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李輝
重慶到北京,親歷風云變幻
一九三七年,十五歲的張穎從廣州前往延安,成為魯藝戲劇系第一屆畢業生。一九三九年,她被選派至重慶的八路軍辦事處,一去就是六年,其間以《解放日報》文化記者的公開身份,負責周恩來與戲劇界人士的聯系,親歷了重慶文化界的瞬息萬變。
一九四四年,她在重慶與章文晉結識并相愛。抗戰勝利后,國共談判和美國特使軍事調解期間,正是章文晉擔任周恩來與馬歇爾談判的英文翻譯,可以說,他們親歷了從重慶到南京國共停戰談判的全過程。
![]()
章文晉、張穎與孩子們
一九四六年冬天,他們在南京梅園結婚。五十、六十年代,張穎又活躍于戲劇界,擔任中國劇協書記處書記和《劇本》主編,親歷了文化界的一次次風雨,從戲劇界的反右運動,到江青“樣板戲”的前前后后。
其后,她調離文化界,走進外交部,在一個新的特殊領域,她與丈夫一起,親歷整個“文革”期間的外交風云。“文革”結束后,章文晉出任中美建交后的第一任大使,張穎以大使夫人身份同行,見證中美關系新的發展……
半個世紀風雨漩渦,半個世紀啟承轉合,構成張穎極不平凡的生活內容。她以特殊身份所親歷的一切,有著許多值得書寫、也值得后人重視的故事。
我常愛對朋友說,老人們的記憶可能都有一個寶礦,只要愿意挖掘,就能在被冷落的寂寞角落里找到發亮的礦藏。光亮閃動,他們的晚年生活也就頓時起舞跳躍,多姿多彩,有滋有味。記憶中那些早已淡忘卻又被激活的情景與細節,一旦見諸文字,遂成為整個民間記憶的一部分。因這些記憶在,歷史就不再概念化,不再空洞無物,而變得鮮活生動,具體得觸手可及了。
張穎是她那一代有同樣經歷的人當中,較早具有記錄歷史的沖動和愿望的人。
早在八十年代中期,剛剛年過花甲的張穎,就以筆名發表一個長篇紀實作品,敘述“文革”期間轟動一時的所謂“紅都女皇”事件的始末。
![]()
江青陪維特克看《紅燈記》
一九七二年,時任外交部新聞司副司長的張穎,被安排陪同美國一所大學的副教授維特克采訪江青,參與這一后來吸引全球眾多目光關注的事件之中。她自己沒有預料到,一連串的機緣巧合,意想不到的風雨變幻,隨之而來。
歷史大變故中個人的命運,也因此發生相應變化。“文革”結束后不久,她感到自己有責任將所聞所見寫下來,為歷史的那一場風波留下記錄。這一作品發表時,雖注明“紀實小說”,但基本上是根據她的親身經歷和史料檔案而寫,不過多了一些氣氛渲染和情感詞匯而已。
結識張穎,緣于讀了她的這本描寫“紅都女皇”事件始末的作品。
坦率地說,第一次讀她的這篇紀實小說時,我覺得其中的語言和氛圍,帶有過多情緒化的戲劇效果,不是我所期待的純粹歷史實錄性質的作品。但從中國的具體國情出發,涉及上層政治交鋒內幕的作品,當時恐怕只能以所謂“紀實小說”的形式方能與讀者見面。就這一角度而言,她的寫作本身已具有開拓意義。
其實,張穎本人也意識到這一形式在表現歷史真實方面的局限,因而在九十年代,她又另起爐灶,按照回憶錄的形式重新記述這段歷史,即收錄在《外交風云親歷記》中的第三部分《“紅都女皇”真相——維特克采訪江青的前前后后》。
不過,我最初前去拜訪張穎,則是為了撰寫王海容的傳記而去采訪她。在“紅都女皇”事件中,時任外交部部長助理的王海容,是一個重要的人物,在張穎的紀實小說中多次出現,且讓人感覺兩人之間的關系似乎并不融洽。這就更讓我感到有接觸和采訪的必要。
是蕭乾先生建議我為王海容女士寫一本傳記。八十年代末,蕭乾先生時任中央文史館館長,王海容擔任國務院參事室副主任,直接負責聯系文史館的工作,故與蕭乾有經常性往來。蕭乾對王海容印象不錯,說她為人爽快,性格開朗。
歷來有新聞敏感性的蕭乾,不止一次對我說,王海容的身份極為特殊,作為毛澤東的侄孫女,在整個“文革”期間,特別是在林彪事件后,她是少數幾個可以經常接近毛澤東的人,了解許多上層政治斗爭的內幕。他說,如果能夠成功地說服王海容,請她如實回憶往事,寫一本她的傳記,一定會有份量、有價值。
