊的胡豆香,也許回想起了李子相倒地時的抽搐。
但這世上沒有后悔藥。
監斬官一聲令下,絞索收緊。
那個曾讓全村孩子聞風喪膽的惡童,在半空中掙扎了幾下,像一只被掐斷了脖子的雞,最終不動了。
遠處的一座孤墳前。
李父帶著李潤,點燃了香燭。
火盆里燒著的,不是紙錢,而是一份抄錄的圣旨副本。
“兒啊,看清楚了嗎?”李父撫摸著墓碑,老淚縱橫,“皇上給你做主了,那個壞種,走了。”
李潤跪在哥哥墳前,重重地磕了三個頭。
那一直壓在她心頭的夢魘,隨著那把刀的入土,終于散去了。
風吹過山崗,帶走了所有的血腥與罪惡。
只留下那句在民間流傳百年的警示:
勸君莫作惡,律法饒人天不饒;三歲看終老,善惡到頭終有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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