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2年8月13日,夜雨如注。
三區公安王朝儀躺在草鋪上,輾轉難眠。他病了些時日,咳嗽總不見好,胸口像壓著塊石頭。但更令他感到胸口發悶的是——十幾個秘密干部的安危。
前幾日,叛徒梁正鵬從大丘山越獄而逃,當時為了抓捕他,一些潛伏在敵人據點內的密干參與了抓捕,此人一跑,所有人的身份都面臨著暴露的危險。
組織下了死命令:必須鏟除這個叛徒。
可怎么盡快除掉這個家伙,成了日夜在王朝儀腦子里打轉的難題。
正發著愁,窗外忽地傳來一陣動靜。王朝儀起身察看,昏暗之際,只見巷口走來一人,此人腳步匆急。
“誰?”
“我,小眼!”
是上清水的交通員楊小眼。他渾身濕透,蹲在地上,從懷里摸出個玻璃瓶遞來。瓶里塞著個紙卷。
王朝儀就著火光展開紙卷,心頭一緊:“梁正鵬明日攜妻遷往東齋堂,騎郭三家白騾,動身早,勿誤時。”
沒有署名,但他認得這筆跡——連維新同志寫的。
“你得立刻回去,”王朝儀對楊小眼說,“找到連維新,讓他連夜通知下清水的馬玉璽——明早到村邊盯著梁賊動身,有情況立刻到北套公路報我!”
他把吩咐寫在紙上,塞回瓶中。楊小眼接過瓶子,轉身扎進雨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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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鋪里重歸寂靜。王朝儀摸著枕下的駁殼槍,思緒翻騰。上月自己活捉另一個叛徒時出了岔子,讓人跑了。這次呢?病體撐得住嗎?
可轉念一想:十幾個同志的性命系于此舉。梁正鵬多活一天,他們就多一分危險。這次可算有了對方的消息,趁著對方出來的時候將他干掉,是千載難逢的機會。
王朝儀想起了練槍的日子。在西龍門澗半崖上找凹孔當靶子,五十米開外,十發能中九發——全憑眼和手的默契。
“只要不慌,”王朝儀對自己說,“三四十米內,他肯定跑不掉。”
天蒙蒙亮時,王朝儀已收拾妥當。他借了件黑破襖,挎個破籃子,手槍埋在棗子和豆角下,扮成莊稼人模樣。
路過嬸母家,他喝了一大碗山藥絲湯,身上暖了些。到北套公路時,日頭剛爬上東山。
王朝儀躲進馬大康家的苞谷地。青紗帳密匝匝的,葉子刮在臉上沙沙響。公路靜悄悄的,只有黃鸝鳥在樹梢鳴唱。
等了約莫半個時辰,西邊來了個人——是馬玉璽。
“壞了!”馬玉璽臉色發白,把他拉進苞谷地深處,“梁正鵬太鬼!他和齋堂的船木司令說好了,九個騎兵護送!加上他,十個敵人!你怎么動手?”
王朝儀心里一沉。原以為頂多兩三個偽軍跟著。
“就我一個。”他說。
馬玉璽眼睛瞪圓了:“那你快藏起來!他們快到了!”
王朝儀沉默片刻,拍拍馬玉璽的肩膀:“你先走。要是我犧牲了,梁賊沒死,告訴永隆繼續想辦法。要是梁賊死了,我也死了,叫大伙別難過——為除叛徒而死,我值。”
馬玉璽鉆出青紗帳后,苞谷地里又剩王朝儀一人。
九個騎兵……他靠著苞谷稈蹲下,胸口悶疼,咳出一口血絲。
難道真要放棄?
抬頭看,沉甸甸的苞谷穗在風里輕晃,像在點頭。王朝儀忽然仿佛覺得,那是十幾個同志在看著他,在求他。
他心里一急,又咳出一口血,灑在土里。那片紅刺得眼疼。
“為了十幾個同志的命,”王朝儀盯著血漬低語,“灑盡這腔血,又算什么?”
