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敏感化審理：當截訪糾紛變成“個人攔阻誤車案”

在網上看到河南省焦作市山陽區(qū)人民法院的一份民事判決書。在這起“普通民事侵權”糾紛案中，法院判令被告賠償原告“誤車損失91元”和“精神損失費300元”。（判決書附在文章后面）

判決金額微小，案情看似瑣碎，但細讀這份（2025）豫0811民初1820號判決書全文，便會發(fā)現(xiàn)這起案件真實觸及了基層治理的長期“灰色地帶”——截訪。

這起本質為截訪引發(fā)的侵權事件，何以在法律層面被“降格”為普通民事糾紛？

法院為何刻意回避公共權力介入的核心問題？

原被告雙方又為何心照不宣地不讓“指派單位”進入訴訟視野？

這起小案，恰似一面棱鏡，折射出基層司法面對敏感議題時的典型策略：避敏化審理、最小化處理、迅速化結案，在法治框架內實現(xiàn)矛盾的“軟著陸”。
一、被“去行政化”的截訪：從公共行為到個人侵權的降格
根據判決書確認的事實，原告許衛(wèi)國購買了2025年3月2日21時36分焦作至北京豐臺的火車票，準備與他人一同前往北京，卻在火車站候車廳門口遭到被告范戰(zhàn)國攔截，最終未能乘車。從行為特征來看，這種針對性阻止公民赴京的行為，與現(xiàn)實中大量存在的“勸返”“截訪”行為并無二致，本質上帶有明顯的公共治理色彩。
按照正常法律邏輯，此類行為的責任歸屬本應清晰界定：
? 若攔截者受政府及所屬部門指派，其行為屬于行政行為，原告應提起行政訴訟，追究行政主體責任；
? 若攔截者受企事業(yè)單位、村委會或居委會安排，應認定為職務行為，由指派單位承擔民事侵權責任；
? 唯有確無證據證明存在任何指派關系時，才構成個人民事侵權。
但本案中出現(xiàn)了極具意味的訴訟現(xiàn)象：原被告雙方均刻意回避“單位指派”這一核心事實——原告不舉證、被告不抗辯。原告選擇僅起訴范戰(zhàn)國個人，實則是現(xiàn)實困境下的無奈之舉：截訪行為通常無書面指派文件，行政機關絕不會承認組織截訪，行政訴訟的立案與實體救濟難度極大，民事訴訟成為唯一可行的維權路徑。

而被告范戰(zhàn)國同樣不愿承認受單位指派，因為截訪本身具有違法性，一旦披露指派關系，不僅會將所屬單位拖入訴訟，更會在法律文書中固化“單位組織截訪”的違法事實。
雙方的“默契”為司法處理提供了臺階，法院的審理邏輯也延續(xù)了這一避敏思路：不追問攔截行為的背景，不調查是否存在單位指派，不觸碰行為背后的行政屬性，僅聚焦“是否實施攔截”“是否造成損失”“行為與損失是否存在因果關系”三個表層事實，最終將這起可能涉及公權力濫用的截訪行為，“去行政化”為一起普通的生命權、身體權、健康權糾紛。
二、被擱置的敏感命題：“越級信訪違法”辯解的司法冷處理
被告范戰(zhàn)國的答辯意見極具典型性，其核心邏輯是：原告曾多次越級信訪，本次赴京時間恰逢全國兩會期間，結合車票目的地可認定為越級信訪，而該行為屬于“違法行為”，不應受到法律保護。這種將信訪權利簡單標簽化為“違法越級”，進而為攔截行為正名的表述，正是基層“維穩(wěn)思維”的常見投射。
但判決書中的一個關鍵細節(jié)值得深思：法院對“越級信訪是否違法”這一核心辯解未作任何評價，既不認可也不否定，而是直接過濾了這一敏感命題。法院僅按照民事侵權的一般裁判規(guī)則作出認定：被告實施了攔截行為，原告確實未能乘車，兩者之間存在直接因果關系。
這種處理方式背后暗藏司法智慧：一方面，法院不愿認可“截訪具有正當性”，避免變相縱容違法攔截行為；另一方面，也不愿深入觸碰“信訪權利邊界”這一敏感議題，防止案件從民事糾紛升級為對信訪制度的爭議。

