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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yings:
我采訪了 6 個進工廠打工的本科畢業生。
我所說的“進工廠”,不是進車間當工程師(比如脫口秀演員趙曉卉),也不是做文員,就是在流水線上當實實在在的普工。
簡單展示一下他們的“簡歷”:
@白開水,黑龍江省某二本師范院校,小學教育專業,2024 年畢業,在電廠當化驗員。
@月月,鄭州某二本院校,數字媒體技術專業,2023 年畢業,兩次進廠,現就職于某電子廠。
@菲菲,新疆某院校文化產業管理專業,2023 年畢業,入職某小型家電廠(已離職)。
@flow,廣東某二本院校,秘書學專業,2025 年畢業,入職某塑料制品廠(已離職)。
@koi,貴州某院校(專升本),工商管理專業,2024 年畢業,兩次入職電子廠。
@山耀,“五院四系”之一院校,法學專業,2025 年畢業,在一家電子廠的組裝流水線工作(已離職)。
這是一次起初由好奇心驅動的采訪。在多數人的刻板印象里,本科生做藍領是個少見的選擇。以至于“孔乙己的長衫該不該脫掉”爭了兩三年,仍有充裕的討論空間。
但我好奇的已經不再是“脫不脫長衫”的問題。
在一無所有的慌張面前,除了“脫不脫長衫”這道單選題,一個剛畢業的年輕人要考慮的東西還有太多。
——怎樣才能盡快找份工作?押一付三的房租從哪來?“借唄”的欠款怎么處理?社保斷了會有影響嗎?要怎么向父母親戚解釋自己畢了業要干嘛?要考研嗎?要考公嗎?考上研就能找到工作嗎?
以及還來不及考慮的。
——我是誰?我要做什么?我想做什么?我接受過的教育是用來做什么的?
在小紅書一篇標題為“本科生進廠是真的進了廠還是在引流”的筆記下面,有 905 條評論。評論區中有一半的人在分享自己畢業后進廠的經驗,另一半的人在請教怎么進廠。
在人人都追求上岸的時代,工廠是水中的一段浮木。
不只是工廠,很多選擇在實質上也只是一段浮木。沒有在岸上找到落腳點的人,在這個浮木上暫時停靠。
停靠后,我們勞作,我們休憩,偶爾迷茫,然后慶幸:
至少我們還有路可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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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次考研失敗后,@菲菲 覺得,是時候該讓生活發生一些變化了。
@菲菲 畢業于國內某二本院校,學的是文化產業管理專業。為了以后能走上更寬的路,她聽取哥哥的建議,選擇考研并跨考馬克思主義理論專業。
畢業兩年,在家備考兩年,除了去年在教培機構短暫地干過三個月的兼職,她再沒有做過其他的工作。
家里不急著讓她出去掙錢,他們認為考上研究生、公務員才是最好的出路。
只有@菲菲 自己知道,在大多數備考的時間里,她都沒有進入學習的狀態。她沒有動力,因為不知道自己努力學習究竟是為了什么。
“成功考上了,結果會是啥?失敗了,又會面臨什么?我感覺我一直沒想明白。”
她想出去找個活干。一是為了攢點錢,二是希望能通過做點事,找到自己真正想去的方向。
媽媽在中介招工的信息群里幫她看了幾個招短期工的崗位。她選了一個不用上夜班的,從洛陽去到寧波的一家小家電廠,成為一名勞務工。
和@菲菲 一樣同為河南人的@月月 跟我算過一筆賬。
在鄭州,一般文職工作的平均工資是一個月 4000 塊錢,租房要花 1500,再留 2000 用來吃喝,到頭來手里就沒剩幾個錢了。
更別談剛開始租房需要押一付三,對于剛畢業沒有積蓄的大學生而言,這是一筆需要慎重考慮的投入成本。
“在廠里起碼房租這一塊不用花錢,每天只要花點錢吃食堂,這樣下來一個月的凈收入就有幾千塊了。”
廠里給@菲菲 的時薪是 17 元,她幾乎每天工作 12 個小時以上,一個月能拿將近 6000 塊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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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拿到工資那天,她還了借唄,還有從朋友那里借的錢。未來的一年終于不用再拮據下去了。
有了錢,人的精氣神和底氣也上來了。
“人真是要有自己的經濟基礎,起碼可以支付起基本的物質需求,生活底氣和幸福感會大大提升。”
對這些大學生而言,進廠與其說是“退路”,不如說是他們當下生活的“較優選”。
