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記》里的“不可抗力”

小說當不得真，閑談而已。

西游宇宙中，佛道兩家的勢力哪怕不是水火不容，也屬斗爭大于合作，畢竟理論基礎不同，有限的香火資源卻要搶。按道理，這倆“世仇”該你死我活才是，但高手的博弈往往保留體面，鮮有那種騎臉輸出式的罵街，也不會掀起兩派的底層小仙或者信眾互掐。往往是項目上有合作（比如取經），過程中暗流涌動。再一次強調，體面，體面太重要了。

神仙爭奪資源、控制民眾用的方式，就是“不可抗力”，主要表現在“下雨”。所以西游記里的國師往往是求雨高手，得掌握求雨技巧和關系，保一方平安，才能收獲擁戴。圍繞求雨，佛道兩股勢力在悄悄地博弈或者平衡，比如車遲國斗法、祭賽國求雨，你會發現看起來是妖怪使壞，背后卻是兩派力量在較勁。但這幾次大佬都不會公開下場罵街，派幾個阿貓阿狗叫幾聲就行了。還是那句話，要體面。還要局面，大佬們出來罵街不行，只有小妖和坐騎出來張牙舞爪的，而且要是太過分失控了，大佬會出手收了那些孽畜，狂吠可以，但得有度。

只有一次，玉皇大帝失了體面。直接動用“不可抗力”報復一個凡人，把主流神仙系統都給動員起來，結果造成巨大傷害，想懲罰的人卻毫發無損。想爭取香火，最后又讓別人得了便宜。就是第八十七回“鳳仙郡冒天止雨 孫大圣勸善施霖”。

那鳳仙郡是天竺外郡，不是佛道兩家控制的核心地帶。但玉帝偏要去哪兒閑逛，剛好遇到郡守祭天，“將齋天素供，推倒喂狗，口出穢言”。這玉帝也是小心眼，你直接修理這個郡守就算了，哪怕你找閻王給他勾了魂魄呢。結果非要上升到一天二地仇三江四海恨，立下米山、面山、金鎖三個條件，小雞把米山吃完、小狗把面山舔完、油燈把金鎖燒化，否則不能鳳仙郡下雨。

這就有點神經病了，郡守得罪你，你折騰普通老百姓干啥。就算老百姓是鳳仙郡人士，跟那個郡守也沒啥關系。非要搞無差別攻擊，所有官、民都要受到制裁，很多人沒注意到書中寫到的慘狀，“富室聊以全生，窮民難以活命。斗粟百金之價，束薪五兩之資。十歲女易米三升，五歲男隨人帶去。城中懼法，典衣當物以存身；鄉下欺公，打劫吃人而顧命。”那個郡守也哭訴，“大小人家買賣難，十門九戶俱啼哭。三停餓死二停人，一停還似風中燭。”

一座城市餓死三分之二的人口，賣兒賣女都活不下去了，這制裁打擊面夠廣了吧。但很多人又忽略了郡守一家的生活狀況，看上去這家伙表現得愛民如子，實際損失呢？書中描寫了豬八戒在那兒吃飯，“如同餓虎，唬得那些捧盤的心驚膽戰，一往一來添湯添飯，就如走馬燈兒一般剛剛供上，直吃得飽滿方休。”以豬八戒的飯量能放開吃，這郡守家里有多少存量，你心里應該有數了。合著玉帝制裁了三年，人家郡守一家一口沒少吃，他還表示，“若施寸雨濟黎民，愿奉千金酬厚德”，拿出千金還是毛毛雨。玉帝的制裁看似解氣，大范圍攻擊，最后倒霉的卻是種地的、做買賣的、賣唱的，人家郡守家中錢糧沒少，反倒更受愛戴，玉帝的香火卻不斷損失著。

這就是貿然動用不可抗力、還不加約束的后果。

玉帝通過官方渠道親自下場，搞得滿天庭都知道大佬生氣了，悟空去求雨也不好使。龍王先是踢皮球，要降雨的文件。但紅孩兒、朱紫國那里卻沒要批文，直接下雨。悟空去天庭求雨，從天王到天師都知道“那方不該下雨”，玉帝旨意被充分貫徹，從上到下不敢違拗，甚至可能有擴大化的趨勢。

大炮打蚊子，看似解氣，實際上卻有三重損害：1、給普通民眾造成嚴重傷害，有損玉帝在普通民眾信眾的形象；2、真正要懲罰的郡守安然無恙，日常生活和財富儲備一點沒少，反而因為“天災”中擅長表演，讓民眾更擁戴，原文中郡守對百姓令行禁止，讓干啥干啥；3、和解之后，得利的也不是玉帝，反而讓風雨雷電這些神仙得了實惠，最大頭的利潤卻被佛家的取經團隊占了去。

孫悟空知道這三件難事后，讓郡守誠心懺悔，結果這家伙拉著全城百姓，“曉諭各鄉村鎮，都要焚香拜天，懺悔悔過”，玉帝的面子“掙”回來了，米山、面山、金鎖三個事也不算啥了。于是命令降雨團隊，三尺零四十二點雨。西游記原文中有幾處值得琢磨，下雨的時候老百姓們口中喊的是佛號。降雨結束，孫悟空又賣了個乖，讓風雨雷電四部神仙現身，悟空對這些神仙說，“老孫還教郡界中人家，供養高真，遇時節醮謝。列位從此后，五日一風，十日一雨，還來拯救拯救。”老百姓感念的是孫悟空，感謝的是四部眾神。玉帝的香火嘛，玉帝是誰？等師徒四人要離別的時候，這郡守依然牢牢控制著權力，老百姓依然愛戴，人家郡守還給師徒四人立了生祠，“勒碑刻名，四時享祀”，最大的利益，被人家師徒四人拿了。

復盤一下玉帝的行為，把對一個郡守的仇恨擴大到全郡百姓，擅動不可抗力“降雨”，還打出名牌，讓天庭上下都知道玉帝心思，更沒有回旋余地。那些無辜百姓本來吃飯喝水唱著歌，結果卻要渴死餓死賣兒鬻女，天庭里的神仙們，有的幸災樂禍，有的跟著霍霍百姓，有的因為玉帝的怒氣而不愿或不敢關心，這些殘忍和冷漠更損天庭的威名和香火。至少這三年里，窮困的鳳仙郡沒錢沒意愿給天庭祭祀香火。等到問題解決，郡守和百姓都更感謝直接幫忙的師徒四人，給他們建了生祠長久供奉。

這一番折騰，把道家天庭的資源，拱手送給西來的佛家勢力。整出鬧劇里，郡守無恙，悟空得利，最得不償失有損體面的是玉帝，最倒霉的是無辜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