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5年農(nóng)歷三月的蘇北,正是春寒料峭的時節(jié)。一連幾天的雨,把鄉(xiāng)間土路泡得泥濘不堪。天黑得早,風(fēng)卷著雨點(diǎn)砸在窗紙上,噼啪作響。
尤明披著一件舊蓑衣,站在鄉(xiāng)中隊隊部門口,望著遠(yuǎn)處黑黢黢的田野,眉頭鎖得緊緊的。
他是這一帶鄉(xiāng)中隊的副隊長,個子不高,但身子骨結(jié)實(shí),一張臉被風(fēng)吹日曬得黝黑。這些天,鬼子偽軍頻繁“掃蕩”,燒殺搶掠,無惡不作。尤明心里憋著一股火,夜里常常睡不踏實(shí)。
這一晚,風(fēng)聲里忽然夾雜著幾聲零碎的槍響。尤明猛地站起身,抓起墻角的土槍,低吼一聲:“有情況!”幾個民兵跟著他沖進(jìn)雨幕。遠(yuǎn)處,一隊偽軍正慌慌張張往北撤退,顯然是剛搶完附近村莊。
尤明帶人埋伏在路旁的蘆葦叢里,屏息等待。
閃電像一把利劍,劈開漆黑的夜空。就在那一瞬間,尤明看見一個落在隊伍最后的偽軍,正深一腳淺一腳地在泥地里掙扎。那人身形瘦高,左腿有點(diǎn)跛,尤明心里咯噔一下——那不是他的內(nèi)弟季步廣嗎?
季步廣是尤明妻子唯一的弟弟,從小沒爹沒娘,是尤明夫妻拉扯大的。可這孩子長大后不走正道,貪圖吃喝,后面竟跑到上岡投了偽軍,穿上那身黃皮,成了鬼子的走狗。
尤明幾次托人捎信勸他回頭,他卻置若罔聞。
又一閃電劃過,尤明看清了季步廣那張驚慌失措的臉。他沒有猶豫,一個箭步?jīng)_上去,一把揪住季步廣的衣領(lǐng),低喝道:“你還敢來!”季步廣嚇得渾身一軟,跪在泥水里,哭喊著:“姐夫……饒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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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明鐵青著臉,把他押到區(qū)政府。區(qū)長親自審問,季步廣一把鼻涕一把淚,說自己是被逼的,以后再也不敢了。尤明站在一旁,始終沒說話。他心里像是被刀子剜著一樣疼。妻子早逝,臨終前拉著他的手,求他照顧這個不爭氣的弟弟。可如今……
區(qū)政府念在季步廣是初犯,又是尤明的親戚,教育一番后,放他回家。尤明把他送到村口,沉聲道:“回去好好種地,別再走歪路。”季步廣連連點(diǎn)頭,隨后低著頭一溜煙跑了。
然而,狗改不了吃屎。
季步廣回家沒安分幾天,就又惦記起在偽軍里吃香喝辣的日子。五月初,他趁夜偷了鄰居家的干糧,再次逃往上岡。
這一回,季步廣變本加厲,不僅重新投靠鬼子,還帶著一隊偽軍偷襲了鄉(xiāng)里的糧站。幸好民兵及時發(fā)現(xiàn),一場激戰(zhàn),保住了糧食,季步廣卻在混亂中溜了。
消息傳到尤明耳朵里時,他正躺在床上發(fā)高燒。這些天他肚子上長了個大癤子,紅腫潰爛,疼得他整夜睡不著。可一聽季步廣又當(dāng)了漢奸,還帶人搶糧,尤明猛地坐起身,傷口一陣撕裂般的疼,冷汗直冒。
“這個家伙……”他咬著牙,一拳砸在床板上。
五月十六日清晨,天剛蒙蒙亮,民兵隊長急匆匆跑來,說季步廣又被抓住了。這次是在鄰鄉(xiāng)一個賭場里,他喝得爛醉如泥,吹噓自己跟著皇軍有多威風(fēng),被潛伏的民兵當(dāng)場按倒。
區(qū)政府決定當(dāng)天公審,就地槍決。
尤明掙扎著要起床,卻被鄰居按住:“你不要命了?燒還沒退,傷口還在流膿!”尤明搖搖頭,聲音沙啞卻堅定:“我是他姐夫,更是鄉(xiāng)中隊的人。我不去,對不起那些被鬼子害死的鄉(xiāng)親。”
他咬著牙,用布條緊緊勒住肚子上的傷口,一步步挪下床。每走一步,都像有刀子在里面攪。豆大的汗珠從額上滾下來,他抹了一把,推開攙扶他的手,抓起墻角的土槍,踉蹌著往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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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場設(shè)在村外的亂墳崗。天色陰沉,風(fēng)里帶著血腥味。季步廣被反綁著跪在地上,面如死灰。周圍擠滿了憤怒的鄉(xiāng)親,有人朝他吐口水,有人罵他“漢奸走狗”。
尤明一步一步走到刑場中央,人群自動讓開一條路。季步廣抬頭看見他,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哭喊道:“姐夫!救我啊!我再也不敢了!”
尤明沒說話,只是死死盯著他。那張曾經(jīng)熟悉的臉,如今變得如此陌生。他想起小時候,季步廣跟在他身后,一口一個“姐夫”地叫;想起妻子臨終前含淚的眼睛;想起那些被鬼子燒毀的房屋、殺害的無辜百姓……
區(qū)長看著尤明,有些遲疑地低聲問:“你生著病,還干嘛來這兒?”尤明抿著嘴唇,沉聲說道:
“我送送他。”
他提著槍,手指微微發(fā)抖,一步步走了過去。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因為痛——身體的痛,心里的痛。
尤明走到季步廣面前,一字一句地問:“你還有什么話說?”
季步廣瘋了一樣磕頭:“姐夫,我錯了!我真的錯了!你饒我這一次,我以后再也不敢了,以后我當(dāng)牛做馬報答你!”
尤明沒吭聲,他閉上眼,深吸一口氣。再睜開時,眼里只剩一片冷硬。他舉起槍,槍口對準(zhǔn)季步廣的后腦。
“這一槍,是為那些死去的鄉(xiāng)親。”他在心里默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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槍響了,季步廣應(yīng)聲倒地。
尤明站在原地,一動不動。風(fēng)吹起他破舊的衣角,露出腰間滲血的布條。他臉上沒有表情,只有眼角微微抽動。
人群沉默片刻,忽然爆發(fā)出哭聲和罵聲,有人高喊:“殺得好!”
尤明緩緩轉(zhuǎn)過身,一步步往回走。沒有人上前扶他,也沒有人說話。大家都看著他佝僂的背影,消失在蒙蒙晨霧中。
后來,尤明肚子的癤子慢慢好了,但他落下個病根,陰雨天總會隱隱作痛。有人說,那是他心里憋著的那股氣,一直沒散。
他再沒提過季步廣的名字,只是有時會一個人坐在村口的老槐樹下,望著遠(yuǎn)方發(fā)呆。有人聽見他低聲哼過一首舊時的民謠,調(diào)子悲涼,詞聽不清。
只有那天在刑場上的人記得,尤明開槍時,眼里沒有淚,只有一片沉沉的、壓得人喘不過氣的陰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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