這份成本低、易上手、付出就有回報的工作,為他們提供了一點安全感,和一絲靠自己生存下去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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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廠之前,@菲菲 也考慮過其他的機會。
媽媽希望她可以選擇一份看起來更“體面”的工作,是在一所中學當代課老師,但工資太低了。
“一天要上八九節課,一個月只給你發 1000 多塊錢,那還不如我自己去找個別的兼職呢。我媽只是覺得,哇,老師聽起來就很好。”
體面又不能當飯吃,它早已被年輕人排到了找工作的考慮因素之外。
@月月 是今年的應屆畢業生,她在畢業前的一個月就開始陸陸續續面試了很多工作。
銷售、人事、主播、留學生服務還有做引流的……有的在面試時就發現不合適;有的是上班第一天感到不對勁后馬上離職了;還有的公司趁著試崗期的最后一天把她辭退了,這樣公司只需要以最低工資標準支付薪水。
她曾成功入職過一家在國內有 80 多家分公司的大公司。在入職第一天,她就通過種種跡象意識到自己必須馬上跑路:
8 點半上班,但 8 點就要開視頻會議,讓每個員工分享自己前一天的工作心得;午休結束后強制所有人做廣播操,沒有做的人會被領導嚴厲批評;部門經理還沒安排工作就先對她施壓、質疑,讓她感到窒息……
“我覺得這些工作看似很體面,實際上酸甜苦辣只有你自己知道。”
在@月月 看來,辦公室里的工作本質上和流水線沒有什么區別。
“都是重復的工作。重復來,重復去。而且辦公室的重復還要花費腦力。”
她想到自己大學期間在工廠里兼職的經歷,對比之下,發現廠里的工作是“性價比最高”、“最有人性化”的。
于是她聯系上之前認識的中介,再次回到了流水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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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學生們看上去好像有很多選擇,實際上根本沒得選。
在這些采訪對象的講述中,他們畢業后能找到的“正經工作”一個月只有三四千塊,更別說進去以后可能面臨的一崗多職、長期加班、形式主義……總有踩不完的坑。
也難怪現在大家畢業后的第一選擇都是考試,因為手里的牌還不足以讓自己有一條好的出路。
但那些更“有出路”的賽道,更是擠滿了人。
@白開水 是某師范學院的畢業生。大四那年,她參加了考研,隨后又在一年時間里參加過將近 20 場考試。
研究生考試、國考、各地的教師招聘,最好的成績是差一兩分進面,但沒用。
沒有人在乎最好的成績是什么,沒考上就是沒考上。
備考過程中,@白開水 的狀態和@菲菲 很像。整天在家里情緒總是不好,加上期間媽媽生病住院,她常常哭,“覺得自己太沒用”。
“我朋友都說我活著不如死了。”
“趕快找個工作,是不是能好點?”
“畢業兩年什么也沒有干成,一直活在家人的保護殼下,就好像時間停滯了一樣。”
唯一的選擇就是改變現狀。在這樣的狀態下,無論往哪走都是向前走。
@山耀 學的是法學,本科就讀于“五院四系”,在上學期間攢下了多段實習,其中不乏紅圈所的經歷。畢業后他順利入職一家本地有名氣的電腦公司,一切都在常規的軌道上向前發展著。
直到入職兩個月后,他的帶教突然被裁。
隨后,公司以“了解企業文化”為由,派所有應屆生到江浙滬的工廠里做流水線的工作。在至少三個月的時間里,他們要在流水線上從早上八點站到晚上八點,如果產線忙的話可能一周都沒有放假。
@山耀 難以忍受這樣的生活,選擇了離職。
失去了應屆生身份,他發現自己再找新的工作可以說是寸步難行。
“即使我的本科院校在法律圈里是比較有名氣的,但放在簡歷堆里也是找不到的。”
為了能夠持續進賬,他離職后僅隔一天就找到了一份廠里的工作。他不想讓家里人知道自己沒了工作,還需要一個包吃住的落腳點,因此進廠成了最好的選擇。
應屆生面臨著前所未有的嚴峻形勢。只要你不夠堅定、不夠會考試、或是失手做錯了一次選擇,就馬上會被擠走。
社會沒有多余的位置給被擠走的人,是工廠收留了這些迷茫、困惑、慌張的大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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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意料之內的發現是,進廠之前,大學生們對這份工作都有一些浪漫化的想象。
盡管它聽上去不夠體面,但至少不用承受腦力勞動帶來的折磨。下班之后都是自己的時間,不用擔心工作消息的入侵。
