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剛比我年長幾歲,我們相識于北京的一場會議。他操著一口濃重的山西鄉音,若無人翻譯,旁人很難聽清他言語里的內容。
此次赴晉,除了參加清徐法院組織的聽證會,探望白哥、親眼看看他常掛在嘴邊的白家大院,是我此行另一樁要緊的心事。
白家大院坐落在山西省太原市清徐縣清源鎮吳村西大街,是吳村現存最古老的建筑,論規模、建筑規制與歷史底蘊,它絲毫不輸山西境內聲名在外的喬家大院、王家大院,只是至今仍未被開發利用,藏于鄉野,少為人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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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白家第五代傳人,年近七十的白剛,自白家創業先祖白樹升算起,已是承續家業的第五代。他依稀記得,兒時踏入白家大院需攀爬陡坡 —— 彼時大院地基高聳,遠非如今與路面齊平的模樣。
暮色將至,白剛取出鑰匙,打開白家大院木制大門上那把銹跡斑斑的鐵鎖,百年木門發出 “吱呀” 的聲響,仿佛在低聲訴說著院落里塵封的過往。
“過去這大門檻高得很,我們小孩兒跨不過去,得靠大人抱著才能進。” 白剛說,如今門檻矮了,任何人都能隨意出入,只是那份舊時的莊重,也淡了幾分。
趁著天光未暗,我們走進白家印昕堂大院(也稱白家一號院)—— 這里已是太原市重點文物保護單位,跨入院中,東廂房南側嵌著一方磚雕照壁,上方 “謙受益” 三個大字蒼勁依舊,兩側雕有聯語:“知稼穡之艱難所其無逸;唯孝友于兄弟克正厥家”。可惜經年風霜侵蝕,聯語上的字跡或模糊不清,或已然剝落,亟待修繕搶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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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壁之后,一進院的落條石鋪路格外醒目,取 “頭頂青天,腳踏實地” 的寓意。一進院、二進院各有東西廂房三間,由門樓相隔;門樓東側是廚房,西側為膳房,處處見得舊時生活的煙火氣。
一號院里最見匠心的,當屬三進院的門樓,這座懸山頂門樓配有五組斗拱,左壁整幅磚雕精雕細琢,上覆仿木結構出檐:左額雕 “淡泊” 二字,以荷葉圍飾;右壁額雕“寧靜”,亦繞以荷葉紋樣。左壁陽刻杜甫《題山水詩十韻?春江曉靄》全詩:“沲水流中座,岷山到北堂。白波吹粉壁,青嶂插雕梁……”;右壁則刻蘇東坡《送楊禮先知廣安軍》:“我家峨眉陰,與子同一邦。相望六十里,共飲玻璃江……”—— 這兩面詩壁,被當地人稱作 “白家最美詩壁”,壁側各配一聯,字字皆有章法。
行至二進院門斗處,白剛摩挲著木柱,語氣難掩動情:“前幾年有人出幾萬元,想收購這扇木雕門樓。我們白家人知道后,立刻向國家文物局反映,才把它保住。” 即便如今院落產權歸屬于政府,但在白家人心中,這里是根,是魂,是永遠的精神家園。
三進院是整座大院最考究、最氣派的所在:正房堂屋五間,前設抱廈;抱廈為歇山頂,垂柱與花紋雕工繁復精巧;屋脊磚雕葡萄、蓮花、牡丹,皆取吉祥寓意;屋頂坡度曲線柔和,兩側女兒墻左砌 “福壽”、右刻 “康寧”,藏著對家族的美好期許。院內廂房皆為單坡頂,村民俗稱 “一出水”,暗合 “肥水不流外人田” 的民間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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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料所載,吳村白家是晉商群體中的一員。晉商,是明清時期山西商人形成的商幫,其商業財富、經營理念與文化傳承,皆是晉地瑰寶,而白剛的祖輩,正是其中鮮活的注腳。
白家創業先祖白樹升生于 19 世紀 30 年代,幼時家境貧寒,以務農為生,清咸豐年間,為謀生計,他騎著自家的灰毛驢獨闖關東,在吉林延吉市一家染房做伙計。憑著肯吃苦、善經營,白樹升后來成了延吉遠近聞名的晉商,坐擁染房、酒房、木材加工、日用百貨、農副產品交易等諸多產業,其商鋪一度占據延吉整條街道。
發家之后,白樹升的四個兒子回鄉大興土木,耗時十多年,雇能工巧匠在吳村建起四座大院,分別命名為印昕堂、仁恕堂、養心堂、保真堂,這便是如今統稱的 “白家大院”。
如今對外開放的一號院(印昕堂),街門為門洞樣式,門洞邊緣以當時稀罕的 “洋灰”(水泥)批蕩并雕飾花紋;門洞上方,是民國十二年(1923 年,癸亥春日)陳受中題寫的磚雕陽刻四字 “云耕雪讀”。
陳受中曾任陜西省議會議長、山西大學及山西商業專門學校教授、山西省政府委員兼教育廳廳長,是當時知名的法學家,這題字也為大院添了幾分文氣。
晉商的輝煌起于明清,盛于清代中前期,卻在 20 世紀 10 年代后因戰亂走向沒落,山西商號大批倒閉,晉商自此一蹶不振,白家也未能幸免。
據白剛講,自 1958 年起,白家大院的產權歸當地政府,曾先后用作鄉政府辦公地、學校教室與宿舍,甚至養過羊、辦過廠。
站在一號院里,白剛滿心感慨,他說,這里曾有過煊赫的過往,也留存著他半生的記憶,卻也因家庭成分的緣故,年少時錯失諸多機會,讀書不多、見識有限,面對如今沉寂的白家大院,心中滿是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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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吳村志》記載,以白樹升為代表的白家人中,涌現出不少名人:白家后代散落世界各地,有的從教、有的行醫、有的做新聞,亦有人走上各級領導崗位,第三代傳人白佩珍(白毅成)早年畢業于黃埔軍校,后來在太原行醫。
從一號院出來時,白剛神情凝重地指向對面的高墻:“那也是白家大院的一部分,過去和一號院連在一起,后來修路,才被隔開了。” 那片院落如今閑置著,從未對外開放,靜靜守著無人知曉的歲月。
當晚,白剛擺了隆重的家宴款待我,他的家庭和睦美滿,妻子賢惠持家,兒女均已成家立業,日子過得安穩。
酒過三巡,我們聊得最多的,仍是近在咫尺的白家大院,我半開玩笑地對他說:“你們這真是捧著金碗要飯啊!如今最值錢的是什么?是歷史、是文化、是獨一無二的品牌!”
無論做企業還是干事業,總要揚長避短,選項目更要選獨一份的,白家大院這般稀缺的資源,就這么閑置著、浪費著,無人開發、無人利用,實在可惜 —— 金山銀山,終究不如自家的 “靠山” 珍貴。
暮色再次籠罩街巷,我路過白家大院時,灰暗的路燈下不見行人。遙想百年前,這里該是車水馬龍、紅燈高懸,一派繁盛景象。只是不知,那樣的光景,何日方能再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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