因此，最穩(wěn)妥的選擇便是剝離所有公共性因素，將案件簡化為“一人阻攔另一人誤車”的私人糾紛，既避免問題擴大化，又守住了司法中立的底線。
三、被拒絕的“宣示性責任”：賠禮道歉的法律技術規(guī)避
判決書的另一個耐人尋味之處，是法院對原告“公開賠禮道歉”請求的駁回。法院給出的理由是，本案系生命權、身體權、健康權糾紛，不適用賠禮道歉的民事責任承擔方式。這一裁判理由看似符合法律分類，實則是通過法律技術進行的避敏處理。
根據《民法典》相關規(guī)定，賠禮道歉作為承擔侵權責任的方式之一，適用于侵害人身權益的情形，尤其具有“宣示性”價值——一旦支持該請求，就意味著法院公開確認被告行為的違法性具有公共意義，間接指向其背后可能存在的制度性背景。

而法院顯然不愿讓案件“出圈”引發(fā)社會關注，因此僅支持具有補償性質的金錢賠償，拒絕適用具有價值評判意義的宣示性責任。
91元的車票損失賠償與酌定300元的精神損害撫慰金，金額微小到足以低于社會關注閾值，卻精準實現(xiàn)了“定分止爭”的目標：既讓原告的實際損失得到彌補，又避免了案件因大額賠償或公開道歉引發(fā)更大范圍的討論，實現(xiàn)了糾紛的“最小化解決”。
四、避敏化處理機制：基層司法的生存邏輯與平衡藝術
從這起案件的審理過程與判決結果中，可清晰梳理出基層司法面對敏感案件的三條核心處理路徑，構成了一套成熟的避敏化機制：
（一）個案化處理：公共問題的私事化轉化
將具有公共屬性的截訪行為，剝離其背后的治理背景與權力關系，降格為純粹的個人糾紛、誤車事件與行為不當，避免案件觸碰行政權力運作或制度性安排的敏感神經。
（二）降維審理：法律屬性的精準控制
嚴格限定案件的法律框架，避免將其上升為行政行為確認、公權力救濟或單位主體責任追究的高度，僅在最基礎的民事侵權范疇內解決糾紛，確保審理范圍不越界、不升級。
（三）最小化判決：糾紛外溢的有效防范
通過小額賠償、有限事實認定、拒絕宣示性責任、不討論背景等方式，快速結案并控制案件影響力，既滿足原告的基本維權訴求，又防止案件成為公眾討論的焦點，實現(xiàn)“案結事了”的治理目標。
這種處理機制并非對問題的根本解決，而是通過司法技術的運用，將敏感矛盾納入法治軌道并予以“軟關閉”，既維護了社會穩(wěn)定，又守住了司法的基本底線，體現(xiàn)了基層司法在多重壓力下的生存智慧。
五、小案背后的法治意義：縫隙中的權利確認與底線堅守
盡管這起案件的判決金額微小，審理過程刻意“避敏”，但其法治意義遠超案件本身，隱藏著一場法律層面的權利較量：
其一，法院明確確認了攔截行為的存在及其違法性，為原告的維權主張?zhí)峁┝朔杀硶@種書面確認的法律記錄價值不可忽視；
其二，法院拒絕采納“越級信訪不受法律保護”的辯解，間接否定了“維穩(wěn)優(yōu)先于權利保護”的不當邏輯，守住了司法保護公民人身自由與出行權利的底線；
其三，原告許衛(wèi)國通過民事訴訟獲得了明確的勝訴判決，在截訪維權的現(xiàn)實困境中，這種法律層面的權利確認本身就是重要的維權成果。
六、小判決照見大現(xiàn)實
在現(xiàn)行法治結構與治理格局中，截訪行為始終處于“不合法、不公開、不落文書”的灰色地帶，卻長期存在于基層治理實踐中。

而基層司法在審理此類案件時，逐漸形成了“不擴大、不定性、不追根、不上升、不觸碰制度背景”的避敏化運行機制。
但在這種看似“妥協(xié)”的處理方式中，仍能看到法治的微光：法院沒有縱容違法攔截行為，沒有否定公民的基本權利，而是在制度框架內給予了最基礎的權利救濟。

這起案件的判決，恰是基層司法運行邏輯的生動寫照——法律并未缺席，但在多重約束下，其發(fā)揮作用的空間被壓縮在極小范圍之內。
91元的車票賠償與300元的精神損害撫慰金，看似微不足道，卻構成了法治對公民權利的最低限度保障，也為觀察基層司法如何在敏感議題與法治原則之間尋求平衡，提供了一個極具樣本價值的窗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