經蕭乾介紹和疏通,多年保持沉默的王海容,終于同意了我前去采訪。一年多時間里,我們多次交談,她還提供了一些重要史料的復印件。從她爺爺的身世與背景,她爺爺與毛澤東的特殊關系,到她本人歷次與毛澤東接觸的詳情……
我曾動筆寫出了幾萬字,欲按照撰寫蕭乾傳的方式,以第三人稱的角度來寫王海容的人生經歷。可是,越寫下去,越感到其中的難度。我懷疑自己是否有能力把握如此重大的政治題材,更懷疑完全按照傳主個人所述,從其個人的角度進行描寫,是否能夠做到一個傳記作家的客觀性。
要想真實地、比較完整地描寫傳主所經歷的時代,當然需要盡可能地采訪與之有關的各方人士,但王海容的經歷極為特殊、背景極為復雜,涉及到不少政治上層內幕,要想采訪諸多人士我很難做到。于是,我漸漸感到,與其由按照傳記的形式來寫,還不如由傳主自己以第一人稱方式,直接來撰寫回憶錄,這樣更讓人可信,也更具歷史價值。
而王海容似乎也覺得,當時尚不適合她本人出面回憶這段經歷。我終于遺憾地放棄了這樣一個很好的選題。至于以后是否還有可能重新拾起來,尚不得知。
不可替代性的回憶
回憶往事,對于張穎,是新的嘗試,但卻是一次重要的轉向。數十年在政治漩渦中主動或被動地旋轉,晚年生活終于有了一個屬于自己的開始。她清醒地意識到,作為歷史過來人,她有責任把親身經歷的諸多往事,真實而具體地告訴后人。
于是,從她的回憶作品中,我們可以了解到諸多歷史細節。她描寫從延安到重慶時期的日常生活,具體而生動。如何在延安搭乘汽車,與博古、董必武等同一輛車前往重慶;年齡相仿的一群年輕男女們,在重慶曾家巖八路軍辦事處和周公館長大、成熟,彼此之間愛情的悲歡離合,如何在政治大背景下鋪陳開來。
這些回憶,避免了以往常見的空洞和概念化,而更注重細節的描述,這是在以往的歷史敘述中很難讀到的。由于是歷史現場的目擊者,她所描述的四十年代重慶左翼文化界對夏衍話劇《芳草天涯》的批評,六十年代上演話劇《霓虹燈下的哨兵》的曲折過程,江青到排演場直接指導樣板戲的修改,都不是泛泛而談,而是著眼于來龍去脈的勾勒。
從上層人物的積極參與和微妙心理,到當事人之間錯綜復雜的關系,乃至自己身陷其中的是非恩怨,娓娓道來,有聲有色。這些戲劇界重大事件的回憶,無疑為二十世紀中國戲劇史乃至政治史,提供了重要的第一手資料,具有不可替代性。
記錄親身體驗之事,描繪他人無法目睹之景,這正是張穎的回憶錄寫作的價值所在。她在細節中觸摸歷史,歷史也因此而愈加可信,愈加豐滿。
未曾想,這一契機,卻使我與張穎老人從此建立了聯系。我所熟悉的不少文化界老人,特別是黃苗子、郁風、丁聰等,早在重慶時期就與張穎認識,這樣,我們聚會的場合,有時又多了這位老人。我很看重與她的接觸,她親歷過的不少場景,與我的一些研究課題相關。
譬如,我寫田漢、郭沫若、夏衍等人物,她的回憶使我意識到,要認識歷史環境中一個人的復雜性,何其之難!九十年代,我偶然搜集到中國劇協流失出來的五十、六十年代杜高先生等人的一批檔案,張穎正是這一時期的劇協領導之一,其中就有她的一份證明材料。她對當年的人與事,依然記憶清晰。從她那里,我獲得一些解讀這些檔案的細節,我整理出版《一紙蒼涼——杜高檔案原始文本》一書,也得到張穎的幫助。
稱張穎為老人,恐怕并非她所愿。年過八十,她依然步履輕盈,看上去根本不像一位老人。“別看我八十多了,有人說從后面看,像是年輕人哩!”說起這一點,她總是頗為得意。她愛鍛煉,每天打橋牌,散步一走就是幾公里。她特別愛旅行,似乎閑不住,一生行走天下,老了,依然如年輕人一般渴望暢游天地間,總想填補旅行的空白。為此,她有時不免為之傷感:“我很多地方都想去,但人家一聽我八十多歲了,就不敢陪我去。其實,我比六七十歲的人強得多!”
這就是一直充滿活力的張穎!