只要沉住氣,第一槍對準梁正鵬。打中了他,鬼子圍上來就拼了——殺一個夠本,殺兩個賺一個。要是放過今天,讓梁正鵬活著到齋堂,地下網絡就全完了。
遠處忽然傳來鳥叫——一對小鳥尖叫著掠過頭頂。
緊接著,馬蹄聲響起,嘚嘚嘚嘚,越來越近。
王朝儀扒開苞谷葉。第一個出現的,是梁正鵬的女人,騎著那頭白騾子。騾后跟著個灰衣人影,正是梁正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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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時間猶豫了。王朝儀提起籃子,悄聲移向公路大拐彎處——那兒有段矮土墻,是個埋伏的好地方。
他在墻根伏好,掏出駁殼槍。槍身冰涼,他的手卻穩了。
騾蹄聲漸近。女人先拐過了彎,緊張地四下張望。
王朝儀等著。可騾子過去了,梁正鵬卻沒跟上——這家伙狡猾,故意慢了幾步,讓女人探路。
不能再等。王朝儀起身跨上公路,正正站在路中央。
十幾米外,梁正鵬猛一抬頭,登時認出來了王朝儀,他那臉色倏然大變,扭頭就往西跑——他想讓后頭的鬼子擋槍。
王朝儀沒追。他穩穩站定,雙手握槍,屏住呼吸。
梁正鵬跑得像受驚的兔子,左竄右跳。王朝儀不慌,眼睛盯著那道灰影——二十米,二十五米……
“砰!”
第一槍響了。梁正鵬身子一歪,沒倒——子彈打中左肩。他慘叫一聲,還想前撲。
王朝儀手腕微轉,連扣兩下扳機。
“砰!砰!”
后兩槍幾乎連著響。梁正鵬像被猛推了一把,身子轉個圈,重重摔在旁邊的核桃樹根下,不動了。
王朝儀看見他腦袋涌出一片暗紅。成了。
他沒上前檢查,也沒撿路邊的提包,轉身鉆回青紗帳,深一腳淺一腳往河南方向跑。胸口疼得厲害,喉嚨腥甜,可他不敢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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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過苞谷地,蹚過河,爬上棚子臺,王朝儀在大石頭后坐下,大口喘氣。
剛坐下,就連咳出兩口血水。剛才那三槍憋足了氣,胸口壓得太狠。
他抹抹嘴,躲在石后觀察。奇怪——不是說九個騎兵嗎?怎么沒動靜?
正納悶,遠處響起了一陣哨子聲、跑步聲。清水據點的敵人往王廟跑,高鋪炮樓也下來一隊,噼里啪啦打著槍,在公路和苞谷地里亂搜。
王朝儀看明白了——鬼子根本不知道槍是誰打的,也不知道人在哪兒。他們如臨大敵,一步三停。
他放下心,繞小路回西達摩。步子比來時輕快,可心里還懸著:梁正鵬真死了嗎?要是被救活,就前功盡棄了。
王朝儀在馬家小村歇腳等消息。下午四點鐘,下清水的鄉約馬玉剛急匆匆進村。
王朝儀叫住他:“老馬,干啥這么急?”
馬玉剛一拍大腿:“你還不知道?梁正鵬叫八路軍打死在北套公路邊了!核桃樹底下!”
“真打死了?”
“這還能假?我正要棺材錢呢!”
“你親眼看見尸首了?”
“看見了!腦袋都打爛了,晌午才從苞谷地里找著,抬回村時身子都僵了。”
王朝儀心里那塊大石頭,“撲通”落了地。他長長吐了口氣。
“聽說他跟九個騎兵一塊走的?誰有那么大本事?”
馬玉剛壓低聲音:“這小子該死!本來他在最后頭,走到蟲王廟,有個鬼子下馬撒尿,他們兩口子就趕到前頭了。鬼子騎馬路過后山坡,還看見他在前頭走呢。結果剛下坡,前頭就響槍——鬼子以為中埋伏,掉頭就跑回清水了!后來炮樓上敵人下來搜,屁都沒搜著。還是梁正鵬女人哭喊,說槍是在大拐彎那兒打的……鬼子這才從苞谷地里扒拉出尸首。”
管事人馬玉軻來了,領馬玉剛去喝水。王朝儀沒再多問,轉身回了駱駝石。
第二天是八月十五,中秋節。
王朝儀趕到小村,和石崇、馬永隆一起過節。桌上擺著棗糕、煮花生,還有幾個月餅,透著踏實的熱乎氣。
馬永隆給他倒碗熱水:“聽說了,北套那邊的事。”
王朝儀點頭:“解決了。”
“身體怎么樣?”
“吐了幾口血,不礙事。”他頓了頓,“心里總算踏實了。”
那晚月亮又圓又亮,干干凈凈掛在天上。王朝儀坐在門檻上望月,想起那些還在隱蔽的同志——今晚,他們應該能睡個安穩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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