剛開始,事實確實如此。
“剛來的時候,覺得不用動腦子真的太爽了,那種累到極致、酣暢淋漓的感覺也很爽。什么都不用想,好好干活就有錢賺,感覺還蠻簡單的。”@白開水
后來隨著時間的推移,疲憊感不斷累積,總有撐不住的一天。
“之前覺得自己還年輕,無論多累,睡一覺就好了。但現在不行,就算睡一晚上我還是全身疼痛,腳疼、胳膊疼、腰疼,根本緩不過來。”@白開水
廠里的工作依然會侵占你的大腦,
“早上還能在腦子里計劃一下回去之后怎么學習,到了下午和晚上就只有手還能機械地動作,腦子空蕩蕩,超級困,但還得站著,腳底板疼。那時候熬不住了,口干舌燥的,還喝不了水。”@菲菲
以及你的私人時間。
“我現在已經懶到三四天才洗一次頭的程度了。即使我出了很多很多汗,也完全沒有那個心情。頂多沖個澡,頭都不想洗,直接躺床上睡覺。”@菲菲
機械的勞動和體能的消耗確實讓@菲菲 沒有時間去想其他的事情,減少了她的焦慮和心理上的消耗,這是她進廠以后感到最開心滿意的地方。
“但我寧愿不受這種身體的累,因為真的太累了。”最夸張的時候,她第二天起床時手都是充血的,連拳頭都握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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菲菲工作的車間環境
無意義的勞累與辛苦還會讓你更加懷疑自己的價值,巨大的迷茫感取代了想象中的充實感。
“雖然每一個初入職場的人可能都會懷疑自己所做的事,但這種感覺在流水線上會被放大無數倍。因為根本涉及不到自己學過的任何知識,哪怕來一個只受過小學或初中教育的人都會去做。”
“有時候我在流水線上就會一直回想,我考過法考,在大學里面學得那么痛苦,從重點高中畢業,從文綜班畢業,考了一個那么高的分數,為什么我會淪落到這個地方去做這一份工作?”@山耀
他們意識到,選擇最難的并非作出決定的那一瞬間。選擇之后,仍免不了無數次的搖擺和自我說服。
每到這種時候,@flow 都會告訴自己,“再忍一下,為了錢再忍一下。”
@菲菲 曾聽到隔壁線的女工說過這樣一句話:“我們想要資本家的錢,資本家想要我們的命。”
她想到自己所學的馬克思主義理論,“馬克思描述他那個時代的資本家通過占用剩余勞動時間來賺取工人的剩余價值,我感覺這種現象其實哪里都有,還挺應景的。”
書本上的知識在這一刻得以具象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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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月月 來說,廠里的生活和學校基本是一樣的。
有宿舍,有食堂,甚至有塑膠跑道和體育活動室,“就像大學的集體生活一樣,只是把上課換成了工作。”
@koi 的車間里有一個管紀律的部門,專門監督大家在上班時間玩手機。廠里有一個超大的監控室,畫面上滾動播放每個車間的畫面,如果你被發現在上班時間玩手機或睡覺,就會被拍下來并通報批評,最終影響這個月的績效。
不能玩手機、上廁所要打報告,每天都有安排好的工作內容,和同事之間沒有必要且復雜的溝通,線長、組長、班長層級分明,一切都讓人感到熟悉。
@菲菲 會參照自己曾經熟悉的地方來理解現在身邊的世界,“就像我們從小到大班里邊、宿舍里邊的環境,我感覺其實人這點東西它就是沒變。都有那種壞的人,也有很好說話的人,沒什么不同。”
這樣的環境讓@白開水 感到安心。
“因為我是一個社恐的人,在這邊一天都不用多說幾句話,覺得省了很多心力,情緒也不會被消耗。只要做好自己的工作就可以了。”
但另一方面,工廠有別于學校,有著與其他職場共通的地方。
@月月 第一次進廠時,就感受到了來自同事的不滿。兩人做的是同一個任務,因為@月月 的速度太慢,同事就要多干一點。
“他當時就一直批評我,說話很難聽。但因為他是一個年紀比較大的男的,我不想和他起爭執。”
@白開水 也碰到過類似的情況,有人會當面直接說,“什么都干不了,就這還大學生。”
比起辦公室,工廠里的職場環境顯得更加原始,人和人之間的相處也更加直接。
@月月 對這樣的原始和直接感到不太適應。
廠里有一位三四十歲的女同事想把自己的侄子介紹給她,被她拒絕了。后來,@月月 覺得這位同事因此對自己有點記仇,常常出言不遜。
還有一次,線長(生產線的基層管理人員)冤枉了@月月 。“其實就是一個很小的事,那天我打卡了,但不知道為什么打卡機沒有顯示。那個線長就抓著這件事不放,一直在那批評我。”
加上之前各種情緒的累積,@月月 忍不了了,當場辯駁了回去。她發現,當她釋放完情緒后,“所有人的態度都好了起來。”
@月月 逐漸總結出了在廠里的生存經驗。要想維護自己的權益,要訣只有四個字:不服就干。