六十年后再回重慶,紛繁如煙往事
依然年輕的張穎,更在于她的寫作精神。
一般來說,像她這種經歷和身份的人,對歷史的看法,對一些重要政治人物的認識,很容易落入窠臼,而且一旦形成,就難以改變。但她卻不同。她的思想與寫作始終處在不斷深化之中。讀她的作品,即可以看出其寫作思想的演變,愈到后來,筆鋒愈加不落俗套,坦誠,大膽,有力。
如近兩年她寫龔澎與喬冠華,如實道來,不虛飾,不溢美,不扭曲,還原歷史場景中真實的人物性格,讀來令人可信。她寫夏衍,從四十年代到八十年代,幾十年的個人交往,文壇、政壇的風云變幻,兩相交融,同樣寫得坦誠而真實。
走進新千年,我建議她把所有寫外交領域的文章結集出版,她考慮再三,同意了。我將書稿推薦給湖北人民出版社,于二〇〇五年一月出版,書名為《外交風云親歷記》。隨后,她又繼續寫作文壇風云親歷記,由三聯書店出版。
這一年三月,從三亞歸京之后,她寫來一信如下:
![]()
2005年3月張穎來信
李輝同志:
你好,我去三亞玩了約半月回京。
這兩天我又讀完你的一本書《風雨人生》,差不多也是一口氣讀完了。“浪跡天涯”部分很吸引人,我以前對蕭乾可說無所知,當然他的書文我是讀過的,也很喜歡,但對他前半生的經歷如此豐富多彩一點不知。而你寫傳像是用小說的寫法,也許可以說是文學傳記吧,很流暢,很親切,很感人。讀了你不少書后,十分感慨。我這一是浪費了太多時間,沒有干過像樣的事,我這一代人,也如你后文所說的差不多,另一代“知青”吧。
在你督促下,我的自述稿,解放的部分基本寫完了。由于我老不滿意自己所寫,所以一直沒交給你看,我還在想怎樣才會寫的好些。我讓百家給你傳過去,有空你看看,提點意見,我好再改。或由你改寫亦好。解放后的更難著筆,想法很多,經歷亦算不少,但不知怎樣處理更好。
我現在更知道,你的時間很寶貴,占你的時間頗不安。忘了說一點,你對“紅衛兵”看法,可能與你對背景的了解有關。我的看法不完全相同,王蒙的看法是否也有異?
祝賢伉儷快樂!
張穎
2005年3月1日
張穎在信中談讀我寫的蕭乾傳的印象和對紅衛兵的看法。重點則在于,她正在考慮如何完成《張穎自述》。當時,我正為大象出版社編輯一套“大象人物自述文叢”,非常希望她能如實寫自己的親歷,從延安、重慶、北京,從文壇到外交……。
這一年,適逢抗戰勝利六十周年,重慶是張穎度過七年的地方,如果請她前去重溫歷史,一定非常有意思。于是,我帶著吉林衛視的“回家”劇組,陪同八十三歲的張穎前往重慶。每到一個人地方,她都興奮不已。
面對攝影機,多少細節,她如數家珍:“總理呀他就住在這兒,總理住這兒,就是這兒。我住在三樓,我在這兒。這邊也有一個房子。不過這是總理和鄧大姐住的。這下面呢是個小會客室……”
走進曾家巖五十號。張穎說,這是周恩來以個人名義在城北租下的一個院落,其實是中共南方局在重慶的另一個秘密辦公地,當時稱之為周公館,南方局的文化工作委員會就設在這里,張穎工作也在此。走進一個房間,她回憶往事:
這個房子原來是隔成兩間的,我就記得在這兒周總理給我發脾氣。就是這個桌子,夏衍那個劇本,是寫的上海,后來賣座不大好。他說,張穎你怎么不寫一篇呢?他說寫一篇吧介紹介紹。我說好,我就應了,但過了三天我也寫不出來。后來有一天我來找總理匯報工作,他就問我。他說張穎你的文章呢?我說怎么還記住了,我說沒寫。你怎么不寫呀?我說不好寫嘛?寫不出來嘛?我這一講完我就跑出去了。
他一看就往外一跑他就火了,一拍桌子站起來了,給我回來,給我回來。你這么多年在這兒工作了,這么一點組織性都沒有呀?我是什么人呢?我是領導,能這么樣嗎?
當時我坐在這兒,眼淚好像直往下要掉。后來他就說,你還給我寫,今天晚上就給我寫出來。明天見報,就這樣。
我心里覺得這不大講理嘛,就跑出去了。就奔我的辦公室,后來就在辦公室我就寫呀。原來那稿子寫不下去還寫。寫到那時候已經晚,已經比較晚了,后來剩我一個人了辦公室,我就在那兒寫。一邊挺委屈的吧那個心里。
后來就有人上樓我也不知道。過了一會兒,有人站在我的后面。我沒想到是誰,我一看,喲,總理站在那兒。我就一下馬上站起來了。他就按我的肩膀坐下,坐下。他說這個有毛病嘛改了就好。怎么樣呀寫的?
我說寫好了,但寫的不好。他說那好不好沒有關系嘛。馬上去叫通信員拿稿,明天見報。
唯一的發過一次脾氣。
(“回家”《張穎:生死與共》)
![]()
2008年2月11日聚會。李輝與黃苗子、張穎合影
紛繁的如煙往事,在張穎的回憶中,如此這般走進歷史。
一年又是一年,有些年每年我們總要見上幾面,聽她聊許許多多的故事。
二〇一五年十二月,生于一九二二年的張穎老人,永遠離開了,享年九十三歲。
她的故事,再也聽不到了……
這是六根推送的第3819篇文章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