@菲菲 對此也有同樣的感受:“哪怕你跟他吵一下都要說兩句,一定要表現得不好說話才行。”
這種時候,工廠更像一個野蠻的叢林社會,只有脾氣越大、越不好說話的人才能獲得更多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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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的生存法則對大學生們來說是陌生的。
畢竟從小到大,我們所受的教育都是“要乖”、“要聽話”、“避免沖突”、“只要做好自己的事就一定有人肯定你”。
過去 22 年所形成的理念,在工廠里被打碎了。
在這里,一切都要重建。
以“大學生”的身份進廠,“長衫”只是第一關。決定脫下長衫后,挑戰才剛剛開始。
首先,在找工作階段,本科學歷是劣勢,它意味著“不穩定”。
@月月 在面試時曾被詢問能否查看聊天記錄。面試官當著她的面,在微信上搜索了“研究生”、“考研”、“學習”等信息,以確保她不是只來打個暑假工的。
盡管感到被冒犯,但她對這樣的行為也表示了理解。
進廠以后,本科學歷還可能帶來很多不必要的麻煩。
為了避免復雜的解釋,在被問起學歷時,@月月 通常都會說自己是大專。
@koi 說,有人天然地就會因為本科學歷而看不慣自己,曾有同事說過這樣的話:
“本科生怎么了?本科生還不是跟我一樣進廠?”
有時候,@koi 也會懷疑自己,“要是當初不選擇專升本的話,我要還的助學貸款也能少一點。”
“如果不升本的話,會不會我這個時候都已經把貸款還完了,而且還存了一點錢?我有時候也會這樣想。”
@白開水 在大學期間曾有過一段支教經歷。
因為這段經歷,她在大四沒有充足的備考時間。但也正是因為這段經歷,讓她堅定了自己想要當老師的信念。
當意識到自己的心之所向時,一切都已經來不及了。沒有考上研就達不到很多學校的教師招聘資格,畢業以后失去了應屆生身份,在各種考試中要想上岸就更加不易。
個人情況與社會時鐘好像永遠存在著矛盾,阻止了命運齒輪的轉動。
當我問起她會不會擔心那些學生知道了自己現在的處境,從而對學習和未來產生懷疑時,她告訴我:
“我不會讓他們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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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容易。
面對眼前的這群人,我最終能說出口的只有這三個字。
還未從對優績主義失信的巨大失落中走出來,就要在社會時鐘的催促下匆匆忙忙地找一個位置以求生存下去,他們擁有的時間、空間和選擇都太少太少。
年輕人需要更多喘息的時間。
不只是年輕人,所有人都是。
不停留在原地,不困于無助和灰心,抓住眼前能夠到的任何機會,已經是人所能做的最大主動性了。
而他們又會如何看待自己的當下呢?
“我會想到前兩年真是最好的機會,但是沒把握住,那我現在只能多走一些彎路。”@菲菲
“就覺得對付活吧,活一天算一天。我至少得先想辦法活下去。”@白開水
“起碼先出來,要是一直在家里躺平的話也是不行的。所以它其實更像一個過渡,然后也是讓自己認清現實。”@flow
我意識到,我不斷在采訪中聽到“過渡”這個詞。河的兩端究竟連接著什么?
是從沒有收入來源過渡到攢下一點錢,是從二手經驗過渡到親身體驗,是從校園過渡到社會,是從停滯過渡到流動。
@flow 把這一段經歷稱為自己的工作啟蒙。“它讓我知道了工作是什么,也為我排除了一些不適合的要素。”
在停滯不前的生活里,是工廠讓他們得以喘一口氣。
采訪結束三個月后,我又對他們進行了回訪。
有不少人都離開了原來的廠子。有人是從小廠去到了大廠,能掙更多的錢。也有像@菲菲 一樣的人,從廠里出來以后又開始了備考生活。
這是@菲菲 的四戰。這一次,她終于有了學習的動力,起碼知道了考研失敗的后果是什么。
離開那個環境后再回看這段經歷,@菲菲 的態度是感激的。
“雖然身心俱疲,但它帶著我‘進入生活’,讓我用實際行動驗證大腦中的那些想法。這幾年我被困住,多少次反思焦慮都無果,這段經歷讓我覺得路走不通了,就換條路往前走走,讓生活流動下去。
對,就是流動下去,總比停在那里強。”
撰稿:交交
采訪:交交 思藝 三花
責編:梁珂
晚禱時刻
工廠不是退路,
而是“前方無路”時的一條小徑,
重要的是繼續走下去。
像河水一樣